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公私不明 贝欣在最困难的日子里,都从未想过最好活不下去,一了百了。 她如今竟有种不如归去的惘怅。 贝欣甩一甩她那头短发,道:“我们只能谈将来。子洋,你对将来有什么打 算?” “你不是已经知道我在这医院工作了,且最近已考取英国执照,可以自由选 择行医开业或继续在医院服务。” “你不打算离开香港回美国去?” “如果离开香港,也不会回美国去。”文子洋摇头,道:“我要留在华人社 会服务。我本来是要回国内去,但如今觉得可以留在香港,或更需要留在香港。” “为什么?” 贝欣问文子洋的这句说话时,眼神是热炽的。 文子洋却望向远方,道:“有两个原因。不回外国人地方发展的抱负是肯定 的,留在香港因为这不单是华人社会,且很快就要回归祖国,住在此城跟住在国 土上任何一个城市,主观感觉上是没有分别了。而且,我觉得香港在过渡期内更 需要爱国爱港的人去支持。” 文子洋把眼光收回来,看着贝欣,问:你还记得我父亲吗?“ “记得,当然记得。” “我是他的儿子,当年中国更多危难,他尚且回去尽他的责任,何况是现今 的我。” “文老师在天之灵一定安慰。” “贝欣,我会积极地在香港工作生活,甚至希望更直接地对本城作多一些贡 献。在九七年来临之前,本城一定有些人感到不安,所能引起的动荡可大可小, 多一颗对香港前景与对中国民族信任的心,都能起积极的安抚民情作用,这是我 的基本责任。如果在环境与条件许可之下,我还会同时投身政坛,在香港回归的 前途上当个勇兵。” 贝欣听罢,开心得忍不住握住了文子洋的手。 “子洋,你的这个志向真是太好了。” “多谢你的鼓励。” 当他们互相凝望时,像触电似的震撼着贝欣的心。 贝欣高估了自己,她以为这次跟文子洋重聚,有个很严肃和很重要的目的, 为此,她会把持得住,对文子洋不会动意动情动心,可是,情况并不如此。 原来文子洋这男人真是不宜与之相见,相见而知道依然相爱,知道相爱而同 时又知道不能相近,是很难受很难受的一回事。 贝欣想把手抽离,可是文子洋把她的手握得更紧,道:“你还没有听我说及 第二个原因。” 贝欣在文子洋凝望她的眼神中早已找到答案,不必他说了。他说了,只会叫 贝欣更心痛。 贝欣奋力地对自己狠下心来,先把手抽回,然后道:“把你的第二个原因放 在一个值得你爱的女孩子身上吧 。” “你是指自己。” “不,子洋,你知道我在指谁。”贝欣情急地说:“只要你不嫌弃小帆的残 疾,她什么都比我好,最低限度不比我差。” “如果残疾的人是你,我肯定不会嫌弃。” 贝欣咆哮道:“文子洋,你别不公平到要给我做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好不 好?” “我没有,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我忍耐得住。” “你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当然知道,贝欣,你也公平一点,我在香港已经安定下来多年,我没有找 过你,我都在自行计划自己的生活与工作。我的心灵取向与决择是不必骚扰任何 人,也不受任何人骚扰的,这份自主自尊,你应该明白吧!” 贝欣哑掉了。 她从没有想过,这么多年了,她的确一直深爱着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值得她爱 的人。 这份发现给予她的力量与鼓励,远远超乎她的想象。 贝欣现在相当清楚的一点是,文子洋一天静静地爱着自己,他都不可能再爱 上其他女孩子,当然包括叶帆在内。 这么一个心结必须解开。 释放文子洋,才有机会释放叶帆。 至于贝欣自己,她抬头望着滟蓝澄明得似一湖清水的天空,忍不住笑起来。 人生数十年,有如此一个好男人矢誓相爱,夫复何求! 她会永远珍惜着今日文子洋对她说的话,直至她贝欣活完这一辈子。 活下去而有这分心头的肯定舒畅,贝欣是太太满足了。 “你笑什么?”文子洋问。 “笑你。” “笑我,你觉得我可笑?” “是的。”贝欣道:“子洋,你晚上若睡不着时,请打开电观,收看那些所 谓粤语残片,你会认为剧情相当老土,什么女人不要爱富嫌贫,父母都希望女儿 钓个金龟婿等等,可是,现实情况跟这些桥段是很相似的。” “贝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明白吗?那么,我把这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告诉你。 “我接管了高氏的连锁超级市场、百货店、水果专卖店宰等的业务之后,曾 下令为了要提高生意额,凡是放在我们管辖的连锁百货商号网络内的任何货品, 必须要以销量来定夺货品在商场内摆放的位置。换言之,哪一种货品有市场,多 客户购买,我们批准的进货额就大,也会容许那些畅销货式放在最好最显眼的位 置上,绝无人情可讲,也绝无偏私可言。 “这个政策一经推行,果然全线营业额上升。 “为此,跟我们对立的另一个信记连锁店网络,竟在市场上散发谣言,说我 贝欣仗着在高家的地位,令贝氏分销的香烟受益,分明不算好卖的香烟都分布在 高氏连锁网络之上,这种公私不明的营业手腕不值得市场内其他货品支持。 “谣言一起,我们辖下连锁店的生意就难做了,各种百货业的负责人都起了 疑心,问长问短,乘机要求担保进货额,又要争夺放置货品的位置,令我们在行 政上增加极大的困难。 “我召开了紧急会议,各部门经理问我如何对策,有些建议安抚客户政策, 有些认为在公关上下功夫,更有认为对提出要求的客户多让步。” 文子洋忍耐不住,问:“你怎么处理?” “我答:”‘事情很简单,你们只须各就各位,按公司规定办事,不偏不倚, 坚持到底,一个月内保证你们比以往更顺利。’“散会之后,我致电本城有名的 诚发金融集团主席,请他代我以高价收购整个信记连锁店网络。 “一个月之内就办妥此事,信记融入高氏集团之内,一律跟高氏既定的政策 行事,且所有百货业内的供应商更无可选择地与我们合作,跟我们的本子办事。 日后的事实会证明给他们看,即使是贝氏负责分销的香烟,有哪种牌子的销路没 有达到我们百货店的既定水平,一样踢出局外。 “一场风浪,消失于无形。” “你的故事讲完了?”文子洋虽然觉得这个情节很有商场气派,很有点惊心 动魄,但仍未明白贝欣说出这故事的目的,如何跟她仰天长笑扯得上边。 贝欣于是跟着解释了:“我仗的是什么呢,是财大气粗。没有高氏长媳的地 位与权力,没有贝元的遗产与高家的庇佑,我不能在商场上运筹帷幄,一掷万金。 “子洋,你非身历其境,你不会知道那种仗着财雄势大而权操生死,呼风唤 雨的力量,能为我带来极大的满足感。 “这就是说,粤语残片中所说的为了追求富贵荣华,不惜牺牲一切,不惜耍 弄一切手段,其实是真有其事。惟一的不同之处是粤语残片的结果,总是那些贪 图富贵的人最终倒下来,悔不当初。 “这种结果不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因为贝家与高家加起来的财与势在香港 是两棵盘根大树,任何风雨都不可能令我们动摇根本。 “今时今日,我对上层圈子内的各种权力与资产斗争的戏是上了瘾了。 “很简单,我只会为自己集团能不能拿出多少个亿在市场上耀武扬威而睡不 牢,不会再为其他人事而稍稍分心失眠。 “我最好的合作伙伴是高骏,因而我也只能最爱他。 “这种解释,子洋,你清楚了吗?” 文子洋没有做声,他眯着眼,忍着痛,看着眼前的贝欣。 他觉得跟前的女子是有点变了。 最低限度的确不似旧时模样。 这些年,文子洋在香港居住,也的确有些经历令他大开眼界,这是个令他要 重新适应的社会。香港人勤奋拼搏,没命地往上爬,一天之内做两天甚至三天之 事,故而整个城市活泼、生动、出色、精彩。在这些成绩后面,除了是人们的血 汗之外,也有很多很多的暗箭、阴谋、诡计、陷阱。 别以为商界才会有肮脏的勾当,干净得发亮的医院内依然有明争暗斗,别说 院长的高位,多人在虎视眈眈而至各出奇谋,就算护士之间争着晋升,所产生的 派别和权力斗争,也令文子洋侧目。 前些时为了医院内护士值班的更期,分了两大派系,都各自巴结医生,拉拢 他们的支持。文子洋身在其中,不是不感染到权势在本城内的感染力。 医学界尚且如是,何况商界,纵使贝欣以前是清纯的,她现在也可以如那些 上了毒瘾的人一样,跟权势富贵相亲相爱,不可分离。真是这个情况的话,也不 出奇。 贝欣倒抽一口气,对文子洋说:“我此来只不过是想玉成叶帆的好事,她是 个跟你很匹配的女孩子。 “很简单,你们都很天真,有你们的理想,都会一致,都会协调,在你们单 纯的理想之下在香港生活,会愉快的。 “我相信叶帆会比我更欣赏你刚才所说的那个为国为民的伟大志向。” “你不是已经认同?” 贝欣点头,道:“理想永远漂亮,否则怎能叫做理想?是否能实现是另一回 事。在回归途上,我相信还会渗入很多其他杂质与困阻,不是你和我的一厢情愿 就可以清洗与克服。最低限度,在我的这方面,还有别的很多切身利益需要照顾。 叶帆和你从前就已携手做过很多公益,你们是会很登对的。” “这一点容我自己考虑。” “对。”贝欣站起来,道:“我告辞了。” 文子洋没有送贝欣步出医院,他只呆望着贝欣,有一种令他遍体生寒的感觉,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的认为他与贝次的情缘就此终结了。 如果贝欣刚才的表白有几分真,她都不应是文子洋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爱 侣。 当贝欣挺起胸膛,依然踏着那双高跟鞋,步履轻盈地走出医院,司机把那辆 银蓝色的劳斯莱斯开过来后,贝欣忽然象那些在田径场内冲刺完毕的健儿,双手 紧扶车门,几乎是晕倒在车厢内。 她现今才明白:世间上那种苦打成招的痛楚,是可以蚕食到人的骨髓里。 惨绝人寰的不是酷刑,而是那个冤屈的罪名。 贝欣奇怪她经历了这一次的变幻而不曾奄奄一息的病倒。 是不是她在事业上的一帆风顺,的确令她精力充沛,真是连她自己都混淆不 清了。 旁人眼中的贝欣,当然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 自从闷声不响,以高价收购了信记集团的连锁网络,她掌握的百货业更是业 绩辉煌之后,再加上押在地产上的重注,已因着香港的地产业在《中英联合声明 》的确立与《基本去》草拟成功之后,令市场信心复苏的情况下,不住地回升上 扬。再加上当八七至八九年,不少香港企业移资美加,贝欣却独树一帜,奋勇投 资国内地产,到了九十年代,贝欣的留港爱港决策使她本人的资产与高氏资产都 增值多倍。 市场人士对这颗亮晶晶的企业红星,有一个称誉,叫贝欢做“女凯撒大帝”。 因为凯撒大帝的名言是:“我看到了,我来到了,我征服了。” 贝欣是企业空间内的一只振翅飞翔的秃鹰,她在作万里翱翔,只要看到猎物, 就俯冲下去,将之噬食。她是不大管大地上在发生些什么,似乎她的坚定意志与 方向,主宰了她的行动。 从不失手。 从无败绩。 对于当时雄霸天下的凯撒大帝,都有反对派,都有人想把他置之死地而后生。 更遑论贝欣。 在商场上,她每赢一仗,就证明有一个失败者,这些败军之将,有半数不甘 不忿,不肯心服口服地俯首称降的,自然成为贝欣的死敌。 这些敌人在未曾有实质的行动和成果报复于贝欣时,他们以为最有效也是惟 一的能伤害贝欣的,就只是四出发放谣言。 贝欣那顺之者生,逆之者亡的女凯撒大帝形象开始牢牢地建立起来。 最大力的附和者自然是输得最惨的贝刚家族和高骢、高骥等等的亲戚。 贝欣只能坦然地把这些伤害和冤屈她的情况照单全收。 她倒是不以为然,也没有看成是一件烦心的事。 别人怎么看她,对她的影响迹近于无。 这些能以功利为大前提而对她施以暗箭的人必不是永远的敌人。 只要有一天贝欣对他们有利,便会立时三刻摇身一变,成为贝欣身边摇旗呐 喊的兵丁。 贝欣最紧张祖母、叶帆与文子洋对她的感觉与观点,为了他们长远的安乐起 见,她尚且可以忍痛误导他们,委屈是甘之如饴了,又怎么还会紧张那些市场内 的褒与贬。 她下意识地也有时是刻意地让她的恶名远播,毫不解释,她盼望能借助这些 不利于己的谣言,拉近叶帆与文子洋的距离。 往后这些年,贝欣的预料是不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