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仁至义尽 “我承认好了,一切都是为我本人着想。我一个人背负着伍家、贝家和戴家 希望和感情的重任,我要好好地生活下去,我不要午夜梦回时想念着我的好婆婆, 而生‘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罪咎。 “我也要逃到一个自由世界去,闯我的天下。我不要呆在这个随时随刻有不 测之祸降临到我身上的城镇里,茫茫无路地过日子。 “文子洋,别告诉我有你在身边就好。你是在我身边吗?当我有危难有困厄 有哀伤有凄惶时,你是身不由己地远在他方。你连自己的去向都没有把握,连自 己的前景都无法看透,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确保时,你要我陪在你身边干等到何 年何月何日,才有好的日子过? “你这样子跑了出来,你以为你是至情至圣,是仁至义尽?你知我知,今天 过后,你会有什么可怖可怕的遭遇了。 “是你说的,我应该为自己着想,谁不应该呢?” 文子洋满脸发白,额上的青筋尽现,且跃跃然跳动着,可见他是极度激动。 “贝欣,你老说人要活下去,且要活得比昨天好,现今你在实现你的理想、 你的原则,是不是?” “是。这儿千千万万的人谁不羡慕或者妒忌我得着这个机会和借口,你明白 了吗?子洋,看清楚你的环境,正视你的能力,成全我吧!” 说罢了,贝欣掉头就走,一揽她的大衣,就跨上了已然隆隆隆地冒着灰白色 浓烟的火车上去。 “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坐到她身边来的叶启成似笑非笑地问他的新婚妻 子。 贝欣没有回应他的问话。 她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厢内,视线望到车窗外的远处,有被浓雾罩着的远 山,无法再含笑话别。 她是说过再见的,只是心上说的话,没有人听得见。 贝欣人生的第一次旅程,不是从祖国到异邦,而是学习将所有的委屈与苦痛 沉淀到心底去的一个艰涩的过程。 贝欣尝到在欢颜冷面的背后,如何把两行热泪往肚子里流。 哪有一个少女会容易忘怀她的初恋? 哪有一对有情人会忍得住分离而不握别? 哪有目睹了自己的挚爱历尽艰辛,走尽万里路途归来,只求一见,而不动心 动容? 可是,男女之爱外,人生还有很多其他的感情和责任,不能说抛弃就抛弃, 说不理就不理。 人生活在世上的目的不只是为了要恋爱,要跟自己爱恋的人双宿双栖,父母 之生我养我育我,要回报的实实在在很多很多。 只有朝这个方向想,贝欣那碎裂了的心,才慢慢地愈合起来,那心上淌流着 的血泪,才缓缓地干涸掉。 适应新的环境,配合新的身分,扮演新的角色,履行新的义务,一切一切都 艰巨惊骇得令贝欣不胜负荷。 太多太多的意外在她抵达温哥华之后,一桩一件地接二连三地发生,使她始 料不及,一时间吓得有点六神无主,不懂得应付。 当叶启成把贝欣带回他那在温哥华唐人街的餐馆店铺时,贝欣发觉这店上的 设施并不比广东县城内的很多酒楼茶馆装璜得好,尤其是当叶启成把她带进店铺 后面的居室去时,连贝欣都忍不住问:“我们就住在这儿?” “当然了,你以为我们会住在哪儿?你从机场到这儿来沿途上看到的花园房 子,没有你我的份儿,都是洋鬼子住的,要住洋楼,养番狗吗?成!再改嫁给红 须绿眼的加拿大男人去,嘿!” 贝欣并不是嫌弃铺后居室的浅窄简陋,只是奇怪那要住人的地方怎么可能污 糟邋遢、乌烟瘴气到发出阵阵令人欲呕的霉味来,这比在小榄镇上农庄的猪栏还 要令人难以忍受。 她似乎逐步逐步地揭开了丈夫的面罩,开始从他的住处,以至他的言语、行 为透视出他的个性和人格。 叶启成把贝欣带到一间房子里,将行李掷到一旁去,道:“这就是我们的睡 房,没有新房的气氛,是吧?不要紧的,有新人就有新气象,是不是?” 才说完了,就把贝欣抢在怀里,一张喷出恶俗口气来的嘴就贴到贝欣的唇上 去。 贝欣惊叫起来,使尽了吃奶的力,把对方推开。 “你干什么了?到今日今时你还想赖帐不成?” 贝欣摇头,急道:“不,不,我只是累了。” 才说完这话,就隆然一声,传来重物堕地的声音,贝欣吓一跳,道:“是什 么声音?” “他妈的!一定是那死不掉的害事。” 叶启成没有理会贝欣,就管自走到只有一板之隔的邻房去。 贝欣急步跟着他,一看,微吃一惊。 “怎么了?” 贝欣看到一位年纪跟她相仿的女孩,狼狈地跌倒在地上,眼泪汪汪地望着地 上不远处一碗已然打翻了的饭菜。 “死不知自量的人,干么无端端要爬起身来,你有这个本事就好了!”叶启 成粗声粗气地痛骂那女孩,一点怜惜的心也没有。 女孩微抬起头来,在黯淡的灯光之下,眉目倒是相当清秀。她拿手艰难地撑 着地,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只听到她以微弱的声音说:“爸,我饿,很饿。” 贝欣回头瞪着叶启成,她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个匍匐在地上的可怜的女孩子,喊叶启成做爸爸。 他有这么一个女儿吗?作为父亲,怎么可能如此狠心地对待自己的女儿? 女孩子说她饿,很饿。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让一个如此好看的少女饿着伏在 地上呻吟?这怎么不像人?简直像一条狗! 贝欣摇着头,把这个可恶可耻的念头赶快扔掉。连这么个想法,都好像开罪 了跟前这可怜的女孩子似的。 贝欣慌忙地跑前几步,打算把她扶起来。 可是,不论如何使劲,对方就像一个贴在地上的物体,无法能顺势借力就站 起来似的。 贝欣惊惶地望着叶启成,向他拿答案。 “她能站得起来的话,满天都是亮晶晶的星星了。他妈的,你娘怎么不带着 你走,留下来白现世,弄得我通身负累。” 说罢,走前几步,一把将她揪起来,就扔回床上去。 那女孩痛苦得整张脸都痉挛着,被扔回床上去的身子,直挺挺地一动也不动。 眼前的这个情景不可能是属于人间的,只应在十八层地狱才可能见得到。 贝欣连忙回头问叶启成:“她是谁?她是你的女儿吗?” “你别管她,来,来,管我们的好事。” 叶启成使劲地拖着贝欣,把她扯回原先的房间去。 “慢着,我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虐待她了?”贝欣试图挣 扎。 “你别是敬酒不喝喝罚酒,罗罗嗦嗦的,我等你等得不耐烦起来,就别说我 对你不客气了。” 说着,就一手抓紧贝欣的头发,让她的脸昂起来,自己则像头兀鹰俯冲到地 面上捕捉猎物般吻下来。 贝欣闭上了眼睛,她不能再忍受目睹自己被饿狼恶魔吞噬的凄惨景况。 原来世界上至大的痛楚不是饥饿、贫困、疾病,甚或死亡,而是在自己极度 不愿意、极之想顽抗的情况之下被迫接受一场身心的侮辱。 伍玉荷曾不住教导贝欣,要她训练自己坚强的求生斗志,在任何困苦的情况 之下,都要有活下去的意愿。 然而,在贝欣知道她要一生一世地属于这个魔鬼似的男人时,她宁愿速死。 有他在自己清白的心神肉体之内,宛如在一池清水上翻动了泥土,浑浊得会 教人呛死。 贝欣在对方情欲高涨至极度兴奋的那一刻,她简直痛苦得不能呼吸,以为自 己这就要窒息而死了。 像过掉了千秋万世之后,贝欣发觉自己还能稍稍蠕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还 活着。 既是没有死,就得继续活下去。 继续活下去,却活得了无生气,如行尸走肉一般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贝欣坐起来,环视四周的环境,教她思念起在故乡那个虽然简陋,却甚明亮 整齐的家,更想起外祖母伍玉荷来。 她曾不只一次地在贝欣小时候就教她说:“你呀,以后长大了要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不论鸡栏抑或狗窦,都要由那个做主妇的负责,把一个窝洗擦得光光 洁洁,窗明几净才是。” 贫穷永远不应该成为生活没有规矩秩序的借口。 生活的畅快和顺在乎人的意愿与心思,而不在乎物质的盛衰。 贝欣想起了伍玉荷的教诲,自然也想到她远在家乡,极需要自己以后的照顾。 于是她下定决心,视昨日已死,今日开始,奋发做人。 贝欣先往浴室洗了把脸,淋过了浴,人就精神得多。 贝欣看到积压在浴室角的一大堆脏衣服,早已发出霉臭气味,便赶紧扔进浴 缸内把它洗干净。 正想将洗净的衣服拿到外头去晒晾时,贝欣又经过那躺着个女孩的房间。 她不期然地把衣服放下,推门进去。 房间内的灯光很暗淡,仍看得见床上平卧着的女孩,没有睡着,她瞪着眼, 并不友善地看着贝欣。 贝欣跟她微微点头,说道:“我是贝欣,刚来这儿的。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没有答。 贝欣环视四周,房间内一股闷恹恹的气氛,叫人连呼吸都不畅顺,怎么会精 神起来。 根本已经天亮了,窗帘还是重甸甸地垂下来,于是贝欣赶快把四周的窗帘拉 开了,果然引进一房子的阳光。 只没想到,贝欣还未把扯起窗帘的带子缚扎好,就听到那女孩的尖叫声,吓 得贝欣手一松,窗帘又嚓的一声跌堕下来,让整间房子恢复了黑暗。 “你惊叫什么呢?”贝欣问。 对方没有回答。 于是贝欣打算再度把窗帘拉高,就听到那女孩子叫嚷“别让阳光进来。” “为什么呢?” “我不要阳光。听到了没有,我不要阳光。你出去,出去!” 女孩忽然发起脾气来,见贝欣依然站着不动,就拿起她可以伸手抓到的东西 扔向她,且继续尖叫:“你走,你走,我不要你在这儿!” 贝欣没办法,只好离去。 才一头钻出屋子去,就跟打算走进来的叶启成撞个正着。他拿眼看看这位新 婚妻子,便道:“这是你在这儿的第一天,睡晚了一点不要紧,从明天开始,你 就得五点半起床,到店铺上帮忙做事。你先跟我来。” 贝欣跟着叶启成走出餐馆的楼面去,早就有几对眼睛像探射灯似的集中火力 在她的身上探索。 叶启成为各人介绍,道:“这就是新讨回来的成嫂。” 贝欣尴尬地向各人点点头,对于接受这个新身分,还有万二分的委屈。 给她引见的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年纪较大的,叫陈添,叶启成叫贝欣称 呼他做添伯,看样子是个敦厚人,望着贝欣的目光是祥和的,这叫贝欣敢于亲切 地跟他点了点头,报以一个温文的微笑。 另一个剪了一头短发的年轻人,叫周友球,大概二十多岁的年纪,看人时老 是挤眉弄眼的,很不正经,满脸的俏皮就在那些雀斑之间浮动着,予人一种避之 则吉的感觉。 “我叫球仔。” 那周友球向贝欣伸出手来,贝欣只好跟他握手,这一握可就像没完没了似的, 老扣着贝欣的手不放,直至站在一旁的叶启成喝道:“球仔,你这算是哪门子的 规矩了?” 这么一骂,周友球才笑嘻嘻地缩回他的手,道:“行个见面礼嘛,紧张些什 么,又不是把你老婆吃掉了。” 叶启成干笑两声,道:“别说是把我老婆吃掉了,就是你敢动她半根毛发, 我都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你若动叶帆的主意呢,可好极了,我干脆把这死不掉的 塞给你,够你受的。” 周友球赔笑道:“你瞎紧张些什么呢,只不过握一握你老婆的手罢了。至于 你那女儿啊,若非添伯没空送饭,才劳我的大驾,否则,请我也未必到她房间里 去,黑过监狱,臭过粪坑,犯得着吗!” 贝欣听清楚了,在里头躺着的真是叶启成的女儿。 可为什么她一整天只躺着,也不起来干活呢? 叶启成对待女儿的态度也未免太差劲了。 在吃饭的时候,刚好只有陈添和贝欣两人,周友球送外卖去,叶启成上银行 办事,其他伙计比较低级,也要轮班工作,没有跟贝欣一起吃饭,于是这个闷葫 芦得以打破。 餐馆在午饭时分客人最多,总要待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员工才能稍停操作, 坐下来吃午饭。 陈添让贝欣坐下来吃饭时,先就捧了一碗饭进后屋去。 贝欣知道那是给叶帆送的。 待陈添回到餐馆里来,坐下来吃饭后,贝欣就问他:“添伯,是给叶帆送饭 吗?” “嗯!”陈添含糊地答应着。 “添伯,叶帆真是叶启成的女儿?” 陈添点了点头,就低着头一味地吃饭,看样子,他是不愿意多说及这叶家的 情事。 “我看这孩子顶可怜的,她怎么一天到晚躺在黑暗的屋子里,不愿见人见阳 光,那是多么不健康的生活啊!作为父亲不理会她不照顾她不爱惜她,真的没有 道理。” 陈添拿眼瞟了贝欣一下,发觉她的神情再真诚不过,便放心微微地叹一口气。 “添伯,有什么我能为叶帆做的,请告诉我,我很愿意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