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金融风暴 伍泽晖已知道贝欣的经历,自然明白她为什么有这重心理顾虑,于是答: “这个问题,我们再商量吧!反正,我们家里和公司都需要你这么一个亲人与助 手,北美市场是顶大的。” “谢谢,我真是太高兴了。单是有亲人已经令我手舞足蹈。” 从伍玉荷去世,文子洋离开之后,贝欣只能视叶帆为亲人,实在很孤苦伶仃 的。 伍泽晖忽然说:“贝欣,你没有跟你父系的亲人来往吗?” 贝欣摇头,想起了伍玉荷临终前给她寄来的信,便道:“婆婆去世时还在念 念不忘贝家的情况,她告诉我,我祖母章翠屏回了香港,一直就没有音讯,将来 我有机会与父亲的人团聚了,就了却她老人家的心愿了。” 才说完这番话,伍泽晖就整个人紧张地跳起来,抱着贝欣的双肩,摇撼着她, 说:“我晓得你祖母的下落呢!” 这么一说,贝欣浑身的细胞都刹那间紧缩起来,她也慌忙跳起来,问:“奶 奶现在还健在?” “应该是健在的。” 伍泽晖这才重新把贝欣拉着坐下来说:“就前半年我回香港去跟烟草公司商 谈业务,跟行内人说起来,知道章翠屏还健在,年纪很大了。而且……” 伍泽晖忽然感叹起来,没有把要说的话流畅地说下去。 “怎么了?我奶奶怎么了?”叭欣急问。 “她的境况很凄凉。” “为什么?婆婆说,奶奶家是香港很有权有势的家族。” 伍泽晖摇头:“那是七十年代之前的事,现在呢,今非昔比。 “你听我说,香港这个地方,有钱就自然有权有势。章家在战前已是英资洋 行的大买办,代理很多舶来牌子的洋酒、糖果、汽车等货品,盈利极丰,在资产、 人际关系与社会地位上都是很强劲的。但,一九七三年的香港股灾,股票由恒生 指数一千七百点直跌至一百○五点的这场金融风暴,把很多香港的豪富之家摧残 得七零八落,当然这危机也扶植了另一批暴发户,很不幸,章氏家族是被取代的 富户之一。” 贝欣第一次闻知香港的情况,甚是惊骇。 “我奶奶就是这样潦倒下来的吗?” 这么一问,伍泽晖的表情更凝重,他往椅背一靠,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包他 代理的“三个五”香烟,抽出一根来,点燃,连连吸了两口,再把香烟递给贝欣, 贝欣摇头,道:“谢谢,我不会抽烟。” 伍泽晖把烟包收回袋里去后,才重拾话题,道:“你听过所谓‘烂船也有三 斤钉’的俗语没有?章家虽然倒台,其实日子仍不至于太拮据的,反正各房各户 都应该各有私蓄,只不过是章氏企业因受股灾牵连而投资失败,宣布清盘罢了, 并不是章家子孙个人的破产。可是,在树倒猢狲散的情况下,章氏家族各人是大 难临头各自飞,偏是一个章翠屏既没有夫家,亦无儿女,最疼爱她的父母已然逝 世,那些兄弟姊妹都各管各的抢了章氏家族的剩余财产就各散东西,另起炉灶了, 故而章翠屏变得年老家贫,晚景甚是凄凉。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她住在钻石山附近。” “钻石山?”贝欣有着极度的迷惑。 “对,钻石山是香港的贫民区,极低下阶层的人才住在那儿。”伍泽晖也感 叹:“奇不奇?那些贫民区都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钻石山、黄大仙。香港的贫与 富,完全是天堂与地狱的境界。” 贝欣睁圆了眼睛看她表兄。 伍泽晖再解释:“香港人富起来,那种气派与架势,不是一般美加的富户可 媲美,可是,穷起来绝对有可能比大陆的贫户更凄凉。一种境界是天堂,一种境 界是地狱。” 这就是说,贝欣的祖母章翠屏现在生活在地狱之中。 这令贝欣觉得颤栗。 她幻想着一个像伍玉荷似的老太太,孤身一人,风烛残年,生活在比小榄农 村的环境更不堪更贫穷更艰难的环境之内,每天每夜跟失望和寂寞拼搏,那是多 可怜的呢! 贝欣冲口而出:“我要回去找奶奶!” 伍泽晖定睛凝视着贝欣,想了一想,缓缓地说:“那是应该的。” “泽晖,你帮我,把奶奶的音讯再调查得准确一点。” 伍泽晖点头,道:“成。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就这几天,我挂长途电话回香 港去,拜托烟草公司的朋友向贝家调查。” 贝欣奇怪地问:“贝家?” “是的,就是你父家。” “我父家还有亲人在香港吗?” “贝刚家族你认识吗?他不就是你父家的人?” 贝欣摇摇头。 “那么,贝政呢?贝政是贝桐的儿子,应是你祖父贝元的兄弟,贝刚又是贝 政的独生子。贝刚本人的子女还小,在英国念书。” 贝欣抿一抿嘴唇,凝想一会,说:“贝家的人,我只听过祖父贝元的名字, 并不知道他们还有亲人在香港。” “章翠屏是贝家媳妇,我是听说过的。”伍泽晖说。 “贝家是不是跟奶奶一般穷困了?” 难怪贝欣担心,她虽没有见过贝家的亲戚,也没有从伍玉荷口中得悉过贝元 以外的贝家人的描述与形容,感情上对他们缺乏了一重亲切感,但既是姓贝的, 就自然而然地引起了她的关注。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伍泽晖摇摇头,叹口气,然后说:“刚相反,贝家是 这十年八年内香江新兴起的世家,他们在香港是最大的香烟分销商,就是上承上 海贝桐的名气,打出来的天下。” “贝桐?”贝欣沉思着:“他是我曾祖父,我听婆婆提过。” “照推理应该是你祖父的父亲了。” 贝欣皱了皱眉道:“那么,奶奶是贝家媳妇,为什么会沦为贫妇呢?” 伍泽晖叹口气,道:“详情我可不清楚了,只是,贝刚家族在香烟分销业上 大名鼎鼎,他祖父贝桐到香港后,买下很多地皮,现今都随着香港的发展而涨价, 变成了极富有的人家,这是人所共知的。” 贝欣默然,她想到了一个问题,可不好问出口来。 为什么贝家如此宽裕富有,却不照顾章翠屏呢? 还没有等贝欣说出口来,伍泽晖就自语道:“香港地的人情,真难说了。” 贝欣于是急道:“泽晖,那就拜托你加紧调查一下我奶奶的消息好不好?” “好,放心,香港这城市很小,人际关系很紧凑,办法比较便捷,很容易得 到消息。” 怎么个便捷法也得有一个过程,在等待中的贝欣,是难过的。 她日间工作之后再去上成人夜校,下课回来还要温习念书,应该是十分劳累 的,但,一旦放下了功课书本,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就不能睡。 她脑子里老是有一些幻想出来的画面,看见有间破破烂烂的茅舍,里面住了 个老态龙钟的女人,满头银白的稀疏头发,在烛影之下抖动。她动作缓慢,拿着 一双筷子的手,干涸得几乎是皮包骨,她颤巍巍地把筷子伸到饭碗内,不断摸索, 可是饭碗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然后,贝欣忍不住叫喊:“奶奶!” 章翠屏回过头来,一张瘦削得可怜的老脸是没有表情的、几近模糊的,只看 到她的嘴开开合合,有个微弱的声音钻进贝欣的耳朵里,说:“欣儿,我很饿, 我很饿!” 贝欣心痛得整个人蓦然惊醒,坐起来,嚷:“奶奶!” 原来是一场梦。 贝欣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地惦记着一个素未谋面的亲人。 是与生俱来的亲情跃现于心上,使贝欣一闲下来就挂念着这可能还生存在世 的父系亲人。 盼望了好多天,伍泽晖终于带来了好消息,他说:“贝欣,找到了。” 贝欣惊喜交集,说:“奶奶仍健在?” “对。她的住处还有贝刚的贝氏企业地址电话,我都给你寻着了。” 贝欣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准备到香港去,是吗?” 贝欣点头,且道:“我也得跟崔医生和叶帆商量一下。” 伍泽晖说:“这也好,你到香港去的话,也不怕没有人照顾,我在那城里有 几个朋友。相信崔医生和叶帆不会反对你寻亲去。” 崔昌平听说贝欣的父系还有亲人在港,岂止不反对,且鼓励贝欣尽快回去一 趟。 崔昌平把手搭在贝欣的肩膊上说:“快回去吧!贝欣,找你的祖母团聚固然 重要,而且听说香港这城市发展得一日千里,很适合有干劲的年轻人干活,比你 呆在这美国中部的医学城镇更有大发展。况且,你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人事要牵挂。” 崔昌平这样说了,贝欣还未及回答,坐在一旁的叶帆就嘟起嘴来,说:“怎 么说没有什么人事要牵挂了,这儿有我呢!” 崔昌平哈哈大笑起来,按着叶帆的肩,道:“我倒忘了,贝欣还有个小宝贝 在此。” 三个人都笑作一团了。事实上,自从来了美国,叶帆正正式式地入学读书之 后,她整个人都变得活泼轻松起来,完完全全是像沐在春风中的花蕾,健康地茁 壮成长。 贝欣因知道叶帆现在很有些幽默感,能跟人讲笑话了,于是故意整她道: “你不用我牵挂了吧!现今泽晖给你送来彼得了,你俩就可以相依为命,人不与 狗争宠去。” 崔昌平说:“贝欣,你说这话就没有长远眼光了,叶帆考上了大学,校园内 英俊少男多的是,都是护花使者,肯定将彼得比了下去,我预言,叶帆很快就置 我们两人于脑后了。” 三个人就这样笑哈哈地把一宗大事谈定了。 贝欣决定到香港去。 这夜,匆匆把行李整顿好,因翌晨贝欣就要坐早班机到三藩市去转机,故而 叶帆嘱贝欣早点休息。 “我们赶快睡吧!”叶帆说:“睡醒了,我给你做早餐,再跟崔医生一起送 飞机。” 贝欣把叶帆拥抱了一下,说:“舍不得你!” 叶帆眼眶有点痒痒的,她知道那是强忍热泪的一种自然体能反应,努力眨动 了几下眼睛,说:“不是说,我既有小狗又有很多同学吗,生活会顶热闹的,你 不用担心我。” “那好,我把奶奶寻到了,很快就会回来。” 叶帆点头,就退出了贝欣的房间。 贝欣辗转反侧良久,仍无法入睡。 分明这几天为了要安排赴港,申办手续以及向医院请辞,都得到处奔波,人 累了应该睡得很好,偏这临行前的一晚就干睁着眼,睡不成。 贝欣伸手扭亮了床头灯,把那叠放在床头抽屉的旅行文件翻出来,其中夹了 她最珍贵的两封信。 一封是她祖父贝元写给她外祖母伍玉荷的。 另一封是伍玉荷写给她的。 信中都提到章翠屏。 贝欣想着,跟章翠屏重聚之后,把这两封信交到她手里去时,会是个怎么样 的场面? “贝欣。” 有人轻轻地叫喊她。 房门开处,是叶帆。 “你还没有睡?”她问。 “没有。”贝欣坐在床上,拍拍床沿,柔柔地对叶帆说:“来,坐吧!” 看着叶帆一拐一拐地自房门走到床前,缓缓地坐下,这几步路的过程,贝欣 的感受上像看到了一个叶帆从残废而至残而不废的过程,她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很安慰地握着叶帆的手。 叶帆说:“你也没睡着?” “嗯,你呢,不是说明天要早起给我做早餐吗?” “就是怕早起不了,故而没敢睡吧!” “傻孩子!”贝欣拍拍叶帆的手。 “实情是,”叶帆说:“我舍不得你。” 这对既似姊妹又是母女的知己轻轻地拥抱着。 叶帆说:“你知道,才不过是前一阵子,坐在床上的人是我,坐在床沿的人 是你。” “以后你喜欢坐到哪儿去都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