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另人生厌 贝欣禁不住说:“一国两制是中国的承诺,公开对国际人士说要推行的制度, 不可能没有诚意。毕竟,中国现今是大国,也不是处在事事求人的时代,中国的 市场正日渐引起外资注重,正是用得着人才之际,我看人才只会流入香港,再流 入大陆才又对。” 那林亦隆正想反驳,贝欣微微一笑,道:“你们谈,我失陪了。” 免得在这么一个场合失态。但同时贝欣很自然地讨厌起那些把自己看成英国 人的中国人。 他们的嘴脸比殖民地上的外国人更令人生厌。 才回过头来,她的幻觉又生出来了。 今次摔一摔头,闭一闭眼睛,再张开来,仍不能把幻觉消灭。 就因为他曾在她第一次成婚之时,赶来送她,有了永远的阴影了,贝欣今晚 又见到了他。 真好笑,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一个巧合? 可是,那的确是瞪圆了眼睛,一脸 的尴尬、惶恐、惊骇,甚而狼狈,千真万确地自远而至。 “贝欣! ”还是叶帆带着他。 叶帆欢天喜地地排众而上,对贝欣说:“你看谁来了,他就是小程,他赶来 了。” 叶帆的喜悦是禁不住的。 她原以为自己在做梦,刚才她在会所的休息房间,接听了电话,对方说: “小帆吗? 我是小程,我来了。” “嗯,你来了? ”叶帆不知如何反应:“你在哪儿? ” “我在香港,我来了。摇电话到你家,佣人说你在此。” “是的。” “我能这就来见你吗? 顺便向你继母道贺。” 叶帆躲在休息室内细细喘气,很久没有亮相人前,她叫自己快快镇静下来, 才好见小程。 临走前,小程对她说过什么,她完全记得清楚。 他来了,就证明他有信心忘记过往,对将来作出承诺了。 否则,小程不会来。 叶帆几乎是欢呼着迎接小程进来,先拉着他去找章翠屏,然后,再扯着他来 见贝欣。 “贝欣,你听见我说什么吗? ” 贝欣看呆了这个眼前的小程,喃喃地问:“为什么姓程? ” 对方答:“崔昌平设法把我从大陆申请出来,认了个华侨做义父,跟了他姓, 手续容易办些,他姓程。” 然后三个人都呆住了。 贝欣与高骏只到日本度了一个星期的蜜月,就回来各自投入工作。 香港在中国宣布了会于九七年恢复行使主权之后,市场一直沉静,走资行动 屡见不鲜,大商贾在这个瞬息万变、人心还未稳定的时期,得闲不出门,以免出 了大事,没有人为机构拿大主意。 贝欣固然是为了这个原因,要尽快地与高骏赶回大本营来,更为了她一直惦 念着叶帆。 世间上最不公平的事已然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在那个她可以接受文子洋的时候,她曾殷殷期盼他赶快出现,偏他却音讯全 无。 到她决定再出卖一次婚姻时,文子洋就来了。 一切都是命定的,她可以忍受,她可以不埋怨。 受过一次痛不欲生的刺激,嫁给叶启成之后,贝欣已心如止水,将她的生命 价值观定位在履行责任,终此一生的基础之上,不对个人情爱上的享受算在期望 与努力之内。 为此,上天的戏弄,她可以在震惊之后,一笑置之。 对文子洋的怀念与相思,是永恒而毋须复活的。 可是,上天对付她还不够吗? 还要对付叶帆。她知道叶帆脆弱的心灵,天真 的个性,承接不起这种感情上的屈辱。 贝欣会认为这种爱不得其所是苦雨凄风,于是坦然款尝。 但叶帆一定视这种感情上的委屈是滔天巨浪,翻过来覆过去,让她透不过气 来。 如果那个文子洋心目中的人不是贝欣,而是别人,彼此都会好过一点。 这一点心理上的化学作用不是良性而是恶性的。 贝欣不是不难过,不恐惧的。 她回港之后,叶帆不在家。 “到哪儿去了? ”贝欣问祖母。 章翠屏答:“这个星期,她每天都外出,晚上才回来,像很忙的样子。” “知道她到哪儿去吗? ” “她没有说。” “奶奶,小帆的情绪怎么样? ” 章翠屏想了一想:“没有怎么样呀,每天都是高高兴兴的,非常的活泼,跟 我有说有笑。” 贝欣没有回答,她不知叶帆的这种表现是正常还是反常。 “欣儿,小帆发生了什么事了? ” “没有,没有。”贝欣道:“我只是看看她准备投入工作没有,她是打算留 在香港还是要回美国? ” “小帆不是说好了要留港吗? 回美国去干什么呢,一点发展都没有。” 贝欣没有解释她为什么有这份担忧。 她是极希望叶帆能留港发展。但经过了那个叫小程的出现,一切情况可以是 完全不同的。 这晚,叶帆很晚才回家来。 一回来,就回房里去。 贝欣在偏厅听到声音,就立即去敲她的门,问:“小帆,我是贝欣,能让我 进来吗? ” “可以,请等一等。” 叶帆不一会就把房门开启,道:“请进来。” 贝欣看到睡房很齐整,一点异样的痕迹也没有。 “这个星期你玩得开心吗? ”叶帆问。 贝欣不晓得答,想了一想:“日本的东西很贵。” “这对你不是问题吧? ” 叶帆回答这句话时很轻松,这反而现了一点骨刺。 贝欣意识到文子洋的出现,的确在她和叶帆之间生了催化作用。 她们之间的关系与情谊,开始跟以前不一样了。 爱情不是粉笔字,错了可以用布一抹就干干净净。 爱情也不是生意,生意不成仁义在。爱情有了波折,关系要再像旧时模样, 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了。 贝欣沉着气,希望把彼此的气氛弄好一点,于是说:“我买了一套珍珠首饰 给你。” 贝欣从口袋里掏出了首饰盒,递给叶帆,并说:“希望你喜欢。” 叶帆把首饰盒打开,道:“好漂亮,好名贵,嗯,谢谢你! ” 叶帆笑着主动地把贝欣抱了一抱。 一切不是像旧时模样吗? 不,不一样了。 全部的举动神态都蒙上一层薄薄的面纱似,看不到原来的眉目。 贝欣的心慢慢地正往下沉。 “小帆,你不喜欢这套首饰? ”她在力挽狂澜于既倒。 “不,不是不喜欢。你觉得我反应有点冷淡,是不是? 我是在想以我这个年 纪和身分,似乎不需要戴首饰,年轻少女戴首饰不合宜,有青春就好,这跟少妇 不一样。” “是的。”贝欣只能同意这个观点。 “所以,我很心领。我实在觉得你用这套珠饰,比我更合适了。” 叶帆双手把首饰送回给贝欣。 贝欣接过了,心里的难受像被恶虫一口一口地咬着。 “其实,”叶帆说:“香港什么东西都有,又便宜又好,你就别忙着给什么 人买礼物,应该好好地享受蜜月。” “你打算留在香港,是吗? ”贝欣抓了这个机会,问了一个她认为最关键性 的问题:“我的意思是你会在香港开始工作? ” “是的,你不是一直告诉我,年轻人在香港发展的种种好处吗? ” “是的。” 贝欣吁了一口气,到底最重要的一件事没有受到坏影响。 贝欣实在怕叶帆会负气地回美国去,以后彼此的关系就不容易调整过来了, 而且,为此而扼杀了叶帆发展的机会,很不忍心。 念头一过,情况就发生突变。 叶帆说:“香港真是一个机会之城,在美国,我们毕业的一群学生个个诚惶 诚恐,怕找不到事做。这儿,翻阅一张西报,招聘栏广告比新闻多不知多少倍。 去求职时,一下子就有几司公司向我提供职位,各有所长,任君选择。” 贝欣很自然问:“你去找过工作吗? ” 叶帆兴奋地说:“对呀! 不但找过,而且找到了。我其实很担心他们会嫌弃 我,可是他们没有呀! ” “小帆,我打算你来当我的助手呢! ”贝欣急道。 “我知道,可是,这样子不好。” “为什么不好? 外头能照顾你吗? 他们给你多少薪金,给你什么职位? ” “他们给我的照顾很一般,可能很苛刻,但我希望像一般人那么成长,只靠 我自己。古人不是有易子而教,意义是一样的,不是吗? ” 贝欣问:“你决定了? ” “是的。” “你连跟我商量也没有就决定! ” “对不起,我以为我可以有权利独立,且不要给你添麻烦。” “小帆,坦白跟我说,是不是为了他? ” “什么? ”叶帆笑:“你说什么话,我不明白。” “你怎么会不明白? 就是因为你发现了文子洋跟我的关系,于是你连我都不 高兴了。” “贝欣,你镇静点,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回港之前,已经知道小程,就是文 子洋已心有所属,那个女人是你还是别人,影响都一样。你别把什么责任都往自 己肩上硬放,没有这个必要。” “那么,为什么要另寻出路? ” “这是两回事。” “根本就是一回事,你只是不肯承认。” “很好,随你怎么想吧,我没有法子令你相信。我只能坚持自己的想法和决 定,为自己的前途着想,我会很努力工作。” “很努力地在外头工作,为了证明没有了我的庇荫和帮助,你仍生活得很好, 是不是? ” “贝欣,希望你的意思不是要求我永远躲在你的照顾范围之内,身体上,我 已经是个残缺的人,需要有人照顾我。我希望除此之外,不必再连累什么人,也 太急于要在自己的能力之内获得成绩。你明白吗? ” 贝欣不知如何回应,终于带点气馁道:“小帆,文子洋他……” “希望你以后不要把他跟我们之间的相处拉在一起。我跟他是朋友,你跟他 是旧情人,我跟你是另一种关系,不必互相混淆。好了,我走了一天的路,干了 一天的工,很累了,你也回房去睡吧!” 说罢,叶帆才想起来,嫣然一笑道:“看,我竟忘了,你结了婚不住在这里 了,那就要更快地回家去,已很晚了。” 贝欣僵站在那儿有一分钟之久,才晓得缓缓地转身离去。 是的,她的家不在这儿,而是筑在城内另一个高贵的住宅区。 那儿是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没有了从前至亲在,只有新的合作伙伴的世界。 贝欣对这新世界开始适应,而且日子有功,在不断地努力下,她适应得算很 不错了。 因为她的心理准备不算不充足了,她也太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 身为整段政治婚姻的导演兼男主角的高骏,在演出之前把戏分和剧情解释得 相当清楚。 高骏教贝欣一个演出自己新角色的不二法门,道:“每当你情绪激动,你就 提醒自己,这只不过是一出戏,演员一般演出过分认真时,会完全融入角色之内, 对你而言反而是不好的。你需要久不久把自己抽离,精神上保持冷静和独立,那 么,就不必过分紧张你这个角色的遭遇。日子有功,习惯成自然之后,你或者会 爱上了这个角色,产生很自然的代入感,那才是另一种境界。你明白吗? ” 贝欣不是不明白的。 高骏对她的这个原则性的提点,真的很有利。 正如一个相当投入剧情的观众,忍不住被悲惨的桥段所感动而不住流泪,只 要她肯在刹那间提醒自己,那只不过是一出戏罢了,很自然地她就会冷静下来, 停止哭泣。 凡是不真实的情事,震撼力与感染力都不可能太大,更不可能持续。 戏是总有散场的一日。 贝欣不知道她与高骏演出的这出戏何时落幕。但能把它视为一场终于有日落 幕的戏,在演出得过分逼真时,她会稍稍自角色中抽离,精神上松弛一下,透一 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