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生意畅顺 中国人对香烟的口味也日渐提高。本世纪初叶,一种叫“老刀”牌的英国香 烟,因为烟质特别清醇,介绍到中国来之后,立即风行,且有取代其余美国香烟 的趋势。 这个转变,被英国的烟草公司发现,立即锐意全力发展中国市场,于是通过 收购行动,就把老晋隆洋行的股权握在手上,组成了新的晋隆洋行,老晋隆洋行 仍在新公司占少量股份,携手合力开拓国内市场。 话说晋隆洋行的股权虽有变动,为英国的烟草公司控制,但在经营方面依然 是沿用那七家华洋杂货店的分销制度。 其中福和洋行的老板陈文伟,最得力的助手是他的第三房妻子伍婉晶的长兄 伍伯坚,也就是本故事女主人翁贝欣的曾外祖父,贝欣的外祖母伍玉荷是伍伯坚 小妾生的伍家的第六女。 伍伯坚为人沉实内向,办事勤奋踏实,陈文伟的华洋业务全得力于这妻舅的 辅助,得以蒸蒸日上。故而陈文伟成为当时叱咤风云的富豪,而伍伯坚的家资亦 相当雄厚。 陈文伟不大愿意离开上海老家,于是发展华南业务的重任就落在伍伯坚的身 上。 伍伯坚的一妻一妾从来口和心不和,伍伯坚日间苦干,晚上睡在床上,还要 细听妻妾之间的拉是扯非,也是够心烦气躁的,故而决定趁福和洋行要到华南区 发展新市场的机会,把小妾带到广东的广州城去,让妻与妾各据一方,自然少掉 了很多冲突。 陈文伟在知悉了伍伯坚这个安排之后,禁不住哈哈大笑,道:“老兄,你要 多谢我给你这么一个好机会,消解娇妻宠妾的矛盾于无形,将来在广东干得不出 色,可就难辞其咎了。” 伍伯坚说:“开拓市场就要当开荒牛,还要背一肩的家累,可怎么得了。女 人这东西,不要她们,生活枯燥无味,难以活得下去;有了她们,生活又过度紧 张,更难活得下去,真难! ” 陈文伟道:“活不活得下去,其权在己。你看我,家中一共五个女人,比你 家还多三张嘴,整日整夜吱吱喳喳地争宠夺利,我不一样能活得畅快,全在乎你 这掌家的人如何应付罢了。” “我什么时候都佩服你。” 陈文伟笑道:“家中摆得平与否在其次,华南区的业务开发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口肥肉也不只我们一家福和看中,你不是不知道的。” 伍伯坚点头,道:“我知道,现今连我们福和在内,共有三家已于广州设分 行。其中永泰栈的实力不可忽视,反而是乾坤和只像凑高兴、赶时髦,才到广州 开垦去。” “何以见得呢? ” “永泰栈的郑伯昭决定派他最得力的助手贝桐到广州坐镇,那就非同凡响了。” 陈文伟点头道:“贝桐的母亲是广东人,他算是半个地头蛇,人面极广的, 这一点就占去优势。” “对极了,而乾坤和的蒋元正之所以到广州去,只不过是他们洋行有内部争 斗,蒋元正很不喜欢他的庶母所生的幼弟蒋丙正,于是乘机将他调去南方,我相 信蒋丙正得到的支援会很少。这样调虎离山,蒋丙正真正是虎落平阳,就耍不出 什么花样来了。” “那么,你的真正对手只有贝桐一人。” “我们本是朋友,能合作得来的话,我不会故意与他为忤。若是华南市场够 大,可以让我们两家人一齐分一杯羹,那就理想了。” 伍伯坚基本上不是个品性刻薄利毒的人,故而在市场上,虽甚着力苦干,但 总是没有摒弃同行同业之间共存共荣的至高理想。 他跟贝桐又是多年朋友,在商务上也有很多谈得来的地方,尤其内眷其实是 走得很近的。贝桐的正室章氏生有一子贝元,她早就于贝元一岁时亡故,小妾胡 氏另生次子贝政。胡氏跟伍伯坚的小妾刘氏,也就是伍玉荷的母亲,因彼此都是 妾侍身分,无形中有很多共同的苦衷与话题,平时就走得很近了。 这次举家南移,可又有伴,就更加走得近了。 到了广州城定居之后,伍伯坚与贝桐都分别为福和与永泰栈效力,在华洋杂 货的分销网络上下功夫,简直忙得天昏地暗,六亲不认。 幸好被冷落的两位小妾伍刘氏与贝胡氏,因为初到异地,事事感到新奇,张 罗着建立一头新家,也花费掉她们甚多精力时间,也就不觉得寂寞了。 尤其是伍伯坚的小妾刘氏不久就生下了伍玉荷,更叫她的生活热闹兴奋起来。 伍玉荷虽是伍家的第六个孩子,但比她年长的五个孩子,都是男孩。刘氏生了一 个儿子伍玉华之后几年,一直都无所出,而一到广东,就来“弄瓦”,这真叫她 开心透了。 伍玉荷是在父亲生意畅顺,母亲又极度得宠之下成长的。 童年时,伍玉荷与兄长伍玉华就跟贝桐家的两个孩子常常玩在一起,也是缘 分的关系,贝桐的长子贝元很喜欢伍玉荷。 贝家有客人携来精致的糕点饼食,贝元总是给庶母胡氏说:“留给玉荷妹妹 一份,她喜欢吃甜的,见了这糕点就会开心。” 胡氏把这些情况看得多了,甚至有一天在丈夫跟前说:“你的长媳妇儿已经 有着落了。” 贝桐扬一扬眉,奇怪地问:“你的这句话是怎么个说法了? ” “你的宝贝儿子呀,嘴边老是挂着伍家姑娘的名字,他心目中的玉荷妹妹比 什么人都要贵重似的。” 贝桐笑道:“孩子话与童子心,都作不得准。” 胡氏说:“且看着走吧,那也要看他们长大之后的缘分。” 事实上,伍玉荷与贝元这青梅竹马长大的一对少男少女,在感情上的确是有 很深刻的交流的。 就因为父亲是经营华洋杂货的,故很多时候有新鲜玩意儿拿到家里去,伍玉 荷也必会把她获得的这些新奇玩物留下来,送她的贝元哥哥一份。 记得伍玉荷十岁的那一年,有天忽然听她的母亲说:“这个黄梅时节真恼人, 天气难于揣测,带孩子一个不小心,就要闹病。我前天看到贝元时,就觉得他的 脸色不怎样好,果然,如今就真发起烧来了。” 伍玉荷立即跳下椅子,跑到她母亲斜卧着的那张贵妃床前,扯着她的袖子道 :“娘啊,贝元哥哥怎么病了? 你带我去看他。” “明天吧,今天娘也有一点点头昏脑涨的样子,想歇一歇。” 说罢了,便干脆闭上了眼睛。 伍玉荷心上一急,眼珠子一转动,调头跑进她乳娘的房里去,不由分说便拉 开了乳娘那床头柜的抽屉,翻出了一盒西洋感冒药来。 伍玉荷记得她父亲伍伯坚把这包药交给她乳娘时说:“这西药蛮有功效的, 有什么身体发烧发烫,头晕身热,服下去,很快就没事人一样了,只是小孩服食 时宜服半粒,免过量。” 伍玉荷知道乳娘习惯把一总要紧的东西都堆放在床头柜的抽屉内。 她带稳了药,就阔步走出大厅来,刚好寻着了管家的陈忠,便嘱咐他说: “忠伯,你给我备车。” “备车? ” “对呀,叫司机备车。” “你跟二奶奶要上街去吗? ”陈忠问。 “不,只我一个人要外出。” “六姑娘,你可是要到哪儿去了? ” “上贝家去。” “那总得有个人陪着你走才成。” “很好,就挑你陪我走一趟吧! 娘没空外出,乳娘又上街购物去了。” 伍玉荷一边扯着陈忠的衣袖子,一边就走。 那陈忠又不敢忤逆她,知道这伍家六姑娘是老爷和二奶奶的心肝宝贝。 再说,她也不是要上什么闲杂地方去,贝桐老爷家是二奶奶常去的地方。于 是就在半推半就之下,给伍玉荷备了车,陪着她走这一趟。 才下了车,伍玉荷就把陈忠扔下,让他应酬着贝家的家人去。她自己像只识 途老马,箭也似的飞奔到贝元的房间去。 “贝元哥哥! ”伍玉荷朗声高叫。 “玉荷妹妹吗? ”贝元回应着。 他是认得对方的声音了。 贝元刚睡醒,闷在床上不知该干什么,听到伍玉荷的呼唤,真是太喜出望外 了。 伍玉荷跑到贝元跟前来,一伸手就摸他的额,那举动跟成年人无异。 贝元禁不住扑哧一声就笑出来。 伍玉荷睁圆了眼睛,问:“贝元哥哥,你笑什么呢? 你不是有病吗? ” 贝元答:“有病归有病,可笑归可笑。你刚才那个模样,有点像三婆。” 三婆是负责带贝元的贝家老佣人。 当贝元头晕身热时,三婆最作兴久不久就伸手去探贝元的额头,然后皱一皱 眉道:“热度还未退呢! ” 她的那副表情,伍玉荷竟然学足了,因而引得贝元发笑。 “你的热度真的还未退呢! ”伍玉荷说:“来,我给你带了药。” 说着便从口袋里摸出了那盒西药,打开纸盒,就掏出一颗药丸来,道:“是 我们福和洋行分销的西药,我爹说很奏效,万试万灵的。” 贝元道:“那只是用来吹嘘的说法,不一定准。” “我们福和卖的都是好货。”伍玉荷很有信心地说。 “我们永泰栈一样有很多好货呀,就是没有你这个牌子的成药。”贝元答道。 他才这么说,伍玉荷就红了双眼,抿着嘴,差不多就要哭出声来。 “玉荷妹妹,你怎么了? ”贝元急问。 “人家一片好心赶来救你,你竟不相信我了。”伍玉荷嗔道,把一张小嘴嘟 得老长。 贝元慌忙伸手捉着伍玉荷,道:“哪有这样的事,玉荷妹妹,你来看我,我 还来不及高兴呢!” 贝元说罢想了一想,便又道:“你带了什么药来,我都服下好了,拿给我。” 伍玉荷道:“你不怕那是吃坏人的假药? ” “不怕,当然不怕。只要是你给我吃的,哪怕是毒药,我都吃掉它,这样成 不成? ” 伍玉荷一听,就破涕为笑了。 她把一颗药丸放在掌心上,想了一想,道:“不能服食过量,一分为二,你 吃一半,我吃一半。” “你也有发烧吗? 为什么也要吃? ” “陪你吃嘛! ”伍玉荷歪着头道:“要是坏药吃坏了人,那我也陪着你吃坏 肚子好了。” 说着便把半粒药丸递给贝元,两个孩子就笑着把药丸吞服下去。 才吃完,贝元就道:“我这就好了。看,没事人一样了。” “这么见效吗?” “对呀! 因为福和卖的都是好东西。” 伍玉荷一想,就知道这是她的贝元哥哥刻意地逗她欢心,禁不住哈哈地笑出 声来。 他俩名副其实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 可是,长大到十八岁的那年头,情势就有了很大的转变。 在香烟业务上,作为分销商的福和与永泰栈,竞争是越来越白热化了。 同行如敌国,这叫伍伯坚与贝桐二人无形中有了多少心病。 伍伯坚原本是个老实保守人,不会得过分张牙舞爪,但这些年经他手推行的 业务,成绩是一落千丈。 伍伯坚做事过分保守,在订货上尤其不会急进。 当新的晋隆洋行把英国香烟“老刀”牌推介到中国市场来后,催促各分销商 多拿货品。甚至把佣金由原先订的百分之零点二五,增加至百分之零点五,涨幅 一倍作为鼓励。 其时分销商多要先垫出货金,再从市场上收回货款,这种制度也是老晋隆洋 行的大班想出来保障自己的方法。 可是,为了帮助英国香烟打开市场,优惠条件层出不穷。除了佣金折扣大幅 上扬之外,还有在垫金上下功夫,让分销商先取货,后付款。 这就等于让分销者做无本生意,非常有便宜可占。 事实上,老晋隆洋行之所以肯信任分销商,也因为自从二十世纪初叶引进香 烟之后,一直跟这几间国内有名的华洋杂货洋行交易,已经摸清楚了他们的底子, 觉得可靠,才肯先货后款。 本来,这一总新的优惠条款加诸于英国出产的“老刀”牌香烟推销运动之上, 应深受分销商欢迎的。 但,伍伯坚的想法就不一样。 他总觉得广东俗语那句“怎会有如此大的一只蛤蟆通街跳”是最具警惕性的。 如此的额外优惠,可能就是因为英国这种“老刀”牌的香烟品质较差不多, 非要多出法宝吸引分销商不可。 伍伯坚还慎重地考虑到两点。其一是美国香烟“老车”牌来华后,好不容易 占领了市场,用家已经很习惯这种美国烟的味道了,如果把资金和精神分到英国 的“老刀”牌香烟上,是否会过分冒险了? 等下失去了“老车”牌的长期用户, 又抓不到喜欢“老刀”牌的新主雇,岂不前功尽废? 其二是作为分销商,先别管 货是即付现金抑或赊款经营,认购了的货额是不能退回的。如果一时贪念,以为 有便宜可占,胡乱大量进货,到头来,市场承接力弱,货品囤积过甚,所慊的佣 金远远不如应付的货款,这条数可不是闹着玩的。 为此,伍伯坚决定采取保守的态度去对待“老刀”牌香烟。 他的这种心态和决定刚好跟贝桐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