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茅塞顿开 贝欣忽然觉得心头不胜负荷,一种浓重的委屈令她有窒息之感,因而下意识 地微喘着气。 她不知如何回应对方的话。 恰如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要应付武林中的高手,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贝欣只能支吾以对。 她往哪儿找证据去? 面对着这个态度冷漠严峻的人根本不可能把整个故事复述一遍。 身上带着的那两封宝贵信件,也不算是什么证据。而且要拿出私人函件来作 证,贝欣极不愿意,倍觉委屈。 她当然更不能说遇上了伍泽晖,听了他一面之辞。 贝欣正在支吾着,不知如何措辞,那姓屠的就对她说:“贝小姐,譬如说你 父母亲是什么人,你可以告诉我们吗?” 这么一问,总算贝欣能回答,于是说:“我父亲是贝清,母亲是戴彩如。” “他们还健在吗?” “都过世了。” 屠先生一听,脸上紧张的表情似乎稍稍松弛下来,口气也好像温和了一点, 说:“他们是在哪儿去世的?” “在乡下,小榄。” “贝小姐也从小榄到香港来?” “不,我这近年先去了美加,从那儿转到香港来,还是刚抵埠。” “就为千里寻亲而来?” “可以这么说,我从没有到过香港来。” 屠先生又紧张起来:“是奉你祖父母的命而来?” “不,我祖父贝元已经去世了。” “什么时候?在中国吗?” “对,很早的事了,在解放后不久。至于祖母章翠屏,我真的很想见见她, 听说她仍健在,我外祖母临终的遗愿就是有朝一日我可以跟父系的亲属团聚。” “这就是说你现在只孤身一人?” “是的。” “难怪你这么希望有亲人。可是贝小姐,你可能要失望了。” “为什么?”贝欣急问:“因为我提不出证据来吗?”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你总要有一些文件或人物的证明才能使贝先生相信。” “我找到了章翠屏,她老人家会证明我是贝元的孙女儿。我外祖母有封信给 她,她一看就知道了。”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为什么你要失望的原因了。我相信你并不知道,章翠 屏已去世了。” 贝欣呆了一呆,才听清楚对方的说话,便好像头顶上打雷似的,叫她整个人 都震荡着,有一点点的摇摇欲坠。 “万里寻亲而不遇,我知道你很难过。章翠屏是贝元的夫人,我们的贝刚先 生没有理由不知道她的情况,她既然去世了,也就无法证明你跟贝元先生一房人 的关系了。” 贝欣有点麻木,她不知道要摇摇头,还是点点头。 “贝小姐,对不起,看来,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屠先生这样说。 “是的,打扰你了。” 屠先生已站起来送客,并道:“我还有别的公事要办,不送你了。” “别客气。” 贝欣正要走出会议室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怯怯地回转头来,说:“屠先 生,请代我问候贝刚先生好。” “我会的,谢谢你。” “而且,有件事比较冒昧,不知道你可否帮我忙?” “你说吧!” “你们接待处有本杂志,刚才我翻了一翻,有一篇关于贝刚先生的访问,附 带刊出了一张贝桐先生与两个儿子的旧照,还有我祖母章翠屏在照片里,我想向 你们买下来,留作纪念。” 屠先生说:“旧杂志罢了,你喜欢就拿去吧,我会请秘书给接待员交代一声。” “谢谢你了。” “别客气。如果贝元夫人不是早就去世,今日能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屠先生这最后一句话似乎是个漏洞,电光火石之间,贝欣茅塞顿开似的,立 即抓住机会,问:“我祖母去世有多年了吧?” 屠先生说:“记不清楚多少年了,总有五六年的样子。” “她去世时,有贝家的亲人在场吗?” “贝刚先生和家人在她生病时一直照顾她。” 贝欣点头:“毕竟是老人了,是吧!” “对的。”屠先生答:“虽在多年前去世,章女士也不算不长寿了。” “屠先生有参加她的丧礼?” “有,是贝刚先生嘱咐我为章女士办理的。” “那么我祖母的坟呢,可以告诉我,让我去拜祭吗?” 屠先生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道:“对不起,又要让你失望了。章女士临终 时嘱咐过,她无亲无故,要火葬扬灰,不设灵墓。” “嗯,是这样的。”贝欣道:“那我就到庙堂去给她烧炷香是来晚了。” “孝思长存就好。” “谢谢你。” 离开了贝氏大门之后,贝欣立即打了个寒颤。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下意识 地,贝欣知道刚才那位屠先生的话,是个阴谋。 目的几乎只有一个,就是不要贝欣去找章翠屏。 找不到章翠屏,那么,就不能有人证明贝欣的身分。 再下来,贝刚就不必去相认以及应酬她这个穷亲戚。 贝欣有一点点的气愤,更多的是失望。 她真的不是为了攀权附势,才追寻这段亲情。 只是没有想过,原来自己经历过如此多风浪,仍然幼稚得可怜。 抑或,正如崔昌平临别赠言,他说:“贝欣,你小心,香港最骇人的是冷暖 人情,到了那儿,你会发觉美国中部大学城的人纯朴简单得近乎愚钝。” 贝欣很聪明,她记得伍泽晖对她说过,就在半年前,他在香港商讨业务时, 才从烟草业的行家里,听到有关章翠屏落泊的近况。 本来,那位屠先生说章翠屏去世了,贝欣也没有起疑,她可能是最近这半年 才逝世的。这就连烟草业的朋友都未必知道。 可是,屠先生多说了话,出了纰漏。 越多说越见心虚,引起了贝欣的怀疑。 贝欣相信她这个推测是错不了的,因而越发急于要去寻找章翠屏了。 香港的钻石山不但没有钻石,而且的确是极度贫穷的人家居住的地方。 崎岖的山路两旁都是建筑着比小榄箕围屋更简陋的木屋,东歪西倒地依山而 筑。 在屋前玩耍的孩子,都是脏兮兮的,衣衫褴褛,一看到打扮齐整的贝欣,又 是个陌生人,都一窝蜂地跟在贝欣背后。 其中有一两个特别大胆且调皮的,干脆用他们那十只乌墨墨的揩完了鼻涕的 手指摸摸贝欣雪白的衣裙,裙子立即被打上肮脏指纹。 贝欣没有恼怒,只笑着对孩子们说:“怎么不去把手洗干净呢,那才是好孩 子。” 孩子们听了都哈哈笑,别无其他反应。 于是贝欣就拉着其中一个问:“告诉我,你认识这地址吗?” 小孩摇头。 另一个小孩子摇着头说:“他都不念书,怎么会认得字?” 贝欣没有办法,只得自己慢慢找门牌。 终于对着地址找到门牌,但叩门没有回应。 贝欣试试推门,门应手而开,贝欣喊:“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 贝欣嗅到房子内有一阵霉味,屋顶因是用破铁皮盖的,猛烈的太阳晒下来, 特别炙热,那阵霉味更令人窒息。 贝欣没有办法多留,正要转身出去,脚踏在一个掉在地上的烂锑面盆上,发 出了声响,然后她就听到屋子角落传来呻吟声。 贝欣停住了脚,循着呻吟声走去,看到一张木板床上有些东西在蠕动。 她呆望着很久,才看清楚可能是一个瘦削得难以形容的人,蒙着头躺在那儿, 活脱脱像贴在床上一样,就因为仍有微弱呼吸,所以才会看见蠕动。 贝欣有点慌张了,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直挺挺地躺在木床上的人,就是她千山 万水要寻找的至亲。 “奶奶!”贝欣轻喊。 然后她走近木床,以震抖的手掀开了那条烂得像块破布的被,贝欣连忙惊叫, 退后几步。 她看到的脸,简直是个活骷髅,双眼是两只黑洞,根本没法子见着眼珠子, 嘴唇薄而干,微张着努力呼吸,那一副模样真是太恐怖了。 这是章翠屏的地址。 “奶奶!”贝欣吓得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那在杂志上看到的旧照,那个章翠屏虽显得娇小,却不是羸弱,更非现在这 副可怜模样。 岁月与贫穷,原来会如此地折损人。 贝欣正痛苦地想,自己是来晚了。 才这么一想,就听到背后有人喊:“奶奶,谁来了?” 贝欣回转一望,看到一个五十多六十岁的女人,挑着一箩菜进来,刚放下。 “你找谁?”对方问。 “我姓贝。”贝欣说:“我找她。” 贝欣指指床上的老人。 “你找她干什么?我们并不认识姓贝的。” “我是她的孙女儿,叫贝欣,从美国回来找她。” “你究竟找谁,是不是找错门牌了,她不姓贝。” “我爷爷姓贝,我奶奶叫章翠屏,她是不是章翠屏了?” “嘿!”那女人发笑:“人家说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穷成我 们这副样子,也有人摸上门来认亲认戚,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了。” 贝欣急问:“那么你们也不姓章?” “我们姓陈,”那女人说:“她是我家姑,姓李。如果你这个金山姑娘要认 我们也是可以的。” “对不起,那么,我认错了。” 贝欣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美金来,放在那女人手中,道:“给老人家 买点水果吃,我冒昧了。” 贝欣吁一口气,走出了门外,就听到后面有人叫她:“姑娘,你慢走!” 是那姓陈的女人追赶出来,问:“你找姓章的老人家,是不是?” “是。你晓得她是不是住在附近?” “这附近几家都没有人姓章,不过我们才搬过来一阵,以前住这区的人都搬 到徙置区去了。可能你找的人就是搬过去了,那儿环境好得多。” “陈大婶,你能帮我问问吗?” “成。”陈大婶说:“你等一等。” 于是又沙着嗓门向隔壁喊去:“四姐,四姐,以前住在我们这儿的人往哪个 徙置区搬了?” 有另一个中年妇人探出头来,答:“搬到石硖尾去了。” “石硖尾那么大,很多幢徙置楼呢,哪一座哪一层?”陈大婶问。 “那我可不知道呀,不过,住我这屋子的财哥回来过一次,他叫我收到他的 信就转去给他,留下了一个地址,你要不要抄下,去找他问问。” 贝欣慌忙抄下地址,对她们千恩万谢。 陈大婶说:“你找的人是你祖母?” “对的。” “这么一个对老人家有孝心的人,菩萨会保佑你们祖孙团聚。” “谢谢你。” 贝欣按址来到石硖尾徙置区,果然找到了阿财家,那位四姐口中的财哥上班 去了,只留下孩子在家里做功课。 贝欣心想,应该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孩子未必会记得邻家人的名字。 正打算翌日再来,阿财的其中一个较大的女儿望着贝欣出神,说:“姐姐, 你的模样很像一个人。” 贝欣站住了,问:“像谁?” 然后电光火石之间,她想到了,快快蹲在孩子跟前,急切地拖着她的手说: “是不是像一个姓章的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