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一塌糊涂 小花点点头。 “你看,哭成这副一塌糊涂的样子,你的母鸡回来了吗?” 小花摇摇头。 “所以说,哭最没有用处,得想办法。” “你给我想办法。” “好。”贝欣拿衣袖为小花揩了泪:“你先回家去,好好地把家课做妥当, 日落之前,鸡就会回家来了。” “真的?”小花睁圆了眼睛。 “真的。不骗你,你等着瞧。” 目送小花走进屋里去,贝欣立即飞奔到村子尽头文老师的家去,一把将文子 洋抓住了。 “贝欣,什么事?” “你家不是有母鸡吗?我来借鸡。”贝欣说。 “什么?借鸡?” “你让我把母鸡带到小花家去住几天,然后还给你。” “为什么呢?” “小花看管的鸡,少了一只,她爹很凶呢,怕要揍她一顿,她吓得哭起来, 我答应她,只要她不哭,母鸡就回来了。” 文子洋嚷:“你拿我家的母鸡去顶替,行得通吗?” “为什么行不通,能认得出母鸡的眼耳口鼻来吗?” “那么我家就少了一只母鸡了,那怎么成?” 贝欣说:“你家少了一只母鸡,你爹不会打你呀,先救了急,让小花度过难 关,我们才把母鸡寻回来吧!” “如果我爹发现少了一只母鸡呢?由你跟他说呀!” “成,反正他最疼我。”贝欣吐一吐舌头,向文子洋扮了一个鬼脸。 于是两个小孩子七手八脚地捉了一只母鸡,直往小花家里跑,神不知鬼不觉 地赶紧把母鸡放回鸡栏内。 然后贝欣大声地把小花叫出来了。 “小花,你看,母鸡回来了。” 小花不能置信地睁圆了眼睛,双手按着栅栏,垫高脚,一只一只地细数着。 果然,足足八只母鸡在栏内走来走去。 “贝欣,你真棒。” “看,我早就告诉你,不见了东西是哭不回来的,只可以想办法。” “对,我都听你的。”小花欢天喜地地回应。 “那你以后就别哭了,成不成?” “成,成,谢谢你,贝欣。” 这个童年的故事一直印在贝欣心上,直至她成年,小花又出事故。 这时,伍玉荷因为年纪大了,又操劳多年,缺乏保养,所以身体很不好。就 正如她对孙女儿说:“机器用得久了,欠保养,弄得一下子开工,一下子停工, 停工之后能够复工,已经相当不错呢!” 贝欣总是吻在她外祖母的腮上去,说:“婆婆,别怕,你老当益壮。” 伍玉荷就笑着给贝欣说:“你这孩子老有句口头禅叫人别怕,你来想办法。 很快,我就老得不能动了,那个时候,你来给我想办法。” “对呀,别怕,就让我来想办法。” 两婆孙于是笑作一团。 这一夜,伍玉荷尤其觉得腰酸背痛,晚饭后不久她就往床上躺了。只有躺下 去,人才较为轻松。 贝欣待伍玉荷睡去后,就迫不及待地翻出了她暗地里收藏在碗柜后头的一本 英文小说《傲慢与偏见》,跟另一本中译本,翻开来对照着阅读,不知看得多有 趣。 正读得入神之际,听到有敲门声。贝欣奇怪怎么在这个时候还有人来叩她们 的门。她下意识地以为是文子洋,他说过这两天要来找贝欣的。贝欣心里正在狐 疑,怎么两天过去了,仍不见着文子洋的面。这些微的牵挂竟久不久就引起贝欣 的呆想。 于是这敲门声实在叫贝欣欢喜,可是,门开处,不是文子洋,而是小花。 小花也已是亭亭玉立了,虽没有贝欣长得好看,可是在十八无丑女的优势之 下,像小花那样眼耳口鼻都齐齐整整的姑娘,也算出色的了。 “小花,是你。”贝欣看到小花脸色苍白,神色慌张,就问:“有事吗?” “贝欣,我有话要跟你说,能到你屋里头坐坐吗?” 贝欣让小花进去,还未坐下来,小花的眼泪就流泻一脸,吓得贝欣稍稍慌了 手脚,忙说:“怎么呢?别怕别怕,先坐下来再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可想呢?他不要我了,他说不要我了。”小花一边伤心地哭着, 一边这样说。 “谁?谁不要你了?”贝欣急着翻条布巾之类出来,给小花擦泪,有点心不 在焉地答。 “还有谁,不就是金林。” “嗯!”贝欣回应着。 对了,小花这阵子跟金林走得很近,上哪儿去都是一双一对的。 记得文子洋还对贝欣说过:“小花像是跟金林很谈得拢。” 贝欣当时不以为然,傻傻地问:“怎么个谈得拢法?” 文子洋笑了,凝望着贝欣,好一会才说:“就像我和你那个谈得拢的样子。” “嗯,是吗?” 贝欣当时有点茫然,不晓得接腔下去,只觉得小花与金林若是这个谈得拢的 话,就该是好事。之后,她就把话题支开来。 现今小花跑来哭诉,说金林不要她了,这个说法又是怎么样的? “小花,你慢慢说。” “我不晓得怎么说,总之金林告诉我,他发觉赵婉比我好。他现今每天都跟 赵婉在一起,还主动去巴结赵婉的老爹,帮他做着一应的粗工。你说,这是怎么 一回事?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明白了。”贝欣点头。 “我可不明白呢?金林以前跟我说过的话都不算数,这是为什么?而且那赵 婉比我肥,比我矮,比我丑,有哪一样她是比我好的,金林为什么不要我,而要 她呢?” 说着说着,小花又失声痛哭。 一时间,贝欣都不知如何安慰她,更不知如何令小花不再这样无止境地哭下 去。 贝欣想,既然没办法劝阻她,就由着她畅快地哭一场算了,反正贝欣不相信 人可以有这么多的眼泪,什么样的体内排泄,都必有一个限量的吧,到了那个限 量,就不会再哭了。 于是,贝欣只静坐在小花身旁,让她哭个饱。 果然,哭过了一阵子,小花尝试着把自己的情绪控制下来,由嚎啕大哭变为 饮泣抽咽,情况似乎是较前好多了,贝欣这才有机会跟小花好好地谈下去。 “贝欣,你刚才说你明白,告诉我啊,究竟金林干什么会这样?” “我想他的心变了。” “变了?”小花惊叫“怎么可能变了?” “怎么不可能呢,就像我们一年有四季,春夏秋冬都不同景况。春暖花开, 夏日炎热,秋高气爽,冬寒刺骨,怎么个变法,我们还不是活下去。” “这不同,金林不是天气,不是季节,是人。” “人就更易变了。十几年前我和你都是婴儿,现在变成少女了。看,我婆婆 当年也是少女呀,现在不也垂垂老矣。什么也在变呢,我们出生的那年头,国家 穷得再穷也没有了,如今叫做人人有碗饭吃,可是,现在又……别说了。” 她的一颗心忽然飞驰到另一类思维上去,忘了把安慰小花的话说下去。 小花几乎是尖叫着嚷道:“不,不,我不容许金林变。” “小花,”贝欣被她这么一下子提高嗓门惊叫,把精神再度集中在当前的问 题上:“你不能这样,金林他有自由。” “他没有,他没有,金林答应过我,他会一辈子对我好,一辈子照顾我。” “一辈子是多么长远的事啊!” 贝欣不期然地说出这句话来,她记得从小伍玉荷就给她说关于伍家、贝家和 戴家的故事。 故事是曲折离奇得难以想象的。 伍玉荷曾经这样对贝欣说:“很多人生是充满意外的,这些意外或悲或喜, 这就得看各人的命运与缘份。总之,我们不可能期望有一个一成不变的人生,只 能期望有能力适应、克服、战胜那种种的变故。” 贝欣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她的理解是:“婆婆,那就是说,我们不怕别人变、 环境变、情况变,他们变,我们也变,变变变,总之要变得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就成,对不对?” 这一定是对的。 “贝欣,”小花悲惨地求救:“你给我想想办法。” 贝欣想了想,便说:“金林变心了,不要你了,你不也可以变心,不要他, 那就成了呢!” 贝欣这样说着,整个情绪也轻松下来,就活像真的解决了整个难题似的。 “不,我不要变,我变不了,我仍然喜欢金林,我依然要他在我身边。” 这就真是个大问题了。 贝欣抓抓头,一筹莫展。 她想,小花真个一成不变的话,那就没法子好想了。 外祖母告诉她,当年,伍玉荷的娘家硬要把她许配到戴家去,这个变幻,伍 玉荷适应了。她把爱贝元的心去爱戴修棋,一样的幸福。 于是贝欣学着伍玉荷的口吻,劝小花说:“你不尝试努力适应,好日子分明 在后头,你也不会知道。” 贝欣很难想象,当她的祖父以至外祖父相继逝世时,伍玉荷又是怎么个凄怆 彷徨,可是,她活下去了,且把贝欣的父母带大。 贝欣记得是什么支持着伍玉荷飞越几重沧桑的,是一个明媚如春日阳光的信 念,因此,她紧握着小花的手说:“相信一个道理,小花,好日子必在后头。以 后当好日子来临时,再往回看,就不认为从前有什么事是惨兮兮的了。” 可是,小花不相信这个道理。 多日以来,她仍然不住伤心、流泪、厌食,甚而渐渐陷入一种极度颓废与气 馁的情绪之中。 贝欣不是不同情小花,可是,她有一点点的生气,觉得小花太不长进,她连 尝试克服一下困境的力量都不肯使出来。 贝欣较为严厉地对小花说:“有什么凄惨得过十多年前,我婆婆茹苦含辛地 带大了我父我母,然后又看着他俩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连这样子的遭遇,婆婆 都有能力面对,她是个女人,你也是个女人,你还比她年轻力壮呢,为什么不肯 尝试一下,尽点力去克服它?” 小花的眼睛是浑浊不清的,她干枯得龟裂的嘴唇蠕动着,发出颤抖而幽怨的 声音来,说:“贝欣,你没有遇到过伤心失意的事情,你才满嘴豪爽,到有一日, 你有我这个遭遇,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能说自己能像个没事人一样生活下去 吗?” 贝欣辞穷了。 被小花这么一说,贝欣真的再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把受了重创、不愿意重新 站起来活得像个人样的小花劝服。 她几乎是被迫把救援小花的意愿放弃。 这天,贝欣与文子洋坐在屋前不远处的鱼塘边,谈起小花的情况来。 贝欣不免有点情绪激动,对文子洋说:“小花老是说她不明白金林为什么会 不再喜欢她,为什么会食言,为什么会悔约。我呢,倒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面 对这个已成的事实,认识不到我们还年轻,往后很多很多年,必有数不清的变故。 现今第一次跌倒了,就站不起来,这怎么成?” 文子洋看着贝欣道:“小花很爱金林,就是这个原因吧!” “对呀,小花很爱金林,可是金林不爱小花呀,人家已经不爱自己了,有什 么话好说,世界上又不只他一个人可爱。” 文子洋听了,握一握拳头,嘴唇颤抖一下,没有回话。 贝欣叫着文子洋的小名,继续说:“小洋,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文子洋伸手在地上摸了一块小石,百无聊赖地扔到池塘里去。 贝欣看着他那个若有所思的表情,问道:“你在想什么?怎么没有回答我的 话?” 文子洋转脸看着贝欣。 在艳艳的阳光之下,贝欣的脸分外的明亮,且透着一重倔强的坚持与傲气, 更加使人觉得吸引,文子洋不是不看得出神的。 “子洋,你怎么了?呆瓜似的瞪着眼看人家。” 贝欣这么一催问,文子洋才如梦初醒,他期期艾艾地说:“贝欣,你这么个 思想,是不是就等于你并不打算忠于一个男人,一段爱情?” 贝欣看了文子洋的表情,听了他如此回话,就多少猜想到他的心意。 于是大眼睛一转,心生一个俏皮意念,就故意说:“那要看是怎么样的一个 男人,怎么样的一段爱情。” 文子洋微张着嘴,正要回答,可又忽而满脸通红,一时不知如何开腔。 那副带着难为情,又有着焦急的模样,叫贝欣忽然地甜上心头去。 贝欣也几乎不忍再把文子洋作弄下去,就为他解围,说:“如果是你,那当 然是不同一个说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