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有苦自知 “欣儿,只要高骏没有反对,我搬回来跟你住是愿意的,只是叶帆未必会答 应。” 说这最后的一句话时,章翠屏的神情有点奇怪。 贝欣立即紧张地说:“为什么?” “她那份工作干得很开心,上司对她赞赏有加,叶帆人是绝顶聪明的,对金 融事业怕也有些天分,且又勤奋得不像话,自然很快就获得重用。 “现今我跟她同住是顶开心的,有时我嘱佣人弄好晚饭让她下班回来吃,结 果,晚饭变成宵夜,最近更发展至宵夜变成早餐。这几年,叶帆的全副精力都浸 在工作岗位上,得到公司的破格提升,事在必然。” 自从叶帆坚持自己谋生,进了金融圈子,在诚发金融集团任事之后,很少机 会与贝欣见面,固然是彼此都忙透了,也为两人之间的心理障碍日重一日。 心病这回事,很难找解药,日子有功,就有可能成为绝症。对于生活工作都 在两个不同世界的贝欣与叶帆,更是越来越缺乏沟通与谅解了。 有时,贝欣连想起从前种种与叶帆携手奋斗的好时光,心都会痛,倒不如不 想它就算了。 这番苦衷又是章翠屏所不知道,也不方便让她知道的。 贝欣买下了半山的华宅,除了视之为一项商业上的明智决策外,也为让章翠 屏重新以君临天下的气势,回到贝氏家园的区分上安居,也同时为了房子宽敞, 可让叶帆安心与他们住在一块儿,早晚见面的机会多些,自然容易找到机会,冰 释前嫌。 故此,当贝欣听到章翠屏表示叶帆不会搬来同住时,她是紧张的。 贝欣忙问:“叶帆工作顺利,就不可以搬来与我们同住了吗?那有什么关系 呢?” 无疑,贝欣的反应是过分强烈的,这令章翠屏有点不解。 她平心静气地向贝欣说:“叶帆前两天才兴高采烈地回来告诉我,她升职加 薪了,有足够的能力搬到外头去住一个小小公寓,这也是现代职业女性的习惯了 罢。” 还未听章翠屏说罢,贝欣就忙叫起来:“不成。她这样做不对,她不应该。” “欣儿,你干什么呢?你根本都不明白叶帆的心态。” “奶奶,我是太明白她的想法了。”贝欣仍然有气在心头。 章翠屏于是问:“很好,你说给我听,叶帆要搬出去是什么个想法了?” 这么一问,贝欣辞穷了。 立时间,她无法不支支吾吾,涨红了脸,不知所措。 章翠屏把贝欣的表情看在眼内,她有自己的一套理解和想法。 章翠屏很认真地说:“叶帆的确是个很难得的女孩子,她天性很纯朴,带一 点倔强,非常的能吃苦。我很喜欢她,甚或应该说,我真心真意的把她看成个承 欢膝下的曾孙女儿看待。 “欣儿,你必须明白一点,在爱护叶帆的同时,不应是长期庇荫她,而是要 帮助她独立成长,正如过往你帮助她站起来在人前干活一样。 “难得叶帆有这种独立的意愿和能力,她要到外头去生活,宁愿从自己的工 资中取出一部分来付房租,也不让自己长期依靠家庭,这番志气是可嘉的,我不 能因为喜欢把她留在身边做个伴,就抹煞她的自由和自主。” “奶奶!” 贝欣是有苦自知。 如果叶帆真的一如章翠屏的看法和分析,那么,她要求独立生活,是没有不 成全她,且为她欢呼的道理。多难得她宁愿靠自己而生活,这是她自尊自强的表 现,贝欣是会跟章翠屏一样,来不及高兴的。 但,贝欣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叶帆之所以要独立,是一种发泄怨恨甚或有报复意识的一番行动。 她要脱离贝欣的影子,不再依靠她一丁点而活下去。 贝欣焦虑与痛心的是她和叶帆的距离已日甚一日。 贝欣觉得她是被冤枉的。 命定的缘分也没有眷顾着贝欣,反而要她独力背负这沉重的十字架。 再说,贝欣心里想,要她承担罪名不要紧,只要叶帆能健康快乐地成人长进 下去便成。 健康的不只是身体,更重要的是心智。 快乐的也不只是精神,基础应建在正确的人生观念之上。 她如许千辛万苦地把叶帆从一个生不如死的阶段抢救过来,她不甘心就此功 亏一篑。 更令她心如刀割的是,自从婚礼之后,叶帆对文子洋的行踪,只字不提,不 闻不问,视他如芸芸参加婚宴的嘉宾中一员,筵席散了就是散了,不一定有来往。 这个决定其实是叫贝欣心痛欲绝、肝肠寸断的。 她都忍住了。 为的是要活下去,且是好好地活下去。 那就不能让一切有可能演变成生活病毒的细菌滋长。 她对文子洋的感情一旦被纵容,贝欣知道其破坏力是锐不可当的。 只要一个不留神,稍微松懈,贝欣知道自己就会不顾一切地飞奔到文子洋的 怀抱里,让他携着自己的手远去。 贝欣拼命地工作,雷厉地兼顾发展贝氏与高氏的业务,让自己每晚睡到床上 去时,疲累得连梦都不可能有,这才安全。 否则,梦里若是见着青葱草原一片,文子洋轩昂地站在草原上向她挥手的话, 她在蓦然惊醒之后,感动且眷恋梦中的执手双牵,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这几年来,严厉的自我约束,是一个极度艰辛痛苦的心路历程,贝欣都未曾 埋怨过半句。 现今不公平到要她负起一手摧毁叶帆心智精神健康成长的后果,她实在忍受 不住了。 可是,她的反常表现,非但没有得到章翠屏的同情,且有了一重她们祖孙之 间从未有过的误解。 章翠屏认真地对贝欣说:“欣儿,为富不仁,比贫而当娼更可耻。或者我今 日说这些话是夸张了一点点,但我有责任提点你,不要因为你有了门第财产,就 以为有了天下间的一切,可以有资格运筹帷喔,呼风唤雨,就能主宰别人。权力 与地位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就是让你滋生一种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霸者心态,总 有一日你会在这种心态的滋扰之下灭亡。 “所以,欣儿,别以为你曾是叶帆的救命恩人,你现今又有财有势,你就对 叶帆有种占有欲。她还是应该是她自己的,有她的独立思想与自由,我相信她会 发展成长得很好,可能比你更好。” 贝欣激动地拥抱着章翠屏。 她几乎要哭着叫出声来道:“奶奶,奶奶,情况不是这样的,好冤枉呀!” 当然,在千钧一发之际,她改口道:“奶奶,奶奶,你教诲的是,我会谨记。” 当章翠屏随高骏夫妇搬进山顶豪华住宅去时,叶帆是兴高采烈地忙着替章翠 屏布置好她的睡房,然后还抱着章翠屏的腰,亲昵地说:“我的好太婆,我一有 空就来探望你。” 章翠屏用手敲叶帆的头,道:“等你有空才来看太婆的话,等于望穿秋水, 你快要在商场上搏杀到六亲不认了。” “你放心,凡是对自己重要的事,就必有空去做;对自己重要的人,就必有 空去见。太婆,你对我而言是重要的。” 章翠屏道:“你逗得我呀,开心透了。” “那就好。” 章翠屏握住了叶帆的手,问:“有比我更重要的人没有?” 叶帆一听,再看章翠屏的神色,自明所指,于是仍硬装着俏皮,道:“没有 呀,怎么还会有比太婆更重要的人了。” “你别油嘴,我是认真的。” “我跟你一样,也是认真的。” “你骗我年纪大,记性不好了。欣儿结婚的那天,你不是携了一位医生来给 我介绍,还告诉我,他是特别从美国赶回来看你的。你当时那副甜腻腻的表情, 让再深度数的老花眼也看得一清二楚,他的人呢,回了美国去吗?” 叶帆自知无所遁形,也趁机在章翠屏跟前说一两句心里话,好发泄一下。 “不,他没有回美国去,他在这儿的特为美国人服务的医院工作,同时考取 本城的行医执照。” “当然是这样子安排才好,别是重利轻分离。” 叶帆立即阻止章翠屏说下去,她道:“太婆,我们不可能进一步发展下去, 你别寄予什么期望。” “为什么呢?”这回是章翠屏紧张起来了:“太婆阅人甚多,我看那医生是 顶敦厚的人,别错过难得的人选。” “是人家选不上我,他另外心上有人。” 叶帆终于把话说清楚了,当场吁一口气,整个人有种舒畅的感觉。 “你不是说他专程为你而到香港来?” “是的,来了,就在本城重逢了他的旧情人。” “他打算跟他那旧情人结婚?”章翠屏急问。 “没有,他并没有这个打算,最低限度目前或短期内都不会有,以后就很难 说了,他给我的印象是他会冲破重重障碍去争取一个美满成果。” 章翠屏一拍大腿,跷起大拇指来就赞:“这男人真是有志气,是要这样子立 定志向披荆斩棘才好。我告诉你,小帆,他有他努力,你有你努力,逐鹿中原, 看到头来鹿死谁手。” “什么,太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还不明白吗?既是都末盖棺定论的事,你就放弃,太可惜了。我鼓励你 跟他的旧情人斗一斗,只要哪一方面都比她出色、比她强、比她好,就会把你爱 的人抢回来。” 叶帆定睛看着这位精神奕奕、身经百战的老人家。 “小帆,我说的是真心话。这年头,谁强就是谁胜,最后的一笑在谁身上, 怎么能一早就论定?你就看贝家的变幻,看太婆本身的变易,就知道世情难料, 有一半以上的成果在乎本身的奋斗。如果我当年认定大势已去,不挣扎求存,今 日欣儿哪能当回名正言顺的贝氏第四代继承人。所以,小帆,只要强化自己,不 要放弃。” “我不会赢她的,我是个残疾人。” “对,我差点忘了这一点,那就更加对你有利了。” “为什么?” “因为你本身有缺憾,如果你各方面都比对手出色,只输在这缺憾上头,是 虽败犹荣,更是非战之罪。万一你赢了,对方无话可说,等于你已让赛,她非输 得心服口服不可。小帆,哪有这么着数的一场仗你不去打,是不是?” “太婆,你做我的军师、后盾、总指挥。” “当然,我习惯垂帘听政。” 两人才这样笑作一团时,贝欣早已在房门出现。 所有的说话,她都听到耳里,记在心上去。 贝欣不得不苦笑。 造物弄人竟到了这个田地。 她跟叶帆之间的开战,由最爱她俩的章翠屏来策动,将来会演变成一场什么 样的战役,真是不堪想象。 贝欣决定要防范于未然。 早早在问题未曾认真恶化之前,设法消弭它,才是当前急务。 惟一可行的方法就是釜底抽薪。 也就是说解铃还需系铃人。 于是贝欣下定决心调查到文子洋的消息后,就到港平医院去找他。 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贝欣几个晚上没有睡好,心情是七上八落的,比较她 在会议室内决定一桩几亿元的生意还要紧张,更害怕得失。 跟高骏结婚不知不觉已好年了。换言之,贝欣已有一大段日子没有跟文子洋 相见了。在这期间,她几乎有一分钟的空余时间,脑子里都会想,会不会一转身, 就看见文子洋了,他仍在城里吗?她从来没有探问过。 幸亏贝欣的顶层富豪生活和企业经营很能把她的全部精神时间霸占住,她才 不会作痛苦的无谓之思。 正如叶帆提议过的,她和贝欣之间不必再提起文子洋这个人。就让这个名字、 这个人、这段情缘枯死掉,贝欣把她和文子洋之间的交往定格在当年广州火车站 上,其余的皆视为幻觉。 直至现在,不得不面对问题,寻求彻底解决的办法。她不能容许情况有任何 恶化。 他俩在医院内病人休憩的后花园相见。 坐在那张室外用的铁皮椅子上,在温软的阳光之下,有无尽的舒畅。 如果他们是可以喁喁细语的情侣,那么,就是世间上一幅最美丽最可爱的图 画。 可惜,情况不是如此。 远观是一对壁人闲坐于繁花盛草之间,近看却是两个各怀心事的并不能相亲 相爱的天涯可怜人。 文子洋说:“世界上的事情太不可逆料了,又是几年光景了,当我正要打算 放弃那个期盼你来找我的希望时,你就出现了。” “子洋,一切都是命定的,是不是?” “是。”文子洋说:“我只能和议,不可能当你有着有夫之妇的身分之时, 要求你重新考虑过往的情分。” 这么两句说话令贝欣,活像是在大太阳下决斗的人,被对方锋利无比的箭, 贯穿心房,连哼一声也没有机会,就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