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彼此思念 “娘,想想看,没有人可以逼着爷爷和奶奶走出屋外,到河边去。从我们家 到河边有好一段路,他们在任何一分钟要回头都可以,只是他们不愿意这样做。” “为什么? ”伍玉荷哭着:“为什么不好好地活下去? ” 彩如说:“他们觉得自己活够了,不要再成为负累,他们只希望我们会好好 地活下去,所以才会走。” 伍玉荷凝视着女儿,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回答彩如的话来。 “娘,不要哭,不要辜负爷爷和奶奶,我们活下去,且要活得更好。” 伍玉荷紧紧地抱着彩如,但觉心已碎成一片片,再凑不全了。 为了能活下去,盼望明天,究竟还要熬多少的生离死别,要经历几许的心灵 创伤,要克服无穷无尽地涌现眼前的悲痛难堪,直至真的无能为力的一天,是这 样吗? 伍玉荷在翁姑去世之后的一段日子内,心情最是难过,她没有想过自己对 他们的感情会如此深刻。每当伍玉荷捧着那只青蓝色的饭碗,吃着一口一口白饭 时,就想到翁姑对她的爱护与怜惜有多深,甚至舍弃了自己的生命,就是为了要 让她好好地活下去。 “娘,那你就别辜负他们了。”彩如说。 就为了女儿给她说的这句话,伍玉荷才昂起头,不让眼泪滴在白米饭之上, 好好地把一顿饭吃掉了。 有一夜,贝清趁彩如还未睡,就跟她说:“彩如,我想到一件事情,打算跟 你商量。” “你说呀。” 彩如抬头望着贝清,他可又没有把话说下去,脸上生了个怯怯的表情。 “你怎么啦,有话只管说嘛。” “彩如,我想我们这就结婚好了。” 彩如听了,要静默好一阵子,才能把那句话消化掉,知道其中的意义。 要一个少女转变她的身分,是既惊惧且欣喜的一件事。 其实彩如潜意识里也有过这种想法,但一旦由贝清提出来,把一个梦想拖到 现实来,她不觉有点愕然。 贝清看彩如没有回应,有一点点慌了手脚,道:“我这样提议,是有我的想 法和意思的。” “什么想法? 什么意思? ” 彩如看到贝清那急躁的模样,就有种逗着他玩的冲动。 从小,贝清一急起来,就是现今那个傻兮兮的模样,既可怜又可爱。 贝清期期艾艾,又似理直气壮地说:“我看自从戴爷爷和戴奶奶过世后,你 娘的笑容少多了,家里若有一桩半桩喜事,说不定就能让她精神起来,而且……” “而且什么? ” “结了婚,再下来有我们的孩子,你娘当了奶奶,自然就会得高兴过来了。” 当伍玉荷听到贝清这个建议时,果然不自觉地高兴起来,点头赞成,说: “或许彩如的爷爷和奶奶担心的就是这个后果,家里多添一个小娃仔,真是够吃 力的,否则,我早就想到你们该成家立室。” 那年头,娶亲生子也不尽是喜庆事,真要计算清楚,婚结了,孩子生下来后, 能不能把他抚养得起。 每个人每日分配到的六两米粮,只不过是饿不死的一份支持,要饱肚根本是 天方夜谭。 彩如在婚前,就曾很理智地跟贝清商量,说:“清,我想过了,婚是可以结 的,只是孩子还是慢一步要。” “彩如,为什么呢? ” “生儿易,养儿难。我们真没有这番资格。” “彩如,我可以不吃,让给你们母子俩。” “且别说这种傻话,谁都要活下去等待美好的明天,留得青山在是最要紧的 一件事。难道你不吃饱肚子,就能活得成了? 还有娘,真怕她也来给我省下吃的 这一套,孝顺不成反害了她,我就是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 “那你认为我们该怎么样? ” “节制一点,别这么早有孩子就好。” 结果呢,是节制不来。 深情地爱恋着的小夫妻,又是血气方刚的少男少女,灵欲合一的欢愉,几乎 是生活上最大的享受和快慰。 这是可以理解的。故而婚后不久,彩如就怀孕了。 对此,彩如竟有点不辨悲喜。 她的情绪一直起伏不定,不能维持一切正常的反应。 连贝清都稍稍吃惊,不知所措。 他惟一想到的办法,就是让彩如争取营养,认为只要她养分充足,人就自然 会精神轻松畅快起来。 于是贝清瞒着彩如,或者把自己分得的米粮加在妻子的饭碗之内,或者拿一 半米粮去多换一些瓜菜油类,让彩如能增加营养。 伍玉荷当然也注意到彩如情绪的不稳定,她总是在想,这怕是有些孕妇的自 然反应,担心着自己和婴儿的未来,没有安全感,因而惴惴不安。 一个晚上,趁贝清上朋友家帮忙修理破家具,伍玉荷就坐到女儿的身边去, 准备跟她好好说说话。 “娘,你有话要跟我说? ” 彩如看到母亲坐在自己身旁,把手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也不太讲话,就知 道其实母亲有很多话要给自己说。 “娘,我们母女俩无事不谈,是吗? ” “是的。”伍玉荷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封信来,道:“彩如,我其实有封信要 交给你看的。” 彩如接过信,有点莫名其妙地望着母亲。 “这是你家翁在去世之前从大连寄给我的一封信,我是在他的死讯传回来之 后才收到的。” 彩如带一点点震惊,她下意识地觉得信里一定有些什么重要的讯息,要她母 亲传递给自己。 “娘! ” “你先看信吧。” 于是彩如把信摊开来,在灯下细看。 没想到贝元有如此清劲的笔迹。 “娘,他的字很好看。” “那年代,他们是从小就练习毛笔字的,你爹也像贝元一样,写得一手好字。” 彩如开始细细地读着那封信。 信是写给伍玉荷的。 玉荷:这封信能平安的到达你手上,就是我很大的安慰,也许我们这辈子也 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我是如此殷切地希望可以在我离世之前,把这些年,我一想跟你说的话,一 口气说个痛快。 玉荷,如果我告诉自己,那个玉荷妹妹与贝元哥哥的时代已在我的记忆中淡 忘,那是自欺欺人的说法。 我毕生都不会忘记,珠江河畔你垂泪向我告别的情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 宁愿不吃饭,也要吸烟,就因为香烟袅袅向上冒时,我总在烟雾弥漫之中看得见 你。 对你的思念,我是无时或缺的。 不错,我也真心爱重翠屏,任何一个稍有良知的男人娶了翠屏这样的妻子, 都会觉得爱护她是一份当然,也是一份责任。怕正如你嫁了修棋,感觉也是类同 无异。 玉荷,我相信我们不必为自己没有在感情上从一而终,而生羞愧。因为当我 们怀抱且深藏着这段彼此的挚爱真情的同时,我们是正常、健康、积极、真正地 生活下去,为此我们没有逃避活得快乐的机会,也没有放弃爱重我们配偶的本分。 当一个人成家立业而不开放心怀去尝试跟对方相处,以至真心诚意地把感情放进 夫妻关系内,是对对方极大的不公平。 幸好,我和你都没有这样做。 我相信这些年,我们各自孤寂地生活,所忍受的寂寞,以及彼此思念和需要 的克制,已经足以证明我们对伴侣的敬重与忠贞,也使我们之间的爱情升华到一 个值得引以为傲的境界。 如果我先你而去,请别流泪。 记得当年珠江河畔话别时,我给你说过:“好日子必在后头。” 修棋去了,我去了,世上还有我们的清儿和彩如。生命将无穷无尽地延续, 把我们未完的理想实现,把我们的深情挚爱传扬发挥。 只要肯定下一代会积极地生活下去,我们是无憾而终的。 如果清儿和彩如终于有日结成夫妇,请把我至诚至重的祝福给予他们以及他 们将会有的孩子。 当然,我无法见到清儿和彩如的下一代成长,但我倒真盼望我们的孙儿可以 知道我们的故事,并且谨记着,应尽他的能力去敬爱你和翠屏,使贝家和戴家总 有一天站到人前去。 玉荷,你珍重。 元彩如读罢了信,不自觉地伏在母亲的怀里,她的呼吸加速了,胸臆之间有 一股震荡。忽而,一个做人的清晰观念与正确宗旨闯进她的思维之内,留下了深 刻的烙印。 伍玉荷轻抚着彩如的头发,柔声地说:“所以,彩如,别因你的怀孕而生担 忧和恐惧,贝家和戴家都要世代延绵下去,日子会一代比一代过得好。” 彩如温柔婉顺得有如一只小猫,静静地伏在那儿,随着呼吸而生轻微的鼓动。 伍玉荷忽然笑了,问:“清儿有向你说过,你的头发很好看吗? ” 彩如抬起头来,奇怪地瞪着母亲,说:“娘,你怎么知道他曾这样子说过了 ? 贝清他真是傻瓜,硬要我把头发留长,长发难以打理,在这个时候,更是不必 了。” “长发短发都一样,我们家的姑娘,别的好处不敢夸,这把秀发倒是有点把 握的。” “娘,告诉我,”彩如忽然情急地问:“爹是不是也对你说贝清给我说的话 ? ” 伍玉荷点头,道:“是的,他说过。” 何止修棋曾有此言,就是她的贝元哥哥,小时候老是把玉荷妹妹脑袋上摇晃 着的辫子看得出神,有日发觉十六岁的玉荷把发辫剪掉了,他几乎吓得惨叫。 “你怎么啦? 贝元哥哥。” “好狠心呀,谁把你的发辫剪掉了? 那么好看的头发,少掉一根也可惜。” 伍玉荷啐他一口,道:“神经病,有什么可惜,头发剪了会再长出来嘛。” 是的,头发剪掉了会再长出来。 可是,人死了就是死了。 伍玉荷的眼睛稍稍湿濡,她紧握着女儿的手,道:“彩如,你的孩子将来也 必有一头好看的秀发。” 彩如兴高采烈地答:“且会遇到一个认为她的头发很美丽的配偶,是这样吗?” “是的。所以,彩如,把孩子生下来,当你看到她的一头秀发时,你会很开 心。我们会有足够的力量把孩子带大,教养成才。” 就这样,戴彩如的情绪开始稳定下来,她觉得自己体内不单怀有一个有生命 的胚胎,而且是盛载着一个属于贝家与戴家的希望。 这个希望像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持他们活着,且要活下去,并且活得比以前更 好。 希望是绝不会泯灭的,只可能变个样子得以实现。 她的母亲伍玉荷必定曾有过跟贝清父亲生儿育女的美丽梦想。 这个梦想并没有破灭。 且是加进了章翠屏和戴修棋两个可爱的人儿,汇合融化,成为贝清与彩如, 再结合诞生出贝家的第四代。 这贝家的第四代的确有一头美丽得出奇的秀发。 当贝欣探头到这个世界来的时候,她首先就让人看到她那头柔顺而出奇浓密 的秀发。 伍玉荷把初生儿抱在臂弯,转交到戴彩如怀里去时,彩如伸出那软弱无力的 手,轻轻扫抚着贝欣的头发,以极虚弱的声音对她母亲说:“娘,这孩子真有一 头如此出类拔萃的头发,一出生就有这种发质,这种光泽,这种密度,真是太难 得了。” “是的,贝欣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将来有一天,会有一个爱她的男孩子跟贝欣说着她爹曾经对她娘说过的话, 他会说:‘贝欣,你的头发真好看! ’。我们就这样一代传一代的当孤儿,做寡 妇下去吗? ” “啊,彩如! ” 伍玉荷再忍不住,跟女儿抱头大哭起来。 在那个贫困得生命已不值分文的岁月里,为一个已逝的亲人痛哭失声真可算 是个莫大的喜讯,证明生还者还有感情有感觉,并未麻木。 人只要不是绝望,才仍会流眼泪。 贝清的死,为彩如带来的悲痛是彻骨的、铭心的、无法遗忘的。 她的哀伤充盈在体内每一个细胞、每一根血脉、每一条毛发,那像无孔不入 的癌,把她剩余的、赖以维生的滋养都侵蚀掉、吞噬掉。 基本上,彩如是因为丈夫贝清的悲惨逝世,而不堪刺激,以致早产的。 生孩子时实在也失血过多,但在连裹腹都成问题的时候,往哪儿去找比较有 营养的食物去补充体力? 贝欣出生后的三天,彩如已经奄奄一息。 守在她床前的伍玉荷,难过得眼泪老在眼眶内打转,不懂得任情流泻一脸。 那种实在想哭要哭,而又不敢哭、不肯哭的艰难与辛苦,真非过来人所能知 晓。 入夜,箕围屋四周的缝隙窜进了阵阵的冷风,让人遍体生寒。 伍玉荷为了让贝欣取暖,惟一的方法就是紧紧地抱着她,守在彩如的床前, 争取着她弥留之际的共聚,哪怕还有一分一秒,她们三代能共聚一堂的时刻,是 弥足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