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端丽清秀 夜深了,伍玉荷怀中的小宝宝早已熟睡。 贝欣是个吃不饱肚,仍能好好睡去的乖孩子。只需她的婆婆轻轻地、有节奏 地拍打着她的小屁股,她就会很快睡去。 这是她们婆孙之间的一个讯号与一重默契。 伍玉荷在万籁俱寂的半夜里,凝视着彩如那张苍白得已无半点血色的脸,她 已经作足了心理准备,去迎接生命上又一次难以预计与言喻的打击。 彩如在整个夜里都无声无息地静卧着,若不是在天色微微发亮时,她的眼皮 忽而连连地抽动几下,伍玉荷还会以为女儿已经不辞而别了。 她轻声地呼喊着女儿:“彩如,彩如。” 彩如没有睁开眼睛,她的眼珠子分明在眼皮下转动,但就如一个渴睡的人, 实在无能为力去扯动她的眼皮。身体的一切机能正在衰退,已经不能随心所欲了。 “彩如,你醒了,你有话要跟娘说吗?我和贝欣就在你的身边。” 彩如似有感应,她的嘴唇在颤抖,竭力地颤抖,分明在使尽全身的力气,企 图把她要说的话说出来。 “彩如,你慢慢说,我会听得到。” 伍玉荷俯下头,附耳在彩如的嘴边。 果然,她听到很微弱的声音,在缓缓地组成一句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语。 “娘,对不起……我想活下去的,……可是……可是…… 彩如不但吃力地说话,而且还竭力的抬起她的手,盼望能触摸到母亲怀中的 婴儿。 伍玉荷把女儿的手搀扶着,让她搭在孙女儿的小小手臂之上,然后她热泪盈 眶地说:“彩如,我们都在你身边,永远在你身边。” “欣儿……” “她会长大,放心,欣儿一定会漂漂亮亮地长大。国家不会永远穷,我们总 有一天会吃得饱、穿得暖,走在人前光光鲜鲜的。” “娘……感谢你……” “彩如,你好好地睡去,欣儿会在这块土地上成人长进,我们紧守我们的信 仰,活下去,且会活得更好,相信我……相信我,彩如。” 然后,伍玉荷发觉彩如的手已经自贝欣的手臂上滑落下来,轻轻地垂到床边 去。 一个母亲的眼泪在天亮时才流泻下来,泪珠纷纷碎落在还未睡醒的小贝欣的 衣襟上。 彩如的逝世,伤心的是母亲伍玉荷。 小贝欣太小,小得她一辈子无法记忆起她的母亲戴彩如是怎么个模样。 贝欣其实是个从小就跟眼泪绝缘的孩子,她绝少哭啼。 在肚子饿时,只会哎呀哎呀的叫几声,竭力地挥动着她的双手,踢着她的双 脚,意图引起别人的关注。 从来小贝欣为自己想的办法都是规规矩矩,实际实惠的。 贝欣长到三岁时,她外祖母伍玉荷的预测灵验了。国家已经日有进步,人民 不至于穷到饿死的地步。只要肯劳动,两餐饱饭是不愁的,毕竟五十年代末至六 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已成历史陈迹了。 伍玉荷一直在小榄镇上当农户,务农饲畜,这使她的身体锻炼得越来越结实, 越来越老当益壮。精神上,她可透过日常的工作回归到丈夫戴修棋的怀抱里。 每当稻熟收成的季节,阡陌上一片金黄,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她就嘘一口气, 不禁生出美丽的遐想。如果修棋在田野上,彩如也在她身边,甚而贝元的一家也 健在,那么,也许她和章翠屏就会一个挽着饭篮,一个拖着小贝欣,在树荫下围 聚着吃一顿美味无穷的清茶淡饭。 如今,当然不是这幅图画。 伍玉荷惟一的安慰就是看着小孙女,一天比一天长得更强更壮更可爱。 贝欣自五岁开始念书,就非常投入,甚得学堂内的老师赞赏。 教她的文任斋老师老是夸贝欣是班上最聪明最勤奋的学生,就连他的亲生儿 子,跟贝欣同班的文子洋,也比不上她成绩优异。 那年,贝欣六岁,文老师上课时出了一道作文题目叫《我的母亲》。结果贝 欣写的那篇作文得了全班最高分数,文老师褒奖她之外,额外还送她两个莲蓉包 作为奖品。 贝欣开开心心地捧着两个白雪雪的莲蓉包子,走出课室去,准备带回家跟她 外祖母分享。 正走在小巷上,就迎头来了班上的几个小男生,其中一个为首的乳名叫大牛, 拦着了贝欣的去路,还趁她不备,一手就把贝欣手上的一个莲蓉包子夺过去,并 立即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贝欣并没有吵嚷,她微吃一惊之后,立即站稳了脚步,首先保护着她手上剩 余的一个包子,赶紧把它放进书包里去。 然后贝欣瞪大眼,看着大牛和其他几个男生。 大牛说:“贝欣,你娘不是早就死了吗?你的作文写一个死人,怎么会得到 最高分数,我们就想不明白了。” 贝欣转动着大眼睛,悠悠闲闲、清清楚楚地答:“你娘还没有死,你不是个 孤儿,对不对?” “当然了!”大牛趾高气扬地答。 “那么,你回家去,把你今天对我所做的事告诉你娘去,她就会告诉你,为 什么我会得到最高分数了。” “我娘会告诉我?怎么会?她根本不知道你究竟在写些什么。” “你没有回家去问,怎么知道了。” 大牛想一想,道:“好,我回家问去。可是,你的另外一个包子呢,拿出来 分给我们吃。” 大牛抢前一步,他以为贝欣会害怕而慌忙地把那小包子拿出来给他。 可是,大牛估计错误了。 贝欣非但没有退缩,还踏前一步,整张脸俯向大牛,道:“你不是已经拿了 我一个包子了?那剩下来的一个,我留着,待你回家去问过你娘,你的所作所为 是对的,我便把包子送你娘吃,不然,我就用来孝敬我婆婆去。” “瞎扯。” 大牛一扬声,几个男孩就扑向贝欣,要抢她书包里的小包子。 贝欣可也不甘示弱,只见她身手伶俐,抓起了地上的一根烂木棒,就跟男孩 子们打作一团。 正在人多势众,贝欣快要不敌时,文子洋赶过来,把贝欣扶起,向其他的小 男生喝道:“再敢欺负女孩子,我就告诉我爹你们的名字,看你们明天还能不能 上学来,回家去给你们爹娘知道了,准拿比这棍还粗十倍的棒子来对付你们。” 大牛跟其他小男生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所措,也不晓得如何收拾残局。 “我们走吧!”还是小贝欣一把拖起了文子洋的手,走离了小巷。 两个小孩子走出了小巷,沿着田间小径走到伍玉荷工作的鱼塘边去,找到一 块浑圆的石卵,坐了下来。 小贝欣兴高采烈地往前望,见到渔塘另一边,正在弯下腰去撒网的伍玉荷, 一边向她挥手,一边对文子洋说:“她就是我的婆婆。” “嗯。”文子洋说:“是她把你带大的?” “对呀!所以我写我的母亲时就写她,我说我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可是母 亲虽死,她仍然活在我和婆婆之间。因为婆婆告诉我,人始终要死的,未到那么 一天,我们就得快快乐乐、勤勤奋奋地活着。婆婆跟母亲一样始终会离去的,可 是,她们走了,有我,到我走了,有我的孩子。” 文子洋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在想,你的孩子会怎么个模样。” “我婆婆说,我娘像她,我像我娘,那么,我的孩子也会像我。” “像你不错呀!你有很好看的头发。” “嗯!” “怎么了?” 贝欣欢喜地说:“我婆婆老是这么说。” “她说你的头发好看?” “对,她说她的头发、娘的头发、我的头发都好看,连我外祖父和父亲都这 样说过呢!” 文子洋点点头,表示赞同。 “来。”贝欣从书包里拿出了莲蓉包,一分为二,把另外一半仍放回书包内, 一半递给文子洋。 “请你吃。” “为什么?”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吃另一半吗?我们怎么不一起吃?” “那另一半,我留着给婆婆。” 文子洋看看手上的包子,又把它分成两半,道:“那么,我们分着吃。” 贝欣接过包子,开开心心地往嘴里送,且说:“我等日落了,跟婆婆回家之 后,我就会告诉她,你待我很好。婆婆说过,待我们好的人,得记着;待我们不 好的,算了,忘了他们就是。” 当晚,贝欣两婆孙吃完晚饭之后,同坐在床上谈话。 那是她们的习惯,总要把当天所做的事所见的人,逐一互相报道。 今天发生在小贝欣身上的事可多了,于是贝欣就把详情给伍玉荷细说着。 “婆婆,我看,那个包子被大牛一口就咬掉一半了,要跟他算这笔帐,也没 有用了。可是啊,我书包里头的一个包子就非要护着不可。婆婆,我这样做对吗?” 伍玉荷点头:“对的,能让的我们可以让;不能让的,例如对我们不公平的 就得要争回来。” “文子洋帮了我,幸亏有他,故而,我分给他半个包子,他又还给我一半, 所以,婆婆,我还是吃过那莲蓉包子了,这余下的一半,就给你吃。” “文子洋是那文老师的儿子,对不对?” “对呀!”贝欣点着她的脑袋瓜:“他是我班上的同学,今天呀,他非但救 了我,而且还说我的头发好看。” “是吗?他这样说了?” “对呀!我告诉他,我娘和我娘的娘,即是婆婆的头发都一样好看。” 贝欣一边说,一边摇头摆脑,煞是开心。 伍玉荷抚摸着她的头,把贝欣拥进怀抱里,不期然地眼睛温热起来。 “欣儿,但望你永远都像现在这样高高兴兴的,永不要掉眼泪。” 伏在伍玉荷怀中的贝欣,满怀信心的点头,朗声道:“婆婆,我不会流眼泪 呢,哭起来的样子多难看,人家都不要看。我要做个漂漂亮亮的孩子。” 贝欣真的是个越来越漂亮的孩子,镇上的人没有一个不夸贝欣长得俊美。 这孩子的漂亮还不在于她五官的端丽清秀,而在于她性格的开朗明快。 有贝欣出现的地方,就有笑声,就有春风,就有阳光。 任何人有些什么困难,给贝欣知道了,她都会一拍胸膛,安慰对方,说: “别怕,我有办法。” 事实上,贝欣每次都真有办法帮助别人逃出困境。 因而,每当镇上的小孩子有难题,都习惯说:“找贝欣去,她有办法。” 贝欣还是十二岁的那年,住在她隔壁的刘大叔,有个女儿叫小花,平日放学 后就得帮忙养鸡。 一天,小花急得什么似的,跑到贝欣家里来,一见着贝欣的面,还没有把事 情说出来就先放声大哭了。 贝欣忙道:“什么事?什么事?先别哭,告诉我。” “贝欣!”小花喊了一句,又继续哭下去。 “小花啊,只要天没有塌下来,就什么都好办。” 小花边哭边嚷:“贝欣,你想想办法,你替我想想办法。” “你不讲出来,我怎么能替你想办法。” “我家的一只母鸡走掉了。” 贝欣头往上一扬,叹一口气,问:“走掉的母鸡是怎么个样子的呢?你认得 吗?” “认得,认得!”小花嚷道:“我这就带你去看。” 小花拉着贝欣,走到鸡栏边,指着那群正在活泼泼地走动的鸡说:“就像它 们的那样子了。” “嗯,是这样吗?” 贝欣皱了眉头,她实在无法认得出那些鸡的模样有什么分别。 “我爹叫我看管鸡,回头发觉少掉了一只,必定宰了我。” “他会吗?” “他会的。”小花害怕地说:“我爹很凶呢,终日对我拳打脚踢。他说过谁 宰了他的鸡,他就宰谁。我们家分明有八只鸡的,今天我才放学回来,就发觉只 余下七只了,一定是有人偷走了。” 贝欣重新数一遍,的确只有七只。 “贝欣,你都没有办法的话,我便……” 话还未说完,小花又哭起来。 贝欣叉起了手道:“好吧!你哭吧!叫你别哭才有法子好想,你偏不听,那 么,你尽管哭好了,试试看你这样子哭下去,鸡是否就这样会寻回来了。” 贝欣干脆一屁股坐在树下,由着小花哭。 哭呀哭的,哭得累了,小花也坐到贝欣身边来,呜咽着说:“贝欣,是不是 我不哭了,母鸡就会跑回来?” “我说是的,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