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历年不衰 叶启成把贝欣摔开,蒙头就睡。 贝欣知道又一次失败了。 每一次她挣扎着要跟这睡在自己身旁的男人进一步培养感情,改善关系时, 效果都只有适得其反。 她再没有办法和能耐劝导叶启成,把他重新纳入生活的正轨。 退而求其次的方法,就只能努力替叶启成把一头家与成记饭店都打理得头头 是道。 为叶家奠定比较稳固的收入根基,是对他们父女生活的一份保障。 这反而是贝欣乐于尽心竭力地去做,也比较有信心做好的一回事。 这阵子,让小沙皮狗彼得跟叶帆成了好玩伴,贝欣心头的牵挂更少了,她就 着力的去为成记饭店多想些生意出路。 跟陈添合力把成记的窗橱重新打点装修过,变成了一个附卖香烟的柜位,果 然收到预期效果。 有些分明是过路的客人,看到柜位内摆放的香烟,走进来买一包后,就有半 数不自觉地坐下来多光顾一碗面食,时间对上了的话,还干脆在店上用午餐或晚 饭,这就无形中多了不少生意了。 陈添也不觉兴奋起来,跟贝欣说:“你真是香烟世家出的身?” 贝欣一边在点数从批发商买过来的烟包,一边说:“我婆婆就是这样告诉我 的,所以我才想到了要在这成记设小烟档。万事起头难,你看我如今连这些香烟 的名字都没记得好,可是啊,可能有一天,我就能做起香烟的大生意来。” 陈添笑:“说不定啊,贝欣,你这副性格是能创造明天的。” 贝欣忽然欢欣地跟陈添握手,道:“好,我们一言为定,我有一天当了香烟 业的巨子,你依旧在我身边帮我。” 陈添哈哈大笑,道:“怕那时,我老得走不动了。” “走不动不要紧,一样能对我耳提面命,就封你做顾问。” “这名词可新鲜呀!哪儿学来的?” 贝欣指指柜台上的收音机,道:“就是它,很好很方便很有用的老师。添伯, 你也来听听英文节目,听多了自然懂自然会。” 陈添皱皱眉头,狐疑地问:“真的会听多了就懂?” “自然了,人生出来就像白纸,婴儿放在哪个地域里带大,他就会说当地的 语言,完全是听得多,耳濡目染之故。我们年纪大了,学习的进展没有那么神速, 但总是能学会的。添伯,你信我。” 陈添一边听着收音机播出来的英文歌曲,一边轻快地说:“当然信你,怎么 不信你呢!一边工作,一边听听这些流行歌也是好的。现今那些后生娃仔娃女听 歌听得手舞足蹈,入心入肺,我也试着返老还童吧!” 陈添说着,一边拿着那个地拖刷地板,一边试学着那些摇滚乐歌手般的模样, 直把贝欣笑得喘不过气来。 贝欣并没有想到陈添这五十岁的人了,还能如此活泼。 其实,人往往有轻松愉快的一面性格,可能是外在的环境把它压抑着,不得 发挥罢了。只要生活上遇到一些人或一些事,不着意地为他解了困,就能自然地 轻快起来。 陈添这个半百开外的人,过往整日地埋头苦干,面对的是那固执而略为暴躁 的叶启成,目睹的又是叶帆自暴自弃,以及周友球的吊儿郎当,周围形成了一股 生命不过是如此的恐惧气氛,于是更易惹陈添感怀身世,很觉得自己苦苦干活是 没有意思的,反正形单影只,活着也不过是一种例行公事,等待老到死罢了。 可是,贝欣的出现,令成记内的人都改变了。连静寂地躺在床上不肯迎接阳 光、面对世界的叶帆都有了新的人生观念。叶启成不再关注的成记饭店,又能面 目一新,经营得较前更有条理更加出色,这使陈添心头跃动,有一种原来五十岁 过外还会有新局面的信念。 他对贝欣的说话几乎是言听计从,且懂得自行略加新意。 别说是贝欣没有想过陈添可以如此的手舞足蹈起来,连陈添自己一时间也自 觉骇异,忽而停了下来,回头望着贝欣尴尬地笑道:“这年头,那个摇滚乐的歌 手简直风靡全北美,历年不衰,就是如此乱跳乱舞,就看得年轻的娃仔娃女热血 沸腾起来,觉得他们不知有多可爱。” 贝欣挚诚地笑说:“我看,添伯你就比较他们可爱得多。” 陈添听了,一时高兴起来,拉了贝欣,随着音乐共舞起来,正当贝欣和陈添 兴高采烈之际,音乐突然中止了。 他俩一看,只见叶启成已伸手把收音机扭熄了。 叶启成的脸色带着鄙夷与不屑,不哼一声,就把收音机扭到收听中文台的频 道去。 电台正播着大锣大鼓的粤剧,叶启成正眼也没有望贝欣和陈添,管自拉起嗓 门来,没命地跟着老倌唱起广东大戏来,那变腔走调听进耳内,令人浑身的汗毛 都要直竖。 一时间,陈添感到有点狼狈,不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很是进退两难。 叶启成那种惟我独尊的表情与行为,令陈添忽然强烈地感到自卑。 他但望自己是这饭店的老板,就可以闷声不响地一脚把叶启成踢出店外去。 可是,他不是。 而实际的情况是,他陈添只呆住了半刻,就受到叶启成的苛责:“站着干什 么?听我唱大戏吗?我要收钱呢,还不把地扫干净去?真是吃屎拉饭的大笨蛋, 不知自量,不知分寸,你是巴结错人了。” 陈添很难吞下这口气,正打算反驳,贝欣就上前来把他拉到一边去,道: “别跟他争执。对你没有好处,明者自明。” 陈添生了一肚子气,发泄地把手中的扫帚扔了下来,白了叶启成一眼,掉头 就走。 叶启成嗤之以鼻,给贝欣说:“你的日子过得倒真写意,霸住了我这间成记 做山寨王,有散兵游勇给你摇旗呐喊,听你使唤,可真不错。” 贝欣并不理会他,埋头就管自己手上的账目去。 叶启成看自己被冷落了、瞧不起了,恼羞成怒,一把抓住贝欣的手臂,整张 恶脸就凑过来,血红的双目瞪着他的妻子,道:“你怎么不回应我?” 贝欣没有试图挣脱他,她只闭上了眼睛,以一贯的声音说道:“我没有什么 话可说。” 叶启成无可奈何兼晦气地把贝欣摔开了,继续以不干不净的口气骂道:“你 这种女人,白长得三分姿色,谁知道躺在床上像尾死鱼,站在人前也似个木乃伊, 真叫人受不了。” 说罢了就一手拨开贝欣,要抢她护着的抽屉钱箱。没想到一直没有反应的贝 欣,忽然反应强烈起来,高声尖叫:“你这是干什么了?钱箱你取不得。” “什么话了?”叶启成早就把钱箱从抽屉夺了出来,抱在怀里。 “不,还给我,钱箱是我的,钱是我赚回来的,我们明天还要结很多的账。” 贝欣不顾一切地扑到叶启成的身上去,要把钱箱抢过来。叶启成不但用双手 推开了贝欣,还顺势不留情面地拍拍赏了她两记耳光,再把她推跌在地上。 贝欣用手背揩一揩嘴角,回头就对叶启成说:“你不能打我!” “不能打你?为什么不能打你?笑不笑话了,我都不能打你?现今真打了且 还打上手了,你拿我怎么办?你敢回赠我几个巴掌不成?” 叶启成站在伏于地上益显得娇小玲珑的贝欣跟前去,十足像个凶恶专横的巨 无霸。 贝欣仰着头,看到跟前这个毫不留情地出手伤人的所谓丈夫,她一跃而起, 整张脸昂起来,以极清晰的声音给他说:“你是男人的话,你且别走,给我五分 钟时间回转头来就对付你。” 叶启成闻言,哈哈大笑,道:“我不走,当然不走,这儿是我叶启成的店, 我为什么要走?我就站在这儿看你等会儿怎样低声下气地走回家里来。别说五分 钟,就给你五个钟头想办法对付我去!嘿!” 贝欣不需要五小时,果然五分钟之内,她就走回成记饭店,可不见她低声下 气,却是理直气壮地跑进来,指着一脸惊骇的叶启成,对跟在她身后的警察说: “就是他打我。” “什么?什么?”叶启成在警察未盘问之前,就已经冲上去自辩:“我怎么 会打她呢,她是我的妻子呀。警察先生,请别相信内子的说话,我是迁就她惯了, 以致把她惯成这副模样,连说话也不知轻重。真的,我疼爱她还来不及呢,怎么 会打她?” 那位警察义正辞严地说:“你知道打人是犯法的,不管被殴者是谁,总之出 手伤人就要受到检控。请你跟我回警察局录口供去。” 叶启成开始慌了手脚,他嘴里急急地说着并不流利的英语,再加添手势,对 那警察说:“你不明白的,警察先生,我们中国人叫这种行为做‘耍花枪’,是 夫妇闹着玩的,并不是真正的打架。” 然后叶启成转脸向着贝欣,强撑起笑脸来,说:“贝欣,你怎么跟我认真到 这个地步来呢?别开这玩笑了,你把这洋鬼子惹了来,就得由你把他送走。” 贝欣看着叶启成那副可怜又可嫌的模样,不期然地重重叹了一口气,道: “你不应该打我。” “是的,我不应该打你,这我知道了,你就别怪我了,把警察送走后,我再 向你赔罪。就算是我求求你,这种官司最惹不得,单是跟他们回警局录口供,就 很费时失事了,说不定……”叶启成苦笑:“总之,这种洋鬼子的地方最爱把小 事当大事来办。” 叶启成看贝欣仍然没有打发那警察离去的样子,心上一急,整个人都在冒汗, 一张脸红似关公,期期艾艾地说:“贝欣,你究竟要我怎样赔罪,你才罢休呢?” 贝欣有着不忍,便说:“启成,我不是故意要闹事的人,为什么你不可以好 好地珍惜我们之间的关系呢?我嫁到这儿来,是打算好好地一直跟你相处下去的, 相处是单程路的话,到头来会钻到死胡同里头,彼此也没有好处。” “贝欣,对不起,是我错了。” “我希望你明白,如果由别人来保护我的话,你的日子也不见得会好过。” “是的,是的。” 贝欣轻叹了一声,回头就跟那位警察解释说:“对不起,警察先生,也许是 我们夫妻吵架,情绪过分激动,以致我……把你寻来了,其实,并没有我说的那 么严重。” 那位警察扬一扬眉道:“你以后想准了是要跟你丈夫过不去了,才好呼唤我 们来救你,我们日中的薪金是由你们纳税人来支付的,别浪费我们的时间。” “是的,对不起。”贝欣说。 “你不再投诉他殴打你了?” 贝欣摇头。 “好吧!下次别再报假案,否则反过来控告你阻差办公。” 目睹警察走后,叶启成重重地吁一口气,然后白贝欣一眼,就要走出店去。 “启成,”贝欣叫住了他:“我们可否好好地谈一谈?” “谈什么?我跟你谈,万一一言不合,我又忍不住动了粗,你岂不又到外头 叫警察去?” “启成,我们需要活得好好的。” “你还不算活得好好吗?在这洋鬼子的地方,女权至上,什么都可以拿法律 来压在我们男人头上来,连这个伎俩你都学会了,自然会活得称心如意。以后, 你放心,我绝不敢动你的一根毛发。” “启成,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既然嫁到这儿来,我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需要团结,互助互爱,你只 要拿心出来跟我们合作,生活一定会比以前更好。启成,请别把我视作一个廉价 劳工,当我是亲人,是与你共同进退、甘苦与共的妻子,不要欺负我,更不要看 不起我,我会跟你携手创造出很令你愉快安乐的明天。” 叶启成装起了一副惊骇的模样,提高了声浪说:“啊,是这样吗?请放心, 我不会再欺负你,更不会看不起你,所谓见过鬼会怕黑,原来你不是个善男信女, 不是盏省油的灯。我看我有八成是引狼入室,自讨苦吃,怨不得天,尤不得人了。” 叶启成说罢了,就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了成记饭店。 这个下午还未到黄昏时分,是饭店最清闲的时间。 贝欣默默地独个儿坐在饭店角落,托着腮帮傻想。 想她的身世,想她的际遇,想她的命运,想她的过去,也想她的将来。 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是贝欣想不明白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叶启成千辛万苦地把她娶了回来,会一下子就待她如此苛刻?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肯学习不嫌弃这个新的家庭,反而让对方讨厌她? 她不明白人与人之间要和谐相处,关键在于哪些问题之上? 她甚至开始狐疑自己刚才在情急盛怒之下,到外头去把个警察抓回来对付丈 夫,是不是明智之举? 或者从前的妇女对自己的命运与际遇是并不反抗,甚至不多思量的,一切都 是既来之则安之,全部忍让,一律妥协。无所谓公平相待,对等合作,更没有人 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现今的妇女又该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