第五章 我赫然惊心! 随即想到,我就这么闯到程家去,会有危险吗? 望了杜青云一眼,对他竟有阵难以解释的信任,于是说: “陪我去办件公事成吗?” 杜青云给我拉开了车门,汽车绝尘而去。 程张佩芬住在北角,一栋中等人家的大厦里,我们按址上门寻访。 门开处,正正是程张佩芬。 她首先见了我,一脸的尴尬、惶恐,两只眼珠子转动着,越转越急,想寻句 得体的话跟我打招呼的样子,可惜,老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及至她瞥见了站在我背后的杜青云,才由一刹那的错愕中,回复正常。 “江小姐,怎么劳烦你到舍下来了?” 听得出来,她言辞生硬,充镇静。 “我们能进来坐坐吗?” 张佩芬稍稍犹豫,还是开了门。 小客厅并不宽敝,也许是我住惯子万英尺的房子才有的必然感觉吧! 最惹我瞩目的是两只皮箱子,放在客厅一旁,已然把个小客厅的空间占用一 半。 “你要出门?”我凭直觉,问。 “对。”程张佩芬讷讷地答:“很对不起,娘家有点事,要我到乡间去走一 趟。” 随即她又慌忙补充说:“且家事不知何时可了,我想,不好阻碍公事,所以 向江小姐请辞了!” 这分明是借口! “我可以给你较长的假期!” 既已登门造访,我当然不打算无功而还。这就只好穷迫猛打,老实不客气地 把张佩芬的谎言戳穿。 “谢谢江小姐!只是……”张佩芬欲言又止拿眼看一下杜青云,说:“我这 儿地方浅窄,不好招呼你们久坐,请先回,我这个下午就回利通跟你好好商量吧!” 这岂不等于放虎归山?我怎会肯。然,刚才一时冲动,把个杜青云带在身边, 现今我和张佩芬也就不便把心里头的话说尽了,于是,我作了个权宜之计:“这 样吧!我们现在且一道儿回利通走一趟,你看如何?” 张佩芬看我并不放松,瞄了瞄手表,脸上微微急躁,随即站起来说:“好! 我们走吧!” 一行三人,走进升降机去,都沉默着。真有点对不起杜青云,无端拉他入局, 邀他相陪其实是杞人忧天,多此一举! 当升降机的门打开,我的想法就立即改变了! 一个形容憔悴而猥琐的中年男人挡在升降机门口,一瞥见张佩芬,就不由分 说地抓住她的手腕,厉声喝问:“你往哪儿去?” “我过一阵子就回来!”张佩芬试图挣扎。 “不成,跟我回去!”那男人差点要把张佩芬推回升降机去。杜青云上前阻 止帮助张佩芬挣脱了。 “你是谁?”那粗鲁的男人喝问。 “我是程太的同事,先生,请你尊重点!”杜青云礼貌地回答。 “你说什么?”那男人冷笑,然后对牢张佩芬嚷:“你还没替你的同事介绍 我吧!” 张佩芬一头冷汛脸如纸白,急嚷: “没事的,我等会儿才回银行去交代好了,杜先生,你们这就先走吧!” “慢着,这位就是江福慧小姐吗?真人比报上的照片还要年青昵,让我来自 我介绍,我是程立山!” 那位程先生睁着一对满布红丝的眼睛看我,很恐怖! 他其实整个人都肮脏,一张脸,横七竖八的尽是皱纹与胡碴子,我下意识地 倒退两步,挨近了杜青云。 “立山,求你,别当众出丑,”张佩芬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反而是她猛拉那 个叫程立山的往升降机里去! “什么出丑?你也会害怕出丑吗?长年累月地勾搭江尚贤,你都不怕丑呢!” 我恼怒至极,挺直胸腔,嚷:“程先生,请你嘴巴放干净一点!” “立山,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罢休?” “钱!” “我已被你压干榨净了!”张佩芬嚷。 “我不相信姓江的只留给你那么一点点钱!” “三百万元不是个小数目!”张佩芬哭出来了:“立山,我不骗你,是真的!” 我听呆了。 “江福慧小姐,令尊家财百忆,会得只留几百万给自己的情妇?出手不至于 如此低吧,” 程立山的一张脏脸,朝我面上冲过来,站在一旁的杜青云,迅速地拿身子挡 到我面前去。 “你别在这儿撒野!”我叫。 “要我不撒野,还不容易?我只候着这一天,跟江小姐见过面,讨个价钱, 也就远走高飞了。不然的话,一顶绿头巾平白戴了这么多年,我肯?” 大厦的管理员已然闻声赶至,站在旁,看他的热闹。 “程先生,这样吧!你且让程太太跟我们一道回利通去,让她跟江小姐好好 商议,再给你一个交代!反正大伙儿站在这儿吵闹,也不成事!”杜青云没有征 求我的同意,就代出了这个主意,然,主意是好的。 再逗留在这儿多一阵子,怕要闹上警察局,甚或成为画报的封面人物了! “这位先生倒是个有商有量的明理人!我程某从前也是个生意人,也晓得一 点人情道理,反正几十年都哑忍了,再多一天半天不碍事,谁是缸瓦,谁是瓷器, 你们心知肚明!” 坐在汽车上时,谁都没有话。 看得出程张佩芬是极力控制着激动的情绪,免得等会儿让银行的同事看出个 什么端倪来! 杜青云平静地坐着,老是拿眼看车窗外的街景。 我呢,忿忿不平,不知缘何要蹬这次浑水! 我不是不埋怨父亲的,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害得自己老冒身败名裂之险? 甚而至个已然黄土一抔,仍未能把这份或是宿世的孽缘葬送,祸延后代,害我担 惊受怕,不知如何是好!值得吗? 真的,此事可大可小。豪门望族连一些身家不清不白的人,也不欲多所往还, 何况要跟三教九流如程立山者纠缠? 我瞄了瞄坐在身旁的张佩芬,还是平不了心头的怒气! 杜青云陪着我俩走回主席室后,很知情识趣地引退了。 主席室内一片静谧。 从前父亲在这儿跟这姓张的女人作过多少次谈判了? 不得而知。我只知道现今自己要面临困境,处理父亲生前一桩见不得光的棘 手至极的憾事! 张佩芬的眼泪也实在忍无可忍了,潸潸而下。 我把一盒纸巾递给她,一直坐在她的对面,保持了距离。 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以为一旦发觉了父亲毕生钟爱的情人心头会产生一种亲 切感。然,没有。不但没有,而且还有点嫌烦、担忧,怕会因为这恩怨,给我惹 下不少麻烦事! 人类的自私真恐怖!就算为了父亲而要多一重担戴,也应是本份吧!我好矛 盾。 我一直定睛看着张佩芬。简直不知如何开始我们之间的对话。 一室沉寂的气氛中,荡漾着微微的饮泣声。 张佩芬终于拚命地回一回气,给我说: “很对不起,江小姐,你有什幺想知道的,请你问吧!” 我毫不犹豫地答:“一切!” 张佩芬那一双泪眼,凝望着我,刹那间,她呆住了。不对吗?事已至此,我 何不开门见山,问个明白?刚才发生的闹剧,是我有生以来最感尴尬的,为此, 张佩芬也欠我一个圆满的解释。 “我跟你父亲并没有任何不堪的关系!”张佩芬非常清楚地,一字一字说了 这句话。 “这就是一切?”我问。 “对,可以这么说!” 我等待更详细的解释,于是理直气壮地望住对方,毫不放松,直瞪得张佩芬 垂下了眼皮,讪讪地说: “你不信?这世界无人会相信一男一女年年月月地生活在一起,有着深切的 感情瓜葛,与重重恩惠却竟会持之以礼!” 当然难以置信。并不需要说如今的男女关系已是情欲横流,只是人们承受生 活的重压,日甚一日,辜恩寡情于是应运而生,以至人性肉欲之发泄与需要,缺 了一个可爱的传统支持基础,从而演变成独立个案处理。这是大势使然! 在感情与性爱分道扬镐之下,可真不聿,只有更能助长后者的飞扬跋扈,独 断独行,自以为是! 我的沉默,代表了答案。 “江小姐,难怪你不相信,连我都不能,且极之不情愿接受这种关系。几十 年来,我未曾对任何人说过我这种真实感受,对你父亲,我更羞于启齿。如果由 得我全权作主的话,我实实在在地觉得发乎情而止乎礼,属于不必要!” 张佩芬说这番话时,一直没有抬眼看我。然,震撼力由她清清楚楚的谈话传 送出来,不由我不加倍错愕。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并非道德礼教,而是你父亲一段可怖得救他一生一世不 能释然的恨事。”张佩芬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我,问:“你知道他和瑞心姨姨的一 段故事?” 我点点头。 “你父亲把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教训,引申到我们的关系上来,他连再错一次 的勇气也没有!傅瑞心迫着我们成了圣人!老实说,我恨她,永远不原谅她!每 天晚上,她像鬼魅似的守候着,伺机遂她的心愿,让江尚贤认定每一个跟他谈情 说爱,发展成有亲密关系的女人,都是僵尸妖怪,一旦被它吸了血,就永无翻身 之日。” 想起了我把张佩芬请到家里来吃晚饭的情景,我开始明白来龙去脉。两个女 人心上的千千之结,原为一个男人而生。 我既亲眼目睹过傅瑞心对情爱如斯决绝的表现,自不难相信她会成了父亲与 张佩芬之间的障碍。然,那个程立山呢?他当然是个不好惹的脚色,父亲是聪明 人不敢自招麻烦而仍招来无比纠缠,又作何解释? 我的狐疑,显然写在脸上,被张佩芬看在眼内。 在大机构当上多年的差,还能不养就善视颜色的本领。 于是,她稍微沉思,像是把混乱而激动的思路整理一下,就说: “江小姐,我并设有冤枉傅瑞心。如果我曾完完全全地属于江尚贤,根本不 会出现程立山这个人。 “利通在本城创办为银铺后的几年,我就加入,成为十多名职员的一个,全 心全意地辅助你父亲拓展业务。 “这之前,我有过一个颇为传奇而算幸运的际遇。我跟江尚贤也是同乡,原 籍小榄。亲生父母在我两岁大的时候就离弃了我,把我扔在张姓的人家门口,什 么原因不得而知。养父母把我收留抚养,直至十二岁那年,父母亲乘着一个回乡 探亲的亲属,有个跟我年纪相若的女儿,忽然患急病去世了,就央人家把我作顶 包,带到本城来生活,再过得一年,父亲辞世,母亲几经艰难辛苦,终于南下成 功跟我团叙。 “利通银行大厦现址,其实也是旧利通银铺的旧地,只不过把旁的物业都收 购下来改建罢了!侧门旁边的小横街,于今还有个生果档,正好是我母亲当年赖 以维生之所。 每逢放了学,我就在生果档帮忙着做生意。江尚贤是我们的常客,还记得, 那年头银铺流行供午膳,他在饭后必走到街上散步,很喜欢站在我们生果档前剥 个水果吃。母亲也把每天收到的现金,就近存到利通去。 “严格来说,江尚贤看着我成长。几年功夫下来,我中学毕了业,母亲就央 了江尚贤给我一个职位。 “利遁还未发展成银行时,家庭气氛甚是浓厚,有什么工作上的困扰疑难, 江尚贤都习惯跟我们有商有量。 “他的英语并不灵光,还是我鼓励着他,在工余找个外籍老师回来,替他恶 补的。每星期有三晚留在利通上课,我就干脆请母亲把饭菜多预备一份,陪着他 吃饭和念书。 “我们的感情滋长还在你母亲去世之后。在我,因为传统道德的藩篙一下子 撤除了,对江尚贤一直敬仰的心童,婉转变质而为爱慕。在他,也许是盛年丧偶, 心情落寞,公事上头日多烦难,更需要有人分忧! “记得有晚,他留在利通一直没有离去的意思,我又从来都不在他下班前先 走,这么一搁,就是几小时了。他才走出办公室来,赫然发觉我还在埋头苦干, 惊骇地问道:”你还在呢?‘ “随即坐在我跟前来,欲言又止。” 我非常细心地聆听张佩芬讲的故事。 怎么父亲的一生,能有这么多的故事? 而我,从小到大,三十年有多了,都清简有如白纸。人生的历练跟我名下的 财富,竟成反比。 张佩芬继续说: “我鼓励着你父亲把想说的话讲下去。 “‘佩芬,你还记得乡间吗?’ “我茫然。跟着慎重地思考着,然后答:”记得。我离开那年已经十岁。‘ “江尚贤点点头,答:”那好哇,你记得我们村庄上头有间土地古庙,后面 有个小山坡,长年累月地长着一片蒲公英?‘ “‘对,记得记得,’我突然兴奋得有如一个小孩,思想回到许多个年头以 前,跟村上的小孩跑到那小山坡去耍乐的情景。 “能在大时代战乱之时,有一些算是愉快的童年片段,真要感激养我父母!” 张佩芬突然地又泪盈于睫。 我很自然地给她递了杯茶,让她稍息,再继续她的故事。 “我当然问你父亲:‘为什么无端端提起家乡来?’ “‘我想回去一转!’ “我惊疑不已: “‘能不回去吧?危险得很呢,你不是曾说过,在广州开设过银铺的人,都 曾被政府追缉,很多金融从业员都被扣留起来,要对国家作出实质贡献,才能释 放吗?你怎么还要冒这个险?’ “‘我需要回去一趟。’ “江尚贤很坚决地说:”佩芬,我妻临终前给我说了一个秘密。原来大陆动 苗之时,我岳丈曾偷偷把广州利通银铺拥有的一大箱黄金运往乡间,埋在那小山 坡的一个山洞之中,还是我妻临离乡之前,他父亲悄悄告诉女儿的,嘱她有日有 机会,就把黄金起回。‘ “‘你并不需要这么多钱吧?现今我们的生意不坏。’ “‘不,我需要,极之需要!佩芬,今时今日如能有更庞大的资金,在本城 下重注,他日收成一定丰盛得不得了!’ “江尚贤稍停,继续精神奕奕地说: “‘我须要把利通拓展,申请银行牌照,吸纳更多资金发展地产。以我的眼 光绝不会看错。’ “‘可是……万一回到乡间,出了意外,被里头的人抓着,怎好算?’ “我惊得什么似的,非但不自动向国家捐献,还要偷运黄金出境,一旦被发 现,后果不堪设想。 “‘险一定要冒,谁人会不冒险而发得了达?’ “江尚贤恳切地,突然握住了我的手,第一次握住我的手,说:‘你能帮我 吗?’ “我能帮江尚贤的话,真是求之不得了。 “‘你说吧!我必尽力而为!’ “‘可是……’? “江尚贤很有点为准,没有再把话说下去。 “‘很危险是不是?’我问,当然意识到其中的利害关键。 “他很仔纫地想了好一会,轻叹一声: “‘如果要把别人的自由甚乎性命都赔上了的话,我江尚贤就未免要求过甚 了;以自己的生死作为赢取本身荣辱的赌注,很应该!对于同生共死的人,又何 以为报?’ “说这番话时,江尚贤简直激动,他突然地抱住了头,差点把脸埋在腿上: 整个人蜷曲而且微微震栗,断断续续地说: “‘我是太想太想起回这批黄金了……那么的情不自禁……这并不算非份之 想吧!谁不为自己的未来前景奋斗呢?……商场上那么多的尔虞我诈,我还经常 是个受害之人,如今要取回应属我们家的东西,并不妨碍损害他人,是很应该的 吧。’ “说得其实是太好了,人何须要为追寻自己的美梦而自咎?有机会发迹而偏 要安贫乐道是不必要的行为。我同意且同情江尚贤!更何况,自己也是同道中人 呢!这些年来,跟他相处,何尝不是培养了一份对他的非份之想?恋慕一个在各 方面都比自己更胜一筹的异性,也好比是一个微带苦涩的美梦,我何曾愿意放弃? 何曾不思量着如何使美梦成真呢?” “‘对不起!’江尚贤抬头来看住我,眼睛竟有湿濡! ‘我不应太自私,一时情急,末考虑清楚,就想把人牵连在一起,是我太急 功近利,鲁莽冲动了!’ “‘不!’我温柔而坚定地说:”请把想好了的计划说出来,我们依计而行! 我们是宾主,也是朋友!绝对可以生死与共,患难同当!‘ “话说出口,心是狂跳不已,脸上烫得像是火烧。 “江尚贤呆了一呆,久不能言。室内静谴一片,他终手轻声地说了一句话:” 我未曾想到,我将会无以为报!‘ “我不知如何回应!有那一刹那的麻木,跟着是阵阵清晰的痛楚来自胸臆, 扩散全身。 “我自明他之所指。 “‘夜了,回家去吧!’ “说罢,江尚贤站起来,缓步走出写字楼。 “耳畔听见利通大门帙闸开启,再而关上的声响。 “我呆坐着,像被锁在暗无天日的牢笼内,此生休矣。 江尚贤能有一刻冲动,把心上萦念的重大秘密与意愿向我表白,并属意我为 他奔走钻营,证明我在他心中的分量,非比寻常!然,终究还是半途而废,只为 他突然觉醒到自己根本不愿回报深情,既如是,倒不可领情了。这份不情愿在他 其实已有足够能力应付回报方式之当时,尤其令我心碎:这以后……“ 张佩芬叹气一种慷慨式的无可奈何流露在眉梢眼角之间,显得凄婉。“以后 怎么样?” 听了半个故事,心上的狐疑更重。这眼前的先父故人可能仍不是遗书上所指 的红颇知己呢! 老以为皇天不负有心人,自然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丸谁料得到 又是另一个峰回路转,山外有山? 究竟这个扰人的谜语,何日才见庐山真面目?不是不烦心的! “这以后,江尚贤一直显得落落寡欢!更不知是否我敏感,但觉他在银铺里 跟我单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每逢下班卮,别的同事开始纷纷告退,他一发觉 只余我们二人就立即披衣而起,回家去了。 “生意上头,不致于一落千丈,然,其时政府放松本地银号申请银行牌照的 规例,金融界的人都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良机一过,就失诸交臂。然,政 府明令要有五十万元注册资本才可申请银行牌照。这五十万于当时,自是个大数 目。于是有分量的华资银铺都纷纷钻营,积极铺排一朝飞上枝头作风凰的路数!” 张佩芬把声浪调低一点: “江小姐,不知你会否明白一个心上已然有爱的女人,感受与思想都会在那 段意乱情迷的日子里,显得格外的怪异、奇特、不寻常…… “我不能自已的对你父亲的悲喜苫乐、忧疑担挂,都感同身受。我那么的希 望他快乐,他成功、他得意。我决定暗地里助他一臂之力,回乡去把那些黄金运 到香港来!” “嘘!”不由得我不惊呼一声。 张佩芬的神情随着话语而紧强: “犹记得,当我下定决心,为自己所爱而置生死于度外时,那份从容慷慨的 感觉,令我亢奋,通体舒畅,完全像服了兴奋剂的沙场战土,急不及待地发泄忠 勇,张着双臂尽快地迎战去! “主意既定,也不说什么,只向江尚贤请了几天事假,就携了母亲回乡间去。 “母亲在启程时还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直到我们安抵故乡,我才把计划 相告。 “母亲吓那么一大跳,问我: “‘为什么江尚贤自己不来?’ “‘妈!我不能要他冒险!’ “话才出了口,就红了脸,不只为对江尚贤的感情,更为对母亲的不公平! “母亲竟不以此为忤,说: “他待你可真的好,我意思是,女儿呀,他答应过要对你这份情义好好交代 吧、! “妈,你放心!‘我点了点头,刻意地把最重要的关键隐瞒着老人家。 “母亲握住我的手说:‘我们母女一场是缘分,最紧要你下半生过得安稳。 ’” “你们找到那些黄金了?” “找到了。土地庙后的小山坡只有一个,那个小山洞不大,仅仅容得下几个 小孩子,小时候曾屡屡在那儿玩捉迷藏。我和母亲把山洞寻着了,两人要弯下了 腰才走得进去。里头杂草丛生,我们合力把几块压在地上的大石移开了,把上挖 开来不到两尺,就发现那个沉甸甸的箱子。 “我们老早预备好了两三箩的番薯瓜菜,把金条分散藏在箩底下,装成乡间 亲属送赠我们的土产程仪,放到木头车上去; “自小榄到珠诲,路程很近,母亲托了她那从前走惯单帮水货的表兄照应, 骗他说要把一些祖屋的纪念品以及一总亲友程仪运港,为免两母女抬拍担担太辛 苦,决定走水路,由珠海到澳门去。于是我那表舅父雇好了车船,沿途照应,他 姓程……” 张佩芬略顿了一顿。 “程立山?”我问。 “不,他父亲。” “嗯!” “自小榄到珠海,一路都很平安,划向澳门时,就出事了,一艘隶属海关的 小船迎面而来,如果将行李一搜,就必是大难临头了。我把母亲急拉过一边说:” 妈,成全我,等下有事,我全认上身去,由着他们带我走。你如能脱身的话,快 回香港去,再设法疏通。“母亲虽是妇道人家,总算经过大风浪。老人家当时难 免有点慌张,总算沉得住气分明地望我一眼,眼眶就已含泪,都硬生生地压下去 了。 “对方的船泊近来,过来一个年青公差,喝问着要检查证件!我们慌忙地把 回乡与回港证件呈上,他用手搓捏着文件,反反翻翻地看,我的一颗心像一下一 下被挤向口腔,要吐出来似的。 “那公差把文件交回我们,然后,指着我们的行李,问:”‘怎么带成两三 箩的番薯蔬果到香港去?那儿比我们还要缺粮?’ “我答:”都是亲戚回送的程仪,不好推却,况且香港瓜果都不及祖国的新 鲜美味。‘ “‘为什么取水路?’ “那公差益发走近那两箩蔬果,我的手心不住冒汗,头皮一阵又一阵地发麻, 浑身的血像慢慢抽寓体内,下一秒钟就要晕眩。 “‘水路不用我担着行李上车下车,方便嘛!’ “公差已拿起一只番薯,放在手上,交替地拍着,再要另拿起几个,就得原 形败露了。 “卡在喉咙的惊叫声,蠢蠢欲动。 “我把身子挡住母亲,下意识地保护她,其实是怕被对方看见我一身的冷汗 已然湿透了背部的衣衫。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小船又跳过来另一个年青公差,问道:‘搁这么久 干什么?很多人要搜查吗?’ “话还未说完,我母亲那姓程的表兄就在旁边嚷道: ‘立山!’ “‘这是你表姑妈,表妹佩芬!’ “程立山譬我们一眼,对那公差笑道:‘自己人,走罢!’ “公差把根番薯扔回竹箩里,拍拍手,跳回小船上去。程立山跟我们挥挥手, 眼光有那么一阵子逗留在我脸上。 “我慌得把头垂了下去,豆大的眼泪忍不住滴在衣襟上,幸好,谁也没有看 见。 “平安回到香港来以后,母亲和我立即病了一大场。还是江尚贤把我们母女 俩安顿在私家医院里休养上好一阵子,才算惊魂甫定,康复过来。” 若非亲耳所闻,简直无法联想到父亲由出身至发迹,其实都得力于深爱他的 女人。 我心内不期然地有一份难过。 原以为值得敬重的雄才大略,也不过要借助于色相才能发挥出来。 女人出卖色相,一般受人齿冷,然,男人呢,何独不然? 连我都好像在这一分钟内,比眼前的张佩芬短了一截,讷讷地说:“父亲应 十分感激你!” “感激并不同于爱重,何其不幸,你父亲和我都分得十分清楚!”张佩芬的 神情一下于由紧张而松弛,而终至落寞,真有点我见犹怜。 一段私情对心灵的侵蚀与控制,可以力抗岁月寒暑,恒久常新,每一点一滴 曾有过的恩义与折磨,都刻骨铭心,是惊?还是喜?抑或应是无法自己的震栗? 一个没有切身经验的人是无法洞悉乾坤答案的。 我只能想到一句安慰的话:“能够像你这样分清恩怨,洞明感情事理的人并 不多见!” 张佩芬长长地吁一口气“觉醒在于一失足成千古恨之后,有什么用?江小姐, 我处理自己与你父亲之间的恩情委实是一团糟。 “千两黄金,解救时艰。江尚贤筹足政府规定的五十万元注册资本,果然把 银行牌照弄到手,从此易名为利通银行,业务更得心应手。江尚贤的资产与声誉 一日千里,自不待言。 “我当日那个自决回乡冒险的行动,不错是由于一份禁耐不住、热切要求宣 泄的情爱使然,然,不能否认,潜意识有种希冀江尚贤知恩报德的欲望。谁知效 果适得其瓦我们之间的距离比前更大,误解较前更深。 “曾经有一晚,我候至利通的职员都下班了,趁江尚贤还未离去时,闯进他 的办公室去。直截了当,毫无畏缩地问: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江尚贤愕然。 “为什么我出生入死地完成了你的心愿,竟然落得个如此冷淡的收场?‘我 那么地咄咄逼人。 “江尚贤没有做声。 “我继续咆哮: “‘这公平吗?我并没有向你要求回报,我原只望帮了你,就心安理得,为 什么这一段日子来,你好像跟我有了十冤九仇似的,差一点就要视而不见?是不 是在功成的今日,宜得我消声匿迹,毋须让你每天在自己的王国里再有个受人恩 惠的阴影?如果你真有此想,我成全你!’ “江尚贤拿起了外衣,穿上了。收拾着文件,跟我擦身而过,把办公室的房 门带上时,他说: “‘请好好地坐在这儿想一想,你可曾给予过我自由选择的机会?’ “之后,门关上了。 “我真的坐在那儿,呆思一整夜。 “江尚贤说得对,整件事上,他都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是我逼着他去接受这份大恩大德,逼着他思考图报的方式,逼着他一生一 世欠我的人情,甚而逼着他以不甘不忿不情不愿的代价去偿还心债。 “放着光明耀目的前途,江尚贤既不能由着它,不视不管,可是,一旦领受 了这重带挈,就等于裁减了自己的才具与威风,一辈子在一个女人跟前抬不了头! 长年累月,终生承担的委屈,当然不是易受的。”是谁把他逼到这个死胡同里的? 竟然是一个口中心上都自以为是深深爱慕他的人,更教他哑口无言!“ 人世间的恩与怨,情与欲,如许地作茧自缚,剪不断,理还乱,永无休止。 我当然明白父亲当年的心境。 初出道时,托庇于傅家,以裙带而得尊荣,在另一个层面上,他还能自解自 释,毕竟他也是牺牲了心头的一段爱情,把母亲明媒正娶过来的。以后年年月月, 他跟傅瑞心之间的纠缠纷扰,也算是他踏上青云之路的代价,江尚贤并没有不劳 而获。 这是他自由意志下的选择,且是深思熟虑的选择。 人的自由选择,所造成的成败得失,尤在其次。能够选择,是自尊之所在! 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逼着江尚贤走向一条他不欲重蹈覆辙的旧路,他的无 奈与不满,又有谁去分担了解? “江小姐,世界上最聪明最幸福的人,应是毋须经过错误的行为与沉痛的教 训,就能洞悉人生、感情道理之士! “我当年,是愚不可及。 “如果我晓得在沉思一夜之后,霍然而起,专心工作,让整件事冷却下来后, 再另谋高就,给江尚贤成就一个毫无死门与缺陷的江山,留给他一条自思自揣自 择的门路,也许,还会有他自动自觉地感激我。敬重我,甚而以爱还爱的一日! “何其不幸呢我当时只更老羞成怒,不肯接受自己步差踏错那一步的事实, 只有错得更甚! “也许造物弄人,在我童志最脆弱、思想最混淆、感情最悲痛的当时,偏就 从乡间跑出了个程立山来。就是那个间接地帮了我一把忙,得以把黄金安全运港 的表亲。天衣无缝的局面,不一定是喜剧收场。程立山依靠我们,开始在本城谋 生,对我更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我竟利用了这段巧合奇逢,去发泄愁苦,对江尚 贤报复! “当我把结婚的请柬亲自递到扛尚贤跟前时,他震栗的眼神曝过红艳艳的喜 帖,蓦地抬头问我: “‘他是谁?你爱他吗?真心地爱他吗?’ “我冷笑,那么绝情,残忍、不择手段地回答: “‘他是帮助我把黄金偷渡成功的无名小卒。我并不爱他,然,不要紧,己 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打算欠人家一生一世的人情!’ “说罢,掉头便走。 “以毕生的幸福去换回一刹那的畅快,是难以估量的得不偿失! “更何况,那一刹那的发泄与痛快,也还是假象! “人生的真潇洒,原来要把层层叠叠的,多至不可胜数的委屈与吃亏,融化 于言谈笑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凡生活之间! “也只有伟大的心灵,才能培育出潇洒的行为! “故作伟大,益显猥琐与龌龊! “我的真正觉醒,来自婚后,还有何话可说?” 成功的背后有千百个难以为情的故事,也还叫值得。倒转来,半生羞愧错误 的累积,仍落得个走投无路的后果, I 这张佩芬的际遇也未免太困难,太坎坷了! “我们婚后的生活一点都不愉快,夫妇之间的感情如是空白一片,还有机会 染上自己喜爱的颜色。可借,我的思维完全不在立山的身上,对他的冷漠、厌弃, 日甚一日,将对自己的不公平延展至他的身上去,加倍了我的痛楚!也加速我的 懊悔与觉醒I “程立山原以为本城是个金矿,目睹这许多甫下谋生的人,都能赤手空拳打 天下,他认为自己也应有此际遇。过分急功近利的心凰配合才疏学浅的实丸后果 不难想橡。几次小生意上的失意,加上婚姻的痛苦,把他本来不坏的心地搞糟了。 一天到晚,遁着我给他在利通银行拿一点做生意的好处与支持,轮不到我反沉他 竟敢屡屡地跑上利通来,打着我的名号借贷。 “江尚贤自然地会有所闻,总是每次在背后替他解围,暗地里尽力支持,同 事之间的流言不免多起来了,我才意识到事态会日趋严重。 “‘事情不能一错再错下去了!’当我把辞职信递给江尚贤时,我咬紧牙龈 兑‘我的寓去,对各方面都好1 ’ “‘佩芬,你请留下来!我有责任照顾伽’ “‘不,我们是成年人,谁也没有责任照顾谁,谁也不欠谁的恩惠!’ “我和江尚贤都呆了一呆。 “如果我在早几年就明白如今自己说的这番话,就不至于此了:‘ “‘既能参透人生,不一定要浪迹天涯,才能修成正杲: 你一脚踏出利通,如还有萦系之私心,到处都是困境,徒增心头的担挂而已 ‘ “我无辞以对。 “‘佩芬,我要求你留下来,诚意地祈望从今之后,你成为我的一位知无不 言、言无不尽的好助手,你会答应吗?我们其实错的也很多,人性的自私往往是 罪疚的根源。为爱一个人而愿意付出无比的代价,希冀有回报是自私,然,希望 别人施恩而不望报,甚至连个望报的念头都不可有,只想有从容地自由选择应付 的方式,这难道又不自私了?伟大的心灵存在着,不可多得!我们何苦自咎?’ “多年以来,我和江尚贤第一次开心见诚地促膝谈心!像是拨开云雾见青无, 一种彼此的关怀与了解,温暖着我早已冻僵了的心! “时光若能倒流,会有多好? “心灵的沟通往往在身不由己之时,是可惜,然,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我问: “‘留我在利通,还有伺机报答我的意思吗?’ “江尚贤笑,反问我: “‘你如肯一直留在我身边,助我一臂之力,又是否仍有余情未了的心思了? ’ “我们相视而笑。 “人的感情与关系微妙至极,除了极端而外露的激情之外,潜藏的恩爱情义 甚或仇恨,很可能都是春风吹又生的野草,要斩草除根,不是轻而易举之事,让 它自然地埋于土地深处,自生自灭,有缘又逢春风是一场功德,无缘而致难敌露 重霜寒,也无非是一场造化! “有什么必要强行将感情与关系赶尽杀绝至不留一点痕迹呢? “我们需要的是思想光明、理路干净,反映到行动上来,磊落大方,从容得 体,一切都随遇而安,尽力而为就好了! “自此,江尚贤和我踏入了一个新的相处阶段,我们成了精神上的好伴侣, 业务上的好拍档。 “曾有那么一晚,在利通银行开夜赶工完竣,江尚贤开车送我回家去,车子 停在家门后,我仍倦不可当地坐在车子上,不愿动。 “江尚贤说:”到了!我们要说再见!‘ “‘真能再见也还是好的,差不多每天晚上睡在床上,我就有个恐惧,明天 醒来,见不着太阳,见不着你,那怎么好算了!’ “说这番话时,我并不幽怨,语调轻松至近乎俏皮!江尚贤之于我,已成知 己! “我们当然明白,能够宣诸于口的感情,已无暖昧之意!都可以接受了! “‘再寻另一份精神寄托去,明天只会更好,是不是?连我和你的相处都可 以峰回路转,进步神速,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 “‘对呀!我也是这么想,于是开始能吃能睡,体重骤增了!’ “‘程立山对你好吗?’ “‘没有寄予希望,何来失望呢?’ “‘你准备就这样过一世?’ “‘不。等待着离开他的时机。’ “‘几时?’ “‘他稍稍发迹之时,说得具体一点,只消他的经济好转,能够独立谋生, 他并不再需要我了,我就走得比较安 心!‘ “‘没想过你对他有这么深厚的感情。’ “‘我们毕竟有关系,一夜夫妻百夜恩,是不?’ “江尚贤当即面色一沉,缓缓地把头低垂应着:”是的,不能怪你!‘ “我看着他,问:”你有感而发?‘ “突然之间,江尚贤抬起头来,望着我,竟有泪光。 “江小姐,直到那一晚,我才赫然发觉,傅瑞心跟你父亲的一段恩怨,如此 长年累月地蚕食着他的心! “‘佩芬,我早想把我的这个故事相告,老是开不了口!告诉你这个故事, 其实只为你明白,我每晚回到家去,就似 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来自一份我深深亏欠而无法偿还,无法解决的人情。 但愿太阳早早升起来,我可以立即回到利通去,如果连在我工作的环境里,都有 类同的事情发生,我不敢想像……‘ “‘不用说下去了,我明白!’ “不是不惆帐的。 “虽然,我认了命了,仍禁不住在以后的岁月里,痛恨起傅瑞心来,如果没 有了她,生命的篇章,必会改写!” 我没有答张佩芬的话。 人一遭逢失败,就会怨天尤人! 张佩芬如是,傅瑞心也如是。 “程立山为什么对父亲有此误解?” 我不是不气愤的,凭什么他有资格当街当巷地侮辱父亲的名声?谁应负起这 个责任? 张佩芬说: “程立山是我和你父亲共同为那批黄金所要偿还的债务。你父亲为了动用黄 金而得以叱咤风云,因而下意识地屡屡对程立山让步,他认为不能回报我的感情, 也应该在金钱上弥补损失,于是多年来资助立山经营生意,既希望他能自立门户, 也期待我可以了却一重责任。 “我则为了利用过程立山去泄一时之愤,而深深自咎。 我们都不曾留意到姑息纵容所带来的后患可以无穷。 “原来,人类过分的仁慈,一样会招致质疑。我和江尚贤不便披露真相,益 使外间人以及程立山,觉得我们无私显见私,直至我忍无可忍地向程立山提出离 婚时,他当场冷笑:”怎么?当情妇不够瘾头,要登堂入室做个贵夫人去?如你 有此良机,我成全你!‘ “我吓得什么似的,问:”程立山,你有良心没有?这些年,谁亏待过你了? ‘ “‘没有!没有!’程立山摆着双手,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自知受恩深重, 也不是个不思图报的人!这些年来,程家的门,你自出自入,我说过你半句没有? 良家妇女在外头若是打一份正正经经的工,会得劳累至水静河飞才回到家里来? 你骗谁!‘ “我气得整个人抖动,扑过去跟程立山拚了。 “‘你还有资格撒野?’ “他连连赏了我几个耳光,将我推倒在地上,狠狠地说: ‘你们若没有做过情亏之事,会如此地辅助我?大陆跑下来没有发迹的人, 塞满全城,他偏挑我姓程的帮去?彼此心照不宣了!你胆敢明正言顺地跟我谈离 婚,就叫他出一个价!’ “我嘴角渗出血水来,心上的惨痛与屈辱,混和着血水,要吐出来似的。我 挣扎着爬起来,冲出家门,直奔至江家去。 “原想找江尚贤商量着办,话还没有说完,程立山竟跟着闯了进来。 “‘程先生,如果我不欢迎你在未经我同意之前硬闯进我家来的话,你知道 后果?’江尚贤对他并不客气。 “‘知道!你会报警是不是?你会吗?’ “‘立山!’我近乎央求他:”你还算读过书的人吧?公平点对我们!‘ “‘上天对你们的公平已有甚于我了,你们还需要什么?’ “‘程先生,世上没有人须要对别人的运气负责。’ “‘对,我从来不曾作过如此的要求,香港地,会有求人而每每能百发百中、 得心应手这回事吗?太笑话了!谁不是为了帮自己才去帮人!连做善事都不忘扣 税呢!只不过是支出与收成比例上的差额不同而已!你帮我的,无非为到头来能 帮了自己!’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江尚贤微有愠色。 “‘江先生,如果我不能捞些好处,我何解要为你们充撑场面,让张佩芬冠 以程姓,有名有份地在人前行走,予你们方便!如今她要提出离婚,是要吊销我 的牌照了,总要跟你谈谈补偿吧!’ “‘程立山!’我咆哮;‘我们完全没有做你可以引为威胁的事!’ ^ “‘好!好!好!’程立山又在摆手:”算你们是冰清玉沽又如何?往社会 人士面前一坫,把我的故事说出来,信与不信的人都会争相传诵,本城有个好处, 人人都紧张忙碌,辛苦经营,难得有一宗豪门望族的丑闻,平衡一下情绪, 单单知道有钱人也可以如此不堪,就已大快人心! “江尚贤气得一脸煞白! “我说:”程立山,你好狠的心!‘ “‘有人可以不曾狠过心而在香江立足,长享富贵?我告诉你,张佩芬,你 一就回家去,继续姓程,否则,我几时都准备好好地坐下来,跟你们讲数!’ “程立山夺门而出,再回头加那么一句:”姓江的,你敢无情白事动程张佩 芬半根毛发,而不向我交代,看我怎样对 付你!‘ “我是当夜就回到程立山的家去的。” “直至今天今时?”我问。 “对,就为了一时冲动的过错,我以半生的委屈补偿。 事件带来的好事只有一宗,程立山的不可理喻,把我和江尚贤的一段恩怨拉 平了!我对他的恩惠都被我为他带来的麻烦抵销得一干二净。这些年来,江尚贤 曾不只一次的跟我商量过,好不好给程立山一笔钱,了断关系,使我重获自由。 然,谁敢担保健在花完了钱之后的操守呢!我们握在他手上的是一个他自以 为是的借口,唯其如此,可以随时随地顺‘ 着他的心意拿出来应用!何必再犯上一次更严重、更无可挽救的无私显见私! 我的自由,更别谈了!“ 张佩芬只差未开口解释,她的自由老早在踏进利通来的那一无就已葬送掉了。 吓不吓死人?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纠葛、相处关系,恩怨情仇,可以微妙复杂 过整间利通银行的一盘数! 纤纤弱质,何只要挺身迎战江湖风浪,还要每夜里活在情丝百结的凄风苦雨 之中,难怪都说自古红颇多薄命。张佩芬的苦,更甚于傅瑞心了! 我默然,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可以一下于就想出来。 “江小姐,在你父亲未去世时,说老实话,我下意识地不忍远离,能为一个 知己奋斗下去,是生活上一份不可缺的原动力,我多么的需要它! “江尚贤待我不簿,几年前已跟我商量,看有什么是他能力范围以内能为我 做的事。 “我求他以我养父之名,捐赠故乡一间小学,我曾在那儿享有一个有父母之 爱的童年,受恩深重,值得怀记。当年,母亲对江尚贤没有回报我们的恩情,有 过一段伤心担挂的日子,我都不曾向她解释过什么。江尚贤捐赠了小学,算是对 她的交代!江小姐,如果不须要再把往事陈列人前的话,对我,已是一份最宽容 大量的处置了!” 我握住张佩芬的手,表示感谢。 当然明白伤心人重提昔日伤心事,苦不堪言。 “随着国家开放,我母亲要求回乡定居,我们在小学对面为她盖了一间房子, 让她老人家每天醒来,看着孩子们笑嘻嘻地上学去,生命就似有无尽的希望与光 辉。我相信母亲得到了她需要的快乐与安宁。” “刚才你提过在父亲死后,已给程立山三百万元?”我问,有不解。 “唉,江小姐!”张佩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是江尚贤为故乡小学成立 的基金中,我有权运用的数目,双手奉送给程立山,我毫不介意!然,他还是不 肯相信,我只在你父亲身上得到这一点的属于物质上的好处,自江尚贤去世之后, 他天天逼着我把所得遗产交出来,还屡屡声明要跑上利通来找你,跟你二口六面 地讲清楚!” 既认定了张佩芬跟江尚贤有特殊关系,也就很自然地联想到张佩芬一定会在 遣产上受益不浅! 今时今日,人们已不可能叫自己相信世界上会有只谈情爱,不计利害的男女 关系了。 偏就只有父亲才屡屠遇上真性真情的女人,连我都骇异,遑论其他人! “江小姐,我无法不远走高飞,从前之所以不走,除了舍不得利通和你父亲 之外,还念到一走都不能了之,程立山要穷追猛打,不是好身好势的江尚贤所能 招架得住。现今我走了,他就算跑上利通来吵闹,忌惮他的程度也还不大吧!希 望你能应付!” “你打算到哪儿去?” “先回乡探望母亲,然后到加拿大!” 一把年纪了,还是如假包换地孤单上路,不是不凄凉的。我突然地感动了。 “让我代父亲照顾你!”我真心诚意地说。 张佩芬望住我,眼泪夺眶而出,握着子我一对手,久久才出得声来:“江小 姐……” “是福慧,请以后叫我福慧!” “福慧!多谢你!福慧!” 听得出来,声音在抖动之中夹杂着喜悦。 父亲,竟能在一生之中遇上起码三个真心真意地爱恋他,但求心灵相通,精 神有寄,而不奢望物质与名位的女人! 差不多令我不能置信,然,都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只那第三个,又是谁? “你到加拿大去,如果打算提前退休也是好的。如果还希望有份差事作为生 活寄托的话,我跟多伦多或温哥华的富德林银行安排一下。”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