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语出无状 “你?”陈添禁不住这样说,随即又觉得语出无状,尴尬地红了脸。 “我不可以吗?”贝欣温柔而又挚诚地说:“如果叶帆是启成的女儿,那么, 说到底,现今我也算是她的母亲了。” 说罢,贝欣又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大概比那位小姑娘大不了许多吧! 就当起母亲来了,是有点不成话的。不过,添伯,请相信,我会好好地待她。” 陈添忽然眼眶里有一阵温热,他相信了贝欣的话犹,一个有甚多童真的人不 会说假话。 陈添不期然感慨地说:“怎么好女孩都总有不如人意的可怜遭遇?” 这句话听进贝欣的耳里,她是听明白了。 想来陈添指的不但是叶帆,而且是她自己。 “添伯,你的这句话会给不幸的女孩子很大的鼓励,只要有人看到苦楚,就 应不以为苦了。” 陈添望着贝欣出神,禁不住问:“你怎么会嫁到加拿大来?” “那是一个要奋力创造奇迹的过程,以后有机会再详细告诉你。” “好。以后我们再好好地谈。” 似乎,陈添与贝欣的隔膜已经消除了。 贝欣开始每天都能自与陈添的对话中,知道多一点关于自己丈夫的故事。 陈添是在十多岁时就飘洋过海到加拿大来干活至今的华侨。 贝欣问他:“添伯,为什么不娶个人回来给你做个伴?” 陈添苦笑:“不是没有想过的,但积蓄了几个钱时,已经一把年纪了,拿这 些钱去讨个愿意嫁自己的人,分明是看在钱的分上,这有什么意义,若不是自愿 的,勉强就更不必了。” 才说了这话,怕惹起贝欣的不快,便又赶忙圆句,说:“有小部分人或会日 久生情,不失为一段圆满婚姻,可是,自己没有信心能有这等福分。” 贝欣拍拍陈添的手背,示意她领情。 叶启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贝欣经过这些天来的相处,已经心里有数。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大事仍在后头,那才是贝欣的目的。 在离开家乡,踏进这枫叶国之时,早已置个人的幸福于度外,连稍稍追悔也 属不必了。 能在艰苦困闷的生活上,结交像陈添这么和善的朋友,已经是上天一份赐予。 陈添继续说:“你还比叶帆幸福,最低限度你健康,有手有脚,要走到哪儿 去,还可以随心所欲。叶帆是终生残废了。” “天!”贝欣惊叫。 “两年前的一次车祸,叶启成在这儿娶的老婆伤重亡故,叶帆是他们惟一的 女儿,脊骨受到损害,就成了残废。” 贝欣掩着嘴,怕自己惊呼出来。 “叶帆原本像你一样,是个天真活泼的少女,直至到车祸发生,她母亲在病 榻跟她并排着躺了半年,由全无知无觉的植物人,到最终咽下一口气,给叶帆的 打击太大了,她老想像她母亲一样,躺着躺着,有一天就去世了。” “启成是个狠心的父亲,他只要多给叶帆一点爱心和照顾,她就不会有活不 下去的思想。其实,她是能活下去的。” “唉!”陈添轻叹。 “添伯,你不同意我的这个说法吗?” “不是的。只不过活下去又如何,终日不见天日,生不如死呢!” “别怕,总有办法可想。” “有什么办法?” “只要活着,就有办法可想,由我来想,好吗?” 陈添还是摇头。 “你不相信我会有办法?” “我相信你没有用呢,总要劝服叶帆相信你,跟你合作才成。” “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被人欺侮得太多,对人失去了信心。” “谁欺侮她了?”贝欣问。 “太多太多人了。你没有来这儿之前的那段日子,叶启成不时从街上带回来 的女人,总是拿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她来开玩笑。” “怎么开玩笑?” “恶作剧可多了,分明知道叶帆想要喝水,就拿个水壶高高地吊在半空,要 她张开嘴来承接,然后哈哈大笑,说这叫马前覆水。”陈添猛地摇头:“连我们 店上的球仔,有哪天心情不好,赌输了钱,也拿她来出气。那天你不是看到叶帆 跌堕到地上去,就是因为我要上邮局取包裹,让球仔送一顿午饭,他偏要放在叶 帆没有办法拿到的地方。一定是挨了整天的饿,才扑过去拿饭吃的。” 听得贝欣不住地打冷颤,这种人不如狗,侮辱人的自尊的把戏,原来到处都 有。 从这一天起,她给自己一个特别的任务。 贝欣要把这个家打理出一个模样来,而且她要带给那无人照管的可怜的小叶 帆一份发自友情亲情的人间温暖。 贝欣每天早上都要在天未亮之前就醒过来,到餐馆去,从厨房挽出十多桶冰, 放到餐馆内的冰箱内备用。跟着她还要快手快脚的把当天要用的云吞皮取出,斩 瓜切肉,把配料按叶启成的方法调好味,再包裹足够数目的云吞来。 餐馆自七点就启市,早餐、午餐、下午茶点、晚饭,直到宵夜,上铺时起码 是凌晨时分。 叶启成多是一倒在床上就蒙头大睡。 可是,贝欣还强迫自己振作起来,继续工作。 她把餐馆后的居室打理出个样子来,一尘不染,几明窗净,所有的衣服都经 浸洗晒干之后带着一份清香。 每天当她起床之后,一定把屋内的窗帘全部拉起来,透进满室的阳光。 除了叶帆的房间,因着她多次的叫嚣反对,依然是乌墨墨的一片。 贝欣几乎每天早上给叶帆送早点时,都好言相劝:“叶帆,让阳光进来好不 好?是大白天了,总得明明亮亮过日子才成,这会令你健康快乐得多。一天到晚 地活在幽暗之中,人只有越来越颓废。” 可是叶帆没有回应。 她不但是个腰腿残废的人,差点就让人以为她是个哑巴。 除了惊呼,叶帆拒绝跟任何人说话。 贝欣的细心呵护,完全得不着回应。 已经不知多少个清晨和晚上,贝欣一再给叶帆说:“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 我一个机会,让你看看现在的家已经与以前不一样了,好不好?” 依然是那副木讷得似石膏像的表情。 贝欣虽未气馁,但都禁不住长叹一声,就退了出去。 她奇怪为什么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不懂得珍惜自己在世的光阴,做一些有 意义的事,而要这样白白地浪费掉。 贝欣知道她决不会这样做,她期盼着自己的有生之年能为亲人朋友,以至社 会国家民族做一点有用的事,将个人的问题放到最后。 她坚信有志者事竟成。 就譬如她日夕盼望的有关伍玉荷出国就诊的消息,终于到来了。 她这天收到小花发来的电报,写道:“伍婆婆的出国批准与入境签证已经拿 到了,现在买备机票,将于下星期三乘坐航机下午二时抵达三藩市。又及:自别 后,小洋已回东北,再无音讯。” 贝欣是既感慨又兴奋,前者是为小花提起子洋,那种一揭疮疤,发现依然流 脓肿痛的感觉,令她惊讶。原来一切并没有过去,只不过是隐藏在幽暗的角落里, 害怕被人发现罢了。 兴奋又是势在必然的,因为日盼夜盼伍玉荷可以赶快到美国就诊,如今总算 盼到了。 在收到电报之后,贝欣连看着叶启成时,都觉得他顺眼得多了。 叶启成对于贝欣要到三藩市接伍玉荷,送她到侯斯顿很不以为然。 他提出反对说:“店上的人手很紧呢!就由空中小姐把她照顾着前往不就很 好了。” “这是你的承诺。” 叶启成粗暴地说:“好吧,好吧,又是那句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告诉 你,我对做君子素来都没有多大兴趣,做小人防卫自己没有什么不好,仁义道德 太多了,我可吃不消。幸好我没有答应你要到美国去多久,快去快回,就给你二 天假期,足够了吧!” 贝欣还想争辩,难得她能跟伍玉荷重逢,当然希望多留在她身边几天。 可是她刚要据理力争,叶启成就举起手来,摇摇摆摆,拦截她的话,说: “别再多说,你再不回来,怕叶帆就要饿死了,是你要把照顾她的责任硬揽上身 的,没有人会愿意接替你的这份职务。别说我不言之在先。” 贝欣轻叹一口气,她不是折服于叶启成无理的要求之下,而是答应叶帆,她 会得尽快回来照顾她。 贝欣不想放弃在叶帆身上看到第二个奇迹。 她在临行的那个早上,坐到叶帆的身边去,温柔地说:“叶帆,我要到美国 去,接我的婆婆到侯斯顿治病,很快就会回来了,大概三五天的功夫吧,我就回 来照顾你了。这几天,你好好地思虑一下,要不要尝试引进一房子的阳光,到我 回来时,你给我答案好不好?” 叶帆是永远的缄默,永远的不回应。 贝欣只好轻拍她的手背几下,就站起来打算赶往机场了。 还是叶启成嘱咐周友球开了车子送她到机场去的。 人还未见到伍玉荷,贝欣的心就早已飞驰至十万九千里外的外祖母身边了。 小时候,贝欣老是缠着伍玉荷说:“婆婆,你放心,将来贝欣长大了会好好 地孝敬你、侍奉你。” 伍玉荷总是笑呵呵地问:“那好啊,看你怎么有本事好好地孝敬我、侍奉我。” 小贝欣不知哪儿来的灵感,竟然说:“我嫁个好丈夫,不就可以把你供养得 福泰安宁了。” 伍玉荷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现今贝欣嫁的不算是个好丈夫,但,贝欣想,那不要紧吧,最要紧的还是能 好好地孝顺和照顾外祖母就好。 正要从周友球手上接过行李入闸登机去,就听到有人自老远叫她:“成嫂, 成嫂,慢走着。” 贝欣回头,垫高脚眺望,只见陈添正吃力地火速跑来。 “什么事如此着急?”贝欣意识到事态并不寻常。 “刚接到大陆拍来的电报,成哥拆阅了,嘱我赶来给你看,并接你回家去。” 贝欣第一个念头就是飞机误点了,或因着航班的种种问题而要改期启程。 可是,当她打开电报一看时,吓呆了。 电报自她的手中滑落,贝欣全无知觉。 在一旁的周友球忙道:“究竟什么事?” 陈添一直搀扶着贝欣,缓缓地向着停车场走去。 “成嫂,别伤心,人死不能复生,老年人总有离去的一天。”陈添这样说。 是的,正是小花拍发来的电报,道:“伍婆婆的病情突然恶化,又一直不容 许我给你摇长途电话,只把一信给我转交予你,已用特快邮件专递,就在今天早 晨,我去看望伍婆婆时,发觉她已不再醒过来了。” 贝欣觉得她的心痛,如此的似曾相识,却又比前一次更深更重更难以忍受。 那是在广州火车站的月台上,文子洋高声叫唤她的名字时,一种绝望的、羞 愧的伤痛,蚕蚀着她的心房。她愤怒为什么上天不怜悯她,要让她在这最后关头, 还要亲身体会一次生离死别。 这一回,她满眶的热泪分明要涌流出来,她都拼命地忍住了。 她不要哭。 伍玉荷从她小时就开始教育她:“现今小时候,做个不会哭的娃娃,将来长 大了,做个顶天立地的女孩子。流泪不一定代表弱者,但能忍泪的人,一定是强 者无疑。” 可是,贝欣在心内呐喊:“婆婆,你可知忍泪是很痛苦的。” 的确,贝欣整张脸都苍白得像被恶鬼吸去了血似的,这比一个泪如雨下的人 看在有心人的眼内更能叫人难过。 她木然地回到成记饭店来,迎面就碰上了叶启成。 叶启成竟嬉皮笑脸地说:“我早就有第六灵感,你根本就不用到美国去。好 了,好了,今天是周末,客似云来,你赶快罩上围裙,出来帮着办事。” 叶启成才说完话,陈添就大声说:“你是人不是人了,这个时候还要她帮着 办事?有什么事你不可以帮着做呢?” 叶启成被一向敦厚的陈添这样子责难,初而错愕,继而觉得面子上搁不下去, 恼羞成怒起来,就道:“你这是哪门子的事,食碗面反碗底,谁雇用你,谁是你 的老板了?” 陈添的火气还没有压下来,便道:“天下难找的不是工作,而是朋友。我这 就辞工了,你可别再为难叶帆和成嫂,否则我回转头来跟你算帐。” “跟我算帐?你凭什么跟我算帐了?凭你是她们的什么人,抑或你早就搭上 了我的一妻一女了?告诉你,那瘫在床上、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你不妨带着 走。这个能走动的,你这老头子可别妄想。” 贝欣一听,头也不回地冲进后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