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二十多年前,杨慕天也是在一个晴天,认识了庄竞之! 地点却是中国广东之北,曲江县韶关的一个叫马霸的地方。 杨慕天的父亲世代都是这马霸的地主。 说起马霸,面积虽不太大,却是举国闻名的出产丝苗米最盛最靓的一处地方。 历代帝皇的一口饭,这马霸是必然供应地之一。 杨慕天虽在战时出生,小时候时逢烽烟,但还算大幸,并没有太受饥寒交迫的苦。 杨慕天的父亲叫杨君佐,是个喜欢读书的人,继承父业,当上地主,也无非把土地 租给一些贫农耕种丝苗米,自己总是一天到晚地躲在书斋里,埋首在诗词歌赋之中。 还记得大约十一岁那年,有一个早上,杨慕天探头到书房去看望他父亲,被杨君佐 慈爱地一把抱在怀里,说:“慕天,你长大后,要不就钻研中国古典文学,要不就出洋 去念番书,千万别学这等新文学,我实在受不了。看,打从晚清开始,我们国家内的杂 志,刊登的所谓文章小说,都不伦不类,看得人不是味道。” 才过了一年,生活就完全不是从前的那回事了。 国家厉行土地改革,地主都被拉到街上去,把罪名写在一个木牌上,悬挂胸前,当 街示众。 杨君佐自不能幸免。 杨慕天那年十二岁,正值升上初中。 他一向敦品勤学,成绩斐然。 谁知就在那一天,竟然出了事! 杨慕天在学校,被老师无端端地揪出来,宣布革除学籍,地主的后一代不准再接受 教育了。 杨慕天哭着,走回家去。 家中空洞洞,竟无一人,杨慕天吓得不敢流眼泪。走遍了大屋的每一个角落,只是 不见人影。从前闹哄哄的一家人,有父有母,有婢有仆,如今只剩他一个! 杨慕天重新跑上街,找到个街坊婶娘,正要开口追问,那婶娘只低着头,急急走过, 也没有理会他。 如是者,一连几个相熟的,对他的态度,都如出一辙。 杨慕天彷徨得眼泪又忍不住挂下来。 忽然街角转弯处有个小声音在叫他:“喂!慕天,慕天! ”他循着声音看去,竟是 他的一个同学小牛。 “来!来!”小牛示意他走近街角,刚好有棵大树,两个小人儿就躲在大树干后, 街上走过的人,不易看到。 “慕天,出事了,你父亲出事了! ”小牛煞有介事地说:“别告诉任何人我给你通 风报讯,否则,连我、我的家人都要受牵连。我也是看在那天,你把亲戚送来的干果让 我分尝,很想报答你,我才这么冒险!” 小牛说着这话时的表情,完全不像个十一二岁的小孩。 他还紧张地加一句,“不过,以后千万别再捉起我跟你分吃干果一事了,不得了。” 小牛说着,就想走。 慕天紧紧地拉住他的手臂问:“小牛,你知道我父母亲在哪儿? ” 小牛抿着嘴,示意他别声张,先探头偷看树干后的街角一眼,才压低声浪说:“你 父亲被拉到大街,站到你们永盛隆米铺的门前去。你母亲,我不知道她往哪儿跑了! ” 杨慕天一个箭步正想闯出去,直走上大街找寻父亲。 小牛忙拉住他的衣袖,警告他说:“你这就去找你父亲吗? ” “当然! ” 小牛沉吟半晌,一有大事发生,孩子们都好似能于顷夕之间成长似的。 小牛说;“慕天,你小心!等下父子相见,你也得忍住,不可扑上去相认。”小牛 咬咬牙,一派英雄本色:“自己事小,连累你父亲受更重的罪事大。记住了! ” 小牛说完这番话,才撒手让杨慕天直奔到大街上去。 他们杨家另外开了一间米铺在大街上,叫永盛隆的。 杨慕天以后在香港创办永盛集团,多少有点纪念杨家祖业的意思。 当他飞奔到大街上去时,果然看见有个似他父亲的男人,跟好几个其他男人弯着腰, 低下头,半鞠躬地站在永盛隆前面的街中央。 其中一人,果然是他的父亲。 不知道是不是小牛有言警告在先,还是他看到形容憔悴,表情麻木的父亲,着实地 给吓呆了。 慕天一下子连连后退了几步,把身子瑟缩地躲到墙角去,实在不敢相认。 一直看守着父亲,直至黄昏日落。 有队人来把那几个挂上罪名木板的人一并带走了,杨慕天知道,翌日他父亲还是要 站到这儿来。 父亲被带走了,他怎打算呢? 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家散人亡的? 要一个还未足龄十二 岁的孩子承受这剧变,未免是太过份了! 慕天踯躅走回他的家去,抬头一望,又吓了一大跳,他奔走过去,拚命地捶打大门, 然而,门是被几根大木条钉得死死的,封住了。 他拚命地绕了个圈,跑去后门一看,竟也是一式一样。 夜幕已然低垂,他无家可归。 慕天瑟缩地蹲在门口石阶上,既冷且饿,晚间的寒风刺骨,叫小孩子怎么忍。 杨慕天终于忍无可忍,发足狂奔,直走到杨家后山的一个小山洞去。 那儿是他平时跟左邻右里的小孩子,玩捉迷藏时常去的地方,只是日间来的次数比 较多,总觉得小山洞很干净,还可以挡一挡寒风。 的确,坐在洞内是暖和了一点点,然而周遭暗沉沉,阴侧侧,间中有点怪异的虫鸣。 又在他脚跟处,不知有什么昆虫爬行而过,感觉难受到不得不哭出声来。山洞响起了自 己哭声的回响,更觉凄凉。 杨慕天是饿着肚子,哭至累得再无力支撑下去,才慢慢入睡的。 到底算是个英勇的男孩子了。 阳光稀疏地透过茂密的树叶,再映进山洞来时,杨慕天悠悠地转醒过来。 第一个感觉就是饿。 饿得肚子好像贴到背上去了,自觉整个人扁扁的只余一层皮。 感觉相当的难受,他是完完全全地瘫痪在那儿,动弹不得。 然而,耳畔嗡嗡作响,有个非常微弱的声音在鼓励着他,说:“慕天,快起来,跑 到外头去想办法!” 真的,直挺挺地躺在这儿,是坐以待毙! 必须爬起身来,到外头想办法。 杨慕天用双手撑住了地,才勉强站得起身,原来饥饿是如此可怖。 荒山野岭如何觅食呢? 杨慕天只得走向附近的那几家农舍去想办法。 杨家后头的山麓,住了三数户人家,原来都是晓得杨君佐的。 只是慕天目睹昨日的家庭巨变,知道叩门求助,一定是不得要领,于是他悄悄绕过 那几间农舍后头,希望能从后门偷进厨房去,拿一点什么食物充饥。 他选中了的其中一家,住着的人叫周四嫂,是个寡妇,带着一个跟杨慕天同年纪的 儿子狗仔过活。 慕天心里暗暗想着,万一被周四嫂捉着了,多少还有点人情可讲,自己到底跟狗仔 是同班的同学;而且四嫂的针线功夫了得,平日母亲很肯帮她家计,老是光顾她剪裁好 的小童衣服。 慕天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那套短打衫裤,正是四嫂的手工。 因而脏子是壮了,蹑手蹑脚地走到周家屋后,伸手推开后门,果然没有上锁,很得 心应手。 走过了天井的那条小小水泥路,就是厨房了。慕天跑进去,急忙地四处找寻能吃的 东西。 才一揭开那个大木盖,就见锅盘里盛着几个馒头。 慕天的手像是从胃里伸出口来的。那三只脏极了的小指头抓到雪白的馒头上,明显 地立即出现乌黑的指印。 电光火石之间,慕天震惊地想,只要一口把这馒头咬下去,就不折不扣地成了个贼 了。 从小,父亲连自己一丁点儿的歪品劣行也不原谅,连说话讲得夸张一点,都被父亲 训斥一顿,何况不问自取? 怎么一夜之间,父亲成了阶下之囚,母亲失踪,自己沦落成 了个可怜兮兮的小毛贼呢? 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晶莹地跌落在那个印有三个小指印 的馒头上。 男人大丈夫,顶天立地,一定要做到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才叫有点志气。 才十二岁的他,已晓得要有英雄气概。 这就把馒头放下,拔腿便跑吧! 然而杨慕天双腿正在抖颤,饿得实在四肢酸软。 一个小馒头握在手里,停在半空,放回锅里去,跟往嘴里塞,那历程都一般艰难。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后脑就是一阵剧痛,分明给人用硬物重重地打着。 慕天“哎哟”一声,馒头从他手上飞脱,他下意识地抚摸着后脑,同时转过身去。 “看你这没家教的小毛贼还敢不敢偷我的东西? ” “四嫂!”慕天惊叫。 眼前的四嫂,竟一手拿着一条粗木板棍,一手叉着腰向他呼喝。 “四嫂,求你,我好饿!”慕天讷讷地说,羞愧带来的难受,比他后脑的痛楚更甚。 “饿就要偷了吗? 吃不得苦就学你娘卜通一声投水去吧! 你快快地给我滚!” “什么? 四嫂,你说什么? ” 慕天吓得眼泪在眼眶内直打转,不敢掉下来似的。 “我叫你滚!” 四嫂拉起慕天的衣领,像老鹰捉小鸡,半拖半拉把他扔出后门去。 慕天扯直了喉咙嚷:“告诉我,我妈是不是真的投了水了? ” “四嫂,四嫂,求求你,我妈以前待你不薄!” 慕天捶着紧紧下了横栓的周家后门,放声啕哭。 一直哭至身上剩余的水份都好像抽干了,才稍稍地止住。 他疲累、伤心、惶恐、绝望、饥饿、口渴。总之,能想像得出的苦难,都一下子朝 他身上发生了。 为了什么? 如今父亲肯定生不如死,母亲又生死不明,自己呢? 来不及再细想,一 个强烈的意念升到脑海里来。 那周四嫂说母亲已经投水,是真的吗? 不知哪儿来的气力,慕天一边抽咽,一边直 奔至山边的河畔去。 河水淙淙,澄明清冷,两岸连人影也没有一个,杨慕天只得干站着发呆,嘴里不住 地喊;“妈妈,妈妈,你在哪儿? ” 他跌在河岸的草石之间,再次呜呜痛哭,泣不成声。 良久,有只小手轻轻抚若他的头发,然后惊呼一声,“你还是活的呢? ” 慕天微微蠕动一下,扬起脸,看到了一个带着惊骇的,然而肯定是温柔的微笑。 是个小女孩,向着他,背着太阳,蹲着。 阳光洒在她身上,像为她镶上一层金边似的。 慕天曾经跑到这乡间唯一的教堂去听道理,只为那意大利来的神父,要在圣诞节前 分发糖果给村童们。他听过神父讲耶稣出生的故事。 那圣母的出现,在神父的形容下,有一点点的似这跟前的小女孩。 当然,杨慕天想,这小女孩还小。大概比自己还小两三岁的样子。 可是,她脸容慈蔼圣洁,还有那个甜甜而友善的笑意,教他尤其感动。 好像一百年未曾看过这么温柔安乐的场面。 尤其女孩子的眼神,宁静之至,迷离若梦,如此有效地去抚慰着慕天悲痛而仿徨的 心。 宛如在安慰他说:“别怕,有我在这儿,一切就好! ” 果然,不是幻觉,那小女孩对他笑了笑。 “你怎么了? 是不是不小心而摔倒了? 你看你,竟然一头一脑都是血!” 小女孩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来,往慕天的后脑一揩,血红的颜色染在手帕儿上。 可幸两个孩子都没有惊恐。 慕天睁着他那双大眼睛,牢牢看着正在照顾他的小女孩,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小女孩问道:“你得快快回家去,让家里人给你包扎伤口。” 慕天只是摇头。 跟着,眼泪又不期然地夺眶而出。 小女孩捉住慕天的手,温柔地说:“好男儿,怎么一下子流起眼泪来,很痛了,是 不是? ” 慕天又摇头。 “你怎么了,只是不作声呢? 你不把困难说出来,教人家怎么帮你? ” 小女孩的一点娇嗔,将杨慕天整个人软化。 慕天说:“我饿呢!” 小女孩闷声不响,自她身边的小布包中取出了一个面包.来,欢天喜地地交到慕天 手里去。 慕天望住小女孩,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吃吧!吃完了,我还有一个梨子可以跟你分着吃。” 她此话一出口,就像一道活命金牌似的,拯救了慕天一命。 三扒两拨,一个大面包就报销了。 两个孩子移动着细小的身躯,坐到了河畔树荫之下去,稍稍避过阳光。 “你叫什么名字? ” “杨慕天!” “我叫庄竞之。我们拉拉手,做个朋友好不好? ” “好。” 庄竞之伸出小手来,让杨慕天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 “谢谢你,你是我救命恩人! ” 庄竞之笑,笑得天真而灿烂,问:“现在还饿吗?” 杨慕天尴尬地点点头。 庄竞之已从小布袋中掏出一个梨子来,递给杨慕天。 慕天接了,说:“好呀! 我们分着吃吧! ” 竞之扁着嘴,想了一想;说道:“不好,还是由你独个儿吃吧! ” “我已经把你的面包吃掉了! ” “不相干,梨子是分不得的! 我从前听人家说,分梨就是分离,我和你刚拉了手, 成了朋友了,怎能一下子就分离?” 竞之的笑意是诚恳而亲切的,她再鼓动慕天:“吃吧,我不饿,我看着你吃就好了。” 慕天把梨子吃光以后,他们交换着彼此的故事。 庄竞之告诉慕天,她是北方人,父亲庄世华是个教中学的老师,被下放到这儿来, 每天得下田操作干活,学习种植稻米。母亲是为她而难产去世的。 这天,刚走到河边来采小花,就遇上了杨慕天了。 庄竞之在听完慕天的故事后,一脸同情地望住他,说:“真没想到那周四嫂如此凶 啊,让我拿条手绢儿替你包扎好伤口,再去想办法。” 竞之的确是一边试当他的护士,一边想她的办法。两个孩子有商有量之下,决定先 解决了眼前的住食问题,再去理会如何救父寻母。 竞之本来要把慕天带回家里去的,慕天只是不肯。 他有他的顾虑,只为想起昨天以及今早的经验,他意识到成年人对自己的态度,已 随富户命运而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不论他们是乘机宣泄经年的妒羡,抑或完完全全 的迫不得匕,身不由己,后果也是一样的。 慕天不肯再冒那被人呵斥辱骂欺凌甚至遭受毒打的苦。 似乎除却了眼前的这个小小竞之,他不再打算信任及求助任何人。 竞之没有办法,只得先陪着慕天走回那小山洞去,视察这临时居所。 小竞之一定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她望了山洞几眼,沉思片刻,就对慕天说:“你姑 且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很快就回来看你。” 竞之回到山洞去时,已是黄昏日落。 真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她抱满一手的竟是一张小薄被,以及几包干粮,连水果都 带来一大包。 此外,竞之点点头,示意慕天放心,再从小袋里拿出一盒白膏药来,轻轻地涂到慕 天后脑的伤口上去。 “我们从北方带下来的,万试万灵的金创药。” 竞之的语气像个江湖郎中,惹得慕天大笑起来。 这两天来,第一次,慕天识得笑。 竞之随后对慕天说:“时候不早,我要回去了,明天我再来。” 竞之守她的承诺,一连几天,她都准时为慕天带来接济的食物。 到底还是孩子,一填饱了肚子,慕天的哀愁似已去掉一半,又有竞之在一旁做伴, 于是两个孩子竟能有他们的游戏与欢乐。 也曾有一次,竞之陪慕天长途跋涉,走到大街上去看仍然示众的父亲。 然,好景不常。 突然在几天之后,竞之没有出现了。 整日整夜,山洞与河边都没有她的踪影。 慕天失落而仿徨地在河畔候至日落,才回山洞去,仰头看着天上繁星点点,思念竞 之之情,竟似浓于父母。 弛连她住在哪儿也不知道,怎样去找她呢? 在这么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她也会记挂 着他吗? 慕天的这个疑虑,不久便被肯定。 就在一片漆黑的虫鸣之中,突然的,远远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在叫着,“慕天, 慕天。” 他以为在造梦了,怎会听到竞之的声音呢? 可是,慕天心想,自己分明的是坐在山 洞里,根本没有睡,怎可能是梦? 他一骨碌地爬起身来,立即冲出山洞口,果然见小竞 之手提油灯,一步一步地走,慢慢向前摸索而来。 “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危险呢!” 像久别重逢的小情侣般,慕天立即伸手扶住了竞之,责怪的语气之中,听得出来, 有无限的喜悦与安慰。 “我怕你饿!” 才坐定在山洞里,竞之就拿了几件糕饼,塞在慕天手里,且有点老气横秋地嘱咐: “快点吃,不然饿坏了怎办? ” 慕天并不急于吃那些糕饼,只问:“你这个时候走出来,让你爸爸知道了怎么办? 是他今天不让你出来看我吗? ” 竞之点点头,仍是那句说话,“叫你吃了再说话嘛!” 山洞内只有小油灯的微弱光线,照住了两张天真而又匹配的小脸,那么的亲近,那 么的可爱,竟然把环境的黑暗与凄凉气氛都压下去了。 “爸爸今早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因为发觉失去很多的面食与水果之故。他问了我, 我坦白相告。” “你爸爸有没有把你打一顿? ”慕天紧张地问。 “没有。爸爸不会,他顶疼我的呢!只是,他听我讲完了事情的始末,竟默不作声。 后来叹了一口气,只叫我以后别再来看你了,就是如此这般,他把我带到田里去干活, 到黄昏才把我带回家去,今晚我候着他熟睡了,才能跑出来。” “等下你爸爸找你呢? ” “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回家去就成了。” 竞之竟从容地伸了个懒腰,就睡在地上。 这孩子是真的太累了。 一条薄被盖住了慕天与竞之两个孩子,他们何只睡至天亮,直至炎炎红日升起多时, 慕天才醒转过来。 他往身旁一看,松了一口气,竞之仍然睡得安稳。 他才坐起身来,准备叫醒小同伴,不由得惊叫一声,吓得缩作一团。 山洞外正正站了一个人,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这人目不转睛地望住杨慕天,有说不出的骇异哀伤与无奈。 竞之因这稍微的骚动,也醒过来了。 她一眼看到洞外蹲着的男人,就飞身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那人的颈,嘴里喊说: “爸爸,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竞之,跟我回去!”男人拖住了竞之的手起来就走。 竞之一路地挣扎,叫喊:“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要放下杨慕天!” 竞之甚至拿脚踢她的父亲,拚命地要摆脱他。 “爸爸,爸爸,求你放我,求你救救杨慕天!” 杨慕天跑出山洞来,目送着渐渐远去的小竞之。 突然,竞之狠一狠心,一口咬到她父亲的手腕上去。 庄世华料想不到女儿这厉害的一着,立时间松了手。 竞之就活像一枝箭般,回到慕天的身边去。 竟之摇动着慕天的手说:“快,快,我们走,爸爸要捉我回家了。” 两个小孩还未开始拔足狂奔,庄世华已经走到他们的身边,拦截了他们的去路。 庄竞之竟昂起一张小脸,毅然决然地站到杨慕天的前面去,以小小的身躯护着他, 生怕父亲要怎样对待慕天似的。 “竞之,听爸爸的话,回家去吧! ” 庄世华向女儿伸出了手,慈祥地向她劝说。 竞之猛摇着头。 “你别要爸爸为难啊! ” “爸爸,你也别要我为难呀。” 真没想到,才十岁多一点的孩子竟然会说这些话,令到庄世华愕然,“竞之,你是 个好孩子!” “对呀,爸爸,我是个好孩子,我要帮助别人。爸爸,如果我有困难,而我爸爸又 给人拉到街上去示众了,你会希望有人辅助我、拯救我、照顾我吗? ” 连稍稍经历过苦难的孩子,都容易成长。 庄世华重重地吁一口气。他蹲下身来,伸出两只手,一把将两个小孩子抱在怀里。 杨慕天开始住到庄世华的家里去。 跟庄竞之一样,都没有再进学校念书了。能有两餐粗茶淡饭,已属上上大吉。 庄世华原是教习中学西洋历史与英文的。现今下放种田了,每逢夜里回到家来,就 必定静静地悉心教导两个孩子念书,中英并重,幸亏慕天与竞之都十分聪明乖巧,且甚 是勤奋。自从二人彼此做伴之后,根本连跑到外头去耍乐的时间都极少,故而也绝对没 有惹是生非,这是令庄世华稍稍安心的。 有一天,日落西山了,庄世华还不曾回家来。 竞之一直有点忧心戚戚,坐在家门的木门槛上,双手托着腮帮等侯。 杨慕天当然也陪在竞之身边。 “如果我爸爸也像你爸爸那样被拉去坐牢了,我们怎么办? ” 竞之的问题,杨慕天不晓得回答。 “是守着这头家呢? 还是我俩浪迹天涯去? ”竞之的语调,老气横秋。 “都听你的吧! ” “杨慕天,我走到哪儿,你也跟着我是不是? ” “是。”慕天点点头。 歇了一会,他才晓得问小同伴:“你喜欢我跟着你吗? ” 竞之歪着头,伸手把玩着自己的发辫,很认真地想了想,才答:“若不喜欢了,怎 么现在会留你在我们家中,爸爸说过,我们这样做,可能会给人口实,其实很危险。” 杨慕天立即说:“会不会庄叔叔这就出事了!” 竞之才睁着她那双澄明如溪水的大眼睛,满是惶恐的表情,就见街口处,庄世华正 徐徐踱步回家来了。 两个孩子欢呼一声,都飞跑过去,各自拖住了庄世华的手。 回到家,才坐下来,庄世华就一把抱住了杨慕天,以忧恻的眼神望住孩子,久久不 能发言。 倒是站在一旁的庄竞之间:“爸爸,什么事呢? ” 庄世华被女儿这么一问,一腔热泪,乘势夺眶而出。 “庄叔叔,你不能再收容我了,是不是? ”插慕天紧张地问。 孩子多么可怜,在他小小的脑袋里,最大的惶恐也不外乎又要流浪在外,乏人照顾, 两餐不继。 杨慕天是连父母都放到心上次要的地位上去了? 庄世华心里想,这敢情好,省得伤 心。 他稍稍做了深呼吸,让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才紧握着杨慕天的双臂,说:“不, 庄叔叔绝对不会不要你,你好好地跟着我们住下去。” “是。”杨慕夭点头:“可是,你为什么难过呢? ” “慕天,你听我说,刚才庄叔叔被通知,你爸爸杨君佐已经,已经不在了。” 慕天还在问:“是不是死了?” 庄世华点点头。 杨慕天没有痛哭失声。 他只微垂着头,眼眶有一阵的温热。 好像父亲去世的消息,老早已在他预料之内。 今儿个晚上,不过是正式落实了自己是个孤儿身份罢了。只要他还能安安稳稳地生 活下去,依然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不必过份的悲痛。 从十二岁开始,杨慕天好像就学懂了最重要的是照顾自己。天下间的世情变幻莫测, 最教人伤心忧虑的事,莫如是自己挨饥抵饿,备受欺凌。其余亲人的遭遇,都未必是切 肤之痛。 回忆令杨慕天刹那间显得苍老。 他一直坐在这座雄踞香港深水湾半山的杨家大宅书房内,整整个多小时,连水都没 有喝过一口。 有人轻轻敲门。 “谁? ”杨慕天的语气略带呵斥。 “是我。”杨慕天的太太卢凯淑的声音:“我来问你要不要在家吃晚饭? ” “不,请吩咐下去,任何人都不可来骚扰我。” 杨慕天习惯说一不二。 书房外的脚步声已然远去。又是一片静谧。 杨慕天咬紧牙关,让自己专心一致,重拾往昔。 纵使过去的一切是一个大大的疮疤,他还是要忍痛揭开它。 原本,杨慕天以为这个疮疤,已经结了痂了,谁知不然。如今分明地复发了,含了 脓了,万一疏忽而不迅速加以调理,弄出来的后患,可大可小。他当然不敢小觑庄竞之, 从小到大,她都聪明伶俐,兼且胆色过人,她的思想,从来都比她的年龄更成熟。 她的行为,又从来都比她的性别更刚烈。 杨慕天不会忘记他在庄家住的那几年生活。他与竞之朝夕相处,太清楚她的性格了。 竞之,身体上似有异乎常人的结构,为了她心爱的人与事,她会不惜牺牲,不择手 段去维护和争取。 就曾有那么一年,又出了一件大事。杨慕天是差点掉了生命,还是庄竞之把他救活 了的。 当时杨慕天已经十六岁,竞之比他年轻一年多。 那年头,暮春时节,少男少女有结伴到山上去采药的习惯。 马霸地方的山上,生长着一种俗名叫马霸草的山草药,是专治小儿百日咳的灵药, 很能卖个好价钱。为了帮补家计,竞之跟慕天商量,决定上山采药去。 那山岗的小路也不算太难行,结伴大有良朋,上山还真是容易至极。 他们的运气开头时很不错,各人背上的布袋,只消半日功夫,就已经塞得爆满。 眼看大功将近告成,比预计时间宽松得多,二人也就选了一处较荫凉的地方坐下来 休息。 竞之满心欢喜地问慕天:“这两大包药要是换得几个钱回来,你打算怎么运用? ” 慕天想了想,答:“分一半给隔壁的三婶一半留为己用。” “为什么要分给三婶? ” “向她租辆木头车。下次再上山来,有辆木头车就可以采取更多的山药,赚更多的 钱。” 原来小小年纪时,慕天就已经很有商业头脑。 “那另外的一半,你打算买什么? ” “什么都假,买只烧鸡回来,吃个痛快。” 竞之没有再说什么,她本来要恼怒慕天的,怪他竟忘了自己那最不爱吃鸡的习惯。 可是,她才瞄了杨慕天一眼,看到他灼热的眼神,那副已然垂涎欲滴的傻兮兮表情,就 教竞之不期然地心软下来。 慕天问;“你呢? ” “我什么? ” “如果由你分配赚回来的钱呢,你会做何打算? ” “甚是简单。”竞之不假思索,立即答:“我也把钱分成两半,一半给你,一半给 爸爸。” “给我做什么? ” “由着你随意运用,买你喜欢的东西。” 慕天当时是感动的。的确,这几年,庄竞之待他很好,几至无懈可击。 从来,有什么好吃好用好看的,竞之都要预留一份给慕天。 甚多时,她更宁愿自己省着,把好的东西全给了慕天,才觉得安乐。 很明显地,在竞之的生命中,她没有把自己放在首位,父亲跟杨慕天对她至为重要。 只有他们快乐,她才会快乐。 慕天提起了竞之的手,说,“竞之,你待我真好。” 竞之还来不及反应,只听到慕天“哎哟”地惨叫一声,握着竞之的手立即放松了。 “什么事? ”她问。 “有蛇咬了我。” 电光火石之间,果见那条可恶至极的畜生,从他们的坐处窜到树后的草丛去,在那 些树叶上溜过了,起着沙沙的声响,令人听得毛骨惊然。 竞之吓那么一大跳。 回头见慕天已经一头的冷汗,脸色有如白纸。 竞之立即卷起了他的裤管,看到伤口已红肿起来。 她不顾一切地扑下去,用力地吮吸慕天腿上的毒素,连连地吐到地上去。 她赶忙扯破了衣服,以布条紧紧地扎住慕天的伤口。 “慕天,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痛。” “我们赶快下山去。” 竞之扶着慕天站起来,才走了几步,慕天那受伤的右足就有强烈的痹痛感觉,每一 着力,都使他痛得难以忍受。 “不行,不行,让我坐下来。” 慕天一边摆手,一边管自跌倒地上,竞之扶也扶不住。 “慕天!”竞之看着慕天痛得额上青筋暴现,她就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她听父亲说 过,被毒蛇咬了,若不在一个时辰之内延医就诊,一下子毒气攻心,就无药可救了。 竞之刚才看不清楚那条究竟是什么蛇,但这都不重要了。从慕天如今的反应,可以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弄得他寸步难移,痹痛不已的,一定是毒力相当。现今四顾无人, 竞之想,就算自己跑下山去,都已经入夜,再求医生摸上山来救慕天的话,人家会不会 肯呢? 就算能够请到医生,火速赶上山来,必定已过时限,慕天的生命也就难保了。 不,不能让慕天死去。 一个非常非常强烈的念头,凿进竞之的脑海里。 她一定要想办法。 竞之紧握着慕天的手,很有信心地说:“慕天,你别怕,我这就背着你走下山去! ” 慕天还来不及反应,竞之已把他扶到自己背上去。 初背着慕天时,竞之还能勉强应付得来。 越走下山去,背上的重量就越觉沉重。 是真的举步维艰。 多次,竞之抱着大树树干,不住地喘气,她的疲累,无法形容,就像在下一秒钟, 就妥倒下去似的。 慕天在呻吟,痛苦吼呻吟。竞之额上的汗,混和着泪水,流了一脸。 她踉跄地连连走了几步,一脚踏在一块滑石之上,重心一失,就向前摔去。 两个人像是两只葫芦,一直滚动了一个相当距离才晓得停下来。 皮破血流,手足尽是伤痕,自不在话下。 顾不得痛楚,竞之扑到慕天身边去,狂喊:“慕天,慕天!” “竞之!”慕天分明的气若游丝:“让我就此死去!” “不!” 竞之被慕天这句话刺激着了,浑身热血沸腾,她实实在在地觉得,天下间最凄厉的 情况莫如杨慕天就在此刻死去。 “死”,这个字太恐怖,太不可以接受! 竞之不能想像,以后的日子里没有了杨慕天,她会怎么过? 是命中的缘分。她自知 的,一定是命中的缘分。 她才十岁的那年,在河畔,见到了杨慕天,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他,喊了一句话 :“你原来还是活着的呢! ” 他转过身来,望住了她的那一刻,竞之就知道,她自己在以后都会照顾这个男孩子 了。 绝对不能让慕天死去。 竞之跪倒下来,默默祷告,“神明在上,请保佑杨慕天平安活下去,如果此愿能偿, 愿我以后为慕天受比如今更凄凉百倍的痛苦,作为补偿。” 跟着,竞之深深吸一口气,立时间又再背起了慕天,一直地冲下山去。 竞之实在无法记忆自己是怎么样在日落之前,把慕天带到城内的诊所去的! 真的如获神助! 当慕天被诊所的医生护士推至急救室去之后,她颓然地倒在那张硬梆梆的木凳子上, 人像支离破碎,完全凑不全似的。 竞之全身的器官都已失灵,只有一颗心还晓得卜卜乱跳,双眼干睁着,无神地望住 那扇通入急症室的门口。 一直地等、等、等。 过了千亿个世纪之后,那原先走进去的医生再走出来,向竞之微笑点头。 竞之这才放心让自己陷入昏迷状态,慕天是在康复之中了。 竞之这一夜用心地熬了一锅小白米粥,配一些咸菜肉丝,捧到慕天的床前去。 彼牧对望着,一时间竟有种仿如隔世的感觉。 “趁热,吃下肚子里会舒服点。”竞之温柔地说。 “竞之。”慕天没有接过碗,他把竞之的手握得紧紧,然后带到唇边去。 是第一次,两小无猜的他们,有这么亲热的举动。 虽是多年的日夕相处,然竞之还是红了脸,益显得她的娇柔美丽,楚楚动人。 慕天说:“真不知该怎么样谢你,我是个不大晓说好听话的人,这是你知道的。” “那就不要说好了。” “竞之,有一件事可不能不说。” “什么事? ” “那是我们的终生大事。” 年纪轻轻的杨慕天说了这句话出来,好像有点跟他的年龄格格不入。还好,由于说 话是充满着他的真心诚意,幼嫩当中仍甚可爱。 “竞之,如果有一天,我有本事,可以有一个安安稳稳的家庭的话,我就立刻娶你。” 竞之微垂着头,视线平望,故意避开慕天的眼光才答:“要你有本事才娶我,如果 你一世没有本事,是不是就不娶我了? ” 慕天看着庄竞之苍白当中泛着红晕的脸,那眉、眼,鼻子、小嘴,全部都灵灵跃跃, 闪动着活生生的光彩。怎么以前没有注意到,原来自己跟个小美人天天生活一起呢? 竞 之的眼神,最令人晕眩,这么轻轻瞟人家一眼,就传送了无限凄迷情意,抚着对方的心, 像烫过一股暖流,舒服得难以形容。 慕天闭一闭眼,满脑子仍是一对竞之水灵灵、乌亮亮的眼睛,他不期然地联想到要 把这小人儿簇拥在怀,万万不容她走掉了才好。 “竞之,竞之!”慕天搂抱住竞之,口中乱嚷。 竞之呢,刚刚相反,她默默无言伏在慕天的怀里,安乐得不想动一动。 但愿天地间在此刻静止下来,让自己与慕天永不分离就好。 “竞之,竞之,只要你愿意,我立即起誓,我永远不遗弃你!” 竞之没有回答,她的小嘴唇蠕动一下,想起慕天那句说话。 然而一颗心甜腻得胶着,连带整个人都变得软绵绵,懒得动,懒得回应,懒得说话。 “竞之,看情形,你不相信我,你是不是不信我? 我可以起誓,若有违誓,但愿我 全部财产与本人都葬送在庄竞之手里。” 竞之只是抿着嘴笑,并不造声。 “你还是不信? ” “信、信。怎么不信呢? ” 慧黠的竞之想,这杨慕天之所有也不外乎那几件粗衣麻裤罢了。 然,这有什么关系呢? 杨慕天纵使有日雄霸天下,抑或比现今还要一穷二白,一无 所有,竞之对慕天的感情是没有分别的。庄竞之收住了笑,很认真地对杨慕天说:“慕 天,我只要你的心,其他一切,都是次要。” “不要我的人了? ”慕天问,仍是傻兮兮、戆直直的。 “慕天,我看现今形势,真不敢奢望。” 女孩子一般比同年龄的男孩子敏感,且成熟。 竞之积聚于心头多时的顾虑,才第一次触动到慕天的注意。他默然。 竞之的心事更重,自救了慕天回来,他在诊疗所养伤的那段日子,竞之实在世七痨 八伤地躺在家里休养。 庄世华把这个女儿一直侍奉着,直至竞之体力渐渐复元。有一晚,世华坐在竞之面 前,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爸爸,你有心事? ” 竞之绝顶聪明,她很能看人的眉头眼额。 庄世华重重地叹一口气。 “爸爸,对不起,我害你担忧。” 庄世华拍着女儿的手,以示安慰,且说:“我明白,这是宿世前缘。” 竞之看父亲一眼,飞红了脸。 “竞之,如果你跟慕天能在别个天地重建家园,那才是有前途的。” 连竞之都吓得下意识地周围张望,自己那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间,仍然是那模样, 不可能隔墙育耳。而竞之的手心,跟她父亲的一齐都冒出冷汗来。这句话非同小可。 “竞之,我是言出有心的。”庄世华说。 竞之明白,她说:“爸爸,你打算怎么样? ” “女儿,要打算的是你们,我老了!” “不,”竞之冲动地高嚷一声,随即压低了声浪,再说:“要走就一起走,我决不 放下你!” 竞之把父亲紧紧地抱着,不放。生怕下一分钟,庄世华就要消失似的。 “别傻,别傻,竞之,你从来都不是这样子的!”庄世华说。 对,庄竞之遇事一向镇静。杨慕天跟在他们身边的开头那段日子,邻居的孩子们都 以惊骇的、怪异的,甚至是鄙夷的眼光看竞之,她只是不理,一贯气定神闲地过日子。 庄竞之,从来没有将自己的委屈以及为难向她的父亲倾诉。 十多年来,一个少女的成长过程中,怎能没有惶恐、忧虑、疑惑、困扰、屈辱呢? 何况生存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中? 然,庄竞之未曾向她最亲近的父亲和杨慕天哼过半句。 这份坚忍、能耐,力量、修养,是天生的。 庄世华为此而感动不知多少次。在他亡妻的灵牌前落泪,心里默祷:“多谢你赐予 我这么好的一个女儿!” 庄世华因此对竞之说:“快别这样,你从来都不曾令我担心失望过。竞之,你以后 也不会。不论我在你身旁与否,你都会好好照羸自己,为我和你妈妈的安乐!” 竞之点点头:“可是,爸爸,我不要离开你!” “我们再这样子苦下去,不会有前途。年纪轻轻的人,就快避无可避,被迫着去做 些伤天害理,背父弃母的歪行来。竞之,”庄世华是越说越冲动,“我看情势在急剧变 坏,我不要你们馅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爸爸,我不会,我不会跟他们一道地疯!” “洪潮暴发,所有人都会身不由主,无一幸免。” 庄竞之愕然。 “竞之,你要有心理准备,待慕天康复以后,我们再从详计议。” “爸爸,”竞之再度抱紧父亲:“是事在必行吗? ” “对,事不宜迟了!”庄世华说。 故而庄竞之对杨慕天指望在家园长相厮守的愿望,不置可否。 她把父亲的这番心意,告诉了杨幕天。 慕天先是惊异,其后就说:“你父亲的顾虑,都是对的。” 家中的两个男人,竞之心中最敬畏的亲人,都一致默许这件大事,且已开始慢慢筹 算计划了。 慕天与竞之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竞之是愁容满面,难舍难分,毕竟是骨肉分离,生离死别韵事。 慕天却跃跃欲试,期望着重出生天。 这些日子来,他打探得的消息都极具鼓舞性,人家都说香港是座金矿,只要能南下 成功,从此必一帆风顺,自由自在了。 庄世华有位女学生叫顾春凝。在北京教学时,世华和她的感情很不错。只因她父母 是海外华侨,希望未出国的她,能学好英文。庄世华看她好学温文,额外地腾出时间为 她补习。 顾春凝被父母申请到香港去,原本打算再转赴美国旧金山的。 后来,在她写给庄世华的信中说,她在香港遇上了一位叫陈庭钧的广东仔,二人已 共偕连理。小夫妻拍档做点小生意,不再去美国了。 这女学生还真念旧,不但一直有音信问候老师,还不时寄回一公斤的花生油,执了 弟子的敬礼。 信中,常问老师与师妹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只管嘱咐她,自当尽力而为。 这番心意,庄世华一直记在心上。 他最近回了顾春凝一封信,小心地暗示,如果春凝念旧,请在有机会时照顾竞之和 慕天,并把慕天的身份略略描述在信里头。 不久,顾春凝的回信寄来,大意说,“近月来,疏于问候,只因庭钧病逝,新寡心 情恶劣,又要打理小生意,既烦且闷。为庭钧的一病,家资耗用不少。然,如老师有紧 急需要,仍可去信美国老父,请求接济,只是未到最后关头,不欲多添老人忧虑。老师, 请多多保重,师妹与慕天是老师毕生至爱,自是不言而喻,但望有日能跟你们相见,让 我有机会稍尽心意,稍报师恩。” 信是写得相当含蓄,也实在非常清楚。 顾春凝是一定会尽力照顾竞之和慕天的。 这才使庄世华放心让女儿跟慕天成行。 启程前的一晚,世华写了一封信,信封写上顾春凝的地址电话,放进一个小胶袋内, 密封起来,再瞩竞之把胶袋缝在内衣里头。 慕天一早就将干粮备妥,再把庄世华辛苦筹得来的一些钱收藏在裤头袋内,就好好 上床睡觉,以养足精神。 竞之父女俩相拥着,一整晚,不曾入睡。 还是到近天亮时,竞之才稍稍止住了眼泪。 启程时,晨光熹微,庄世华不打算送他们去火车站,怕太惹人注目。 就在木屋前的园子内,父女泣别。 竞之恭恭敬敬地在青砖地上跪了下来,给父亲叩了三个响头,跪了好一会,仍然舍 不得站起来走。 连慕天都跪下去了。 终于让庄世华一手扶住,说:“慕天,我把竞之交给你,你要好好待她,就是报答 我了。” 慕天郑重地点了头,再扶起竞之,这就出门去了。 他们乘早班火车先到东莞石龙桥,便得下车。因为一入宝安县范围,即有第二线边 防设在松岗,由解放军把守。 准坐火车直入宝安,都要备有边防证,才可入特区之内。 慕天与竞之当然没有边防许可证,故而在石龙桥站下车后,再坐公路车至松岗边防。 仍然是有钱使得鬼推磨,载他们到松岗边防去的是一辆运载蔬果的货车,司机问都 不问两个大孩子为什么要到松岗去,收了钱,就让他们坐到车后去。 松岗边防下车后,到珠江江畔还有好一段路,幸好,他们身边带有地图,晓得方向。 “竞之,我们要不要等那些单车经过,坐到单车尾去省得走这一段路。” 竞之想想,点了头。 反正身边的钱,到了香港就用不着了,这最后一程就算花光了也无所谓,省着气力 应付江海最重要。过了这一夜,就得下水了,逗留在江边丛林太久,也是危险的。 二人坐在两个女工人模样的单车尾,对方讲的是广州东莞话,为免讲多错多,竞之 假装不懂,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把二人撩得笑了起来。慕天则以普通话对答,对方又 莫名所以,只收了钱,送他们一程便算。 下车后,还未入夜,他们急急沿着山边小路,跨过山岗,直奔至江边去。 树林是茂密一片,慕天与竞之手牵着手,坐在江边的几棵大树树荫之下,还要静心 等待,直至午夜,再下水去。 慕天解开了行囊,把干粮拿出来,分了馒头给竞之,自己却吃不下。 “慕天,怎么呢!吃嘛,要吃饱才有气力游呀!” “我想起从前……” 慕天看着手中的馒头,曾几何时,为了一个这样的馒头,他被人狠心地打至头破血 流,还是因此才遇上庄竞之的。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是小竞之救了他。到最近, 上山遇险,又是竞之把他救活。两次生死边缘,全凭竞之。如今他们要再赌一次命了, 等下波涛起伏,惊险横生,究竟能不能成功登上彼岸? 真的不得而知。如果有难,怕竞 之这次也无能为力了。 一种没由来的恐惧,似是从前两次曾有过的生死关头的惶恐,侵袭心头,使他连连 冷颤。 慕天奇怪竞之怎么可能如此冷静,气定神闲地吃着馒头。 “竞之,如果我们到不了香港呢? ” “不会的,慕天,我们会到达那儿,我有个强烈的感觉。” “真的? ” “这一次必是个艰辛的旅程无疑,然后,我们上了岸,过的日子还是会很苦,我们 撑着挨过多个年头之后,就会从此安稳了。” 竞之的口吻像个预言家,一点疑虑都没有。 “你怎么能这般肯定? ” “因为上山采药的那次,我当天起过誓,如果你活下去了,我要受百倍的苦难以作 补偿。现今你不是活着吗? 我还未有受过什么苦呢!就算等下葬身鱼腹,只不过是一下 子微不足道的痛苦事而已,跟我的誓言并不吻合呢,所以,我们不会就此死去。” 慕天苦笑,原来如此。 “真的,我们不会死,请放心!” 竞之强烈而坚定的信仰,像一股暖流掠过慕天的心,一阵沮热涌上来,烫着他的脸。 蓦地,他有一股强烈的欲望,要把竞之溶入他的体内,只要有竞之在,他就有生存 的力量。 前两次如是,今次都如是。 他有点害怕,等下一下了水,就得跟竞之分开来挣扎,分开来努力。 他与她,必须是一个共同体,才有抵抗疾病、死亡、忧虑、惶恐、悲伤、无奈的一 切力量。 他把竞之紧紧地抱住,梦呓般嚷道:“竞之,我们不分开,我们不分开!” 他吻住了竞之,吻得她差不多透不过气来。 竞之的确有阵阵的晕眩,混杂着微微的痛楚。 身上承受着慕天的体重,心上却承受他热切的爱宠。那种为慕天而生而死,永不分 离的震荡与喜悦,浓烈而清晰地弥漫全身。 这一次的感觉,将是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竞之微微张开跟睛,偷望一眼,只见头上有一颗颗的星星,像要洒落在慕天和她身 上似的,四周围的星光灿烂,熠熠生辉。 竞之笑了,笑慕天多疑多虑,这怎么可能是个结束呢? 只会是一个开始,一个美丽 的开始。 慕天睡着了。 竞之轻轻地将他拍醒,“慕天,慕天,快快醒过来,我们要下水了。” 暮春时分,原是雨季,一般的大水,水势顺流而下,正好省一点力气,但望如顺水 推舟,水到渠成,慕天与竞之从小就在乡间那条河上学习游泳,浸在水里头,一整天都 不觉疲累。 现今,他们浮在水里,保持了一个互相看得到对方的距离。 实际上,随着水流沿岸一直泅泳,也不用太多的力气,这是他们知道的。 已经好几个钟头的时间了,周遭依然是黑漆—片,只有水流声,是唯一的气息。 竞之久不久扬声叫一声:“慕天,慕天!” 慕天回应着她:“竞之,竞之!” 就这几声呼应,他们知道彼此还是携手同行,并肩作战。 只要能看到灯光就好,一有灯光出现,就是港岛在望了。 海水冲入口里头,还是淡而无味,证明他们仍未能脱离险境。 必须海水由淡变咸了,才是游至香港水域中去。 那一刻是总会来的。 慕天这样想着,竞之也这样想着。 渐渐的,他们的距离拉远了,竞之并未发觉,她一直浮游,脑海里竟翻来覆去地想 着未下水前的一幕。 越是这样,身体就似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强劲力量,竞之完完全全不觉辛苦与劳累。 是不是由少女而至小妇人的转变,会得使人由弱而强的呢? 竞之陶醉地想,从前她 只需要背负自己,如今,她更要名正言顺地背负慕天了! 对,慕天呢? 她回头一望,黑漆一片,不见了杨慕天! “慕天,慕天!” 竞之大声叫喊,吓得什么似的,一直往回游去。 在不远处,果然在黯黑中,微微见到了慕天双手在拨动挣扎。 竞之飞快地游过去,一把托住了慕天的头。 慕天这才回一回气,以微弱而震惊的声音说:“我腿部有点痉挛!” “你放松,全身地给我放松! ”竞之说。 慕天越来越紧张,他的手在乱抓,搭在竞之的肩膊上,就像条蛇般缠上去,不放, 越扣越紧,两个人的重心加在一起,直往下沉。 竞之拚命地挣扎,嚷:“慕天,你放手,否则,两个人都要死!” 她这一喊,微微收了效,慕天的手放软,竞之使劲地打了慕天一巴掌,再顺势一手 托住他的下巴,一手拨动海水,以仰泳继续奋力向前游去。 “啊!慕天!”竞之在心里轻喊:“这一次以后,我的一生就轮到要你照顾我了, 慕天,好不好? 好不好? ” 竞之其实极度心慌意乱,在他们准备偷渡的那段日子里,因暗暗收集资料的缘故, 听了很多各种的故事。 也曾有过一对循水路偷渡到香港的情侣。途中,男的筋疲力竭,濒临没顶,女的拚 命地把他背负着,千辛万苦,死不肯放弃,终于游上岸了,把爱人放下来一看,却发觉 对方已然气绝,甫抵繁华之地,只落得孑然一身,早知道有这番生死相分的遭遇,宁可 生活再苦,也死在里头了。 竞之的心发麻,浑身打震。 她不敢再叫慕天一声,只怕没有回应。 她闭上眼,拚尽体内一点一滴的气力,向前游去。 跟月前在山上遇事时同样的心境,她对自己说:“就算死,都要死在一起,我要亲 手葬了慕天,才轮到我,绝不容他尸横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竞之心里在埋怨上天:“我的誓言,你忘了? 你不是答应过赏给我杨慕天的生命吗 ? 我还未受够苦呢,你就匆匆地要回他了吗? 我怎么肯? 我怎么肯? ” 竞之心里的呐喊越来越微弱,因为她是越来越乏力了。 那四肢像是甩离了躯壳,任海水冲散,分向四边四面浮去似的,扯得竞之的五脏六 腑荡来荡去,没法子形容那种辛苦。如果问她,就在此刻,让她和慕天双双死去,是愿 意还是不愿意了? 她是千肯万肯。 实在,已经差不多无能为力了。 她强睁着眼,忽然见到点点微弱的星光,摇晃荡漾。 就像她刚才躺在江边丛林的草地上,头顶上的星星要洒下来似的。 然,如今仍有星光吗? 竞之再勉力睁开倦眼,不是星光,不是星光。 竞之从心底里欢呼,不是星光,而是灯光呢,在远处。 香港已是分明在望了。 她刻意地喝了一口海水,已然有了盐味。 他们这就已到香港水域了。 竞之拚尽劲,靠岸游去。一直游,一直游,一直游。 只要再做最后这一步的奋斗,就能上岸了。 竞之突然累极,双腿往下一站,竟能站了起来。 到岸了。 她抱着拉着慕天上岸。 两人躺在泥地上,海浪每次冲上来,仍能掩盖着他们的下身,一下子又退了下去。 竞之鼓起勇气,伸手抚摸着慕天的脸。 他没有回应。 竞之惶恐地轻声叫喊:“慕天,慕天,你醒醒,求求你,快些苏醒过来!” 竞之的眼泪汩汩而下。 如果慕天就此死去,她也不欲偷生于人世了。 “慕天!” 杨慕天微微地蠕动一下。 看在竞之眼里,她只觉眼前一黑,口中仍然说着那句她跟慕天第一次见面时的话: “你还是活着的呢! 你还是活着的呢! ” 竞之再看不到东西,周遭黑墨墨,她干脆闭上眼睛。 耳畔却不住听到她自己那句话的回响:“还是活着的,是活着的,当然是活着的! ” 过了好久,好久,好久……仍是那句话:“还是活着的,是活着的,当然是活着的。 怎么自己的声音这么粗暴,且陌生。 竞之想,真是自己说的那句话吗? 她睁开眼,刹那间,景象由迷糊而至清晰,是一 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什么地方? 她被送回国内了吗? 抑或已在香港? 慕天呢? 竞之一想到慕天,整个人 坐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使她有点支持不住,她仍然觉得虚弱,却也同时令房内另 外两个男子警觉地站了起来,走近她。 “怎么样? 小姑娘,醒过来了? ” 竞之用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坐得挺直。 “你们是谁? 慕天呢? 慕天,慕天! ”她喊着。 “小姑娘,你别叫嚷,惊动了警察,你跟你的小哥儿就要被带回乡下去了! ” 啊! 感谢这男子的一番说话,如此说来,不但她已到了香港,慕天一定也跟她在一 起,很有可能,他就在这房子之内。 “我要见慕天! ” 竞之越来越清醒了,她伸手扶了扶一边的墙,再撑着床沿,要跳到地上去。 “别走,别走!嘻嘻!小姑娘!”其中一个较为矮胖的男人张开双臂,截着她的去 路。 竞之无可奈何地重新退回床边。 “慕天,慕天!”竞之高声叫喊。 清脆的“噼啪”两声,两记耳光都打在竞之的脸孔上。由于用力过猛的缘故,竞之 的嘴角爆裂了,渗出血丝来,立即尝到一股咸味。 “叫你住口!” 那个矮胖子突然翻脸,可以说狠极无情,现出一副凶狠相:“敬酒不饮饮罚酒,还 要叫嚷,就拖你出公路去,让你叫个够,包保十分钟之内有皇家车开来救你!” 另一个男子,瘦瘦削削的,脸色青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一张口,满是黄黄黑黑的 牙齿,阴恻恻地把脸凑近竞之说:“你别恩将仇报。小姑娘,你和你的小哥儿晕倒在滩 头,要不是我们把你俩救回来,早巳一命归西了!” “慕天呢? ”竞之再度哀求地问:“请你开恩,告诉我,慕天呢? ” “我让你见你的小哥儿,你让我疼一下成不成? ” 那张污脏的嘴就要凑到竞之脸上来,竞之瑟缩到床上去,尽量地退到墙边。 矮胖子一手捞住了同伴:大声喝道:“道友九,你别来这一套,求财为上。” “小姑娘,你不如老老实实地对我们讲真话,把你们在香港的亲属地址、电话,以 及信物交出来,我们就带你去见小哥儿!” 竞之只是不语。 “你好好地跟我们合作,只有你的便宜!不见得我们留你们在这儿,不用饭钱,早 早送你们到亲属家,你安乐时我也安乐!” 竞之想了想,道;“先让我见了慕天,我才告诉你!” “好硬朗的一个姑娘!醒过来,也不怕,也不喊饿,只要见那小哥儿,有种的!” 矮胖子冷笑。 那个叫道友九的竟用一副油喉半唱半讲道;“靓妹仔,告诉你呀,多情必被多情误, 自古多情空余恨啦! ” “道友九,别花时间,把她带过去,且让他们商量个够。” 道友九伸手去拉庄竞之,扭住了她的手臂,拉下床,再一直拉出这房间,转到另外 一间房间去。 竞之差不多是被摔进这幽黯的房里去的。 “竞之!” 慕天连忙走过来,拥抱着竞之。 “慕天!”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恍如隔世。 “慕天,他们是什么人? ”竞之问。 “蛇头。他们也帮人偷渡,并专门在那黑点地带,跟香港的警察斗快抢走偷渡上岸 的人。” 竞之抱紧了慕天。 慕天看到竞之的嘴角爆裂,知道被打了,忙问,“他们还对你怎么样? ” 竞之猛地摇头。 “我们现在怎样打算了? ”竞之问。 “他们也不外是求财罢了,把顾春凝的电话地址交给他们,希望你师姊有钱来赎我 们。” “他们信得过? ” “也得试一试,他们收藏着我们有什么好处? ” “我怕师姊一时间筹不到钱。” “通了消息再算。否则……以后……” “他们会将我们怎么样? ”竞之又问。 “推出屋外去,带到公路上头,让警察活捉。”就在此时那矮胖子推门进来,喝问 :“怎么? 聚了旧,商量够了吧? 有没有亲戚? ” 庄竞之于是把顾春凝的电话地址告诉了矮胖子,“能不能让我跟她讲话? ”竞之问。 “你别给我要什么花样,乖乖地等候好消息!我们自有分寸。” 跟着那道友九送了两碗白饭,一碟送饭的菜,放到房间里来给慕天和竞之吃。 这才发觉真的已饥肠辘辘,两人三扒两拨,把满如小山的两碗饭吃掉。 整个人才恢复了一点生气。 小房子四面都是墙,只有小小的一个四方窗口,根本无法可以逃走。 慕天和竞之紧紧地坐贴对方,拉着手,等待黎明。 过了好一会。 矮胖子再推门进来,说:“庄竞之,你那师姐答应拿赎钱来了,有什么信物没有? 等会拿出来,让她确认你是她那老师的女儿! 她才肯交钱赎人1 ” “有,有。见到了师姐,我就交给她! ” “臭丫头,有胆跟老子刁难,不怕你双手不拿出来放到大爷跟前去!若把你俩交到 警方手上,押回上面去,坐水监就坐得你下半身泡肿,生脓而死,准够你受的。” 听得慕天与竞之打冷战。 门再关起来时,竞之脱下了内衣,把那封父亲的亲笔信从胶袋里取出来。 信还是完整的,连墨迹都没有化开。 竞之交给幕天:“暂时由你保管着,等下那矮胖子向我们要信物,你就拿主意吧! ” 慕天点点头,把信放在裤袋里。 足足过了一整天,仍无消息。 竞之与慕天担心至极。 “慕天,水监牢是真那么可怕的一回事? ” 慕天叹一口气,点点头:“听说是。” 人监禁在黯无天日的牢房之中已经够惨,还要把下半身浸在污脏的死水之中,锁上 脚镣。很多囚犯就是下半身发烂发臭,整个人活生生地给折磨成一滩烂肉而死。 竞之想,怎么父亲鼓励他们逃生时没有想到这样的酷刑? 他当然是知道的,其实任 何人都会知道。 可是,还是有人不怕冒险,认为值得冒险,为什么呢? 慕天明白,是因为香港是天 堂。 他咬紧了牙关等下去。 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杨慕天突然地信心十足。 这几年,他已多次地徘徊于绝望与死亡边缘,险死还生了。 身旁这小竞之,肯定是他的福星。 常言有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此言不会差到哪儿去。 那小窗传送着日出日落的讯息,外头又已是黑墨墨的一片。 竞之把头枕在慕天的肩膊上,一副娇慵无奈。 慕天看她一眼,如果心情与环境许可,他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 又有人推门进来。 是道友九,给杨慕天一个眼色,侧一侧头,示意他走过去。 竞之紧紧地跟在慕天后头,却给道友九拦住了:“只他一个!” “为什么? ” “你是不是又要吃耳光了? 给我好好地坐回房去!少啰嗦!” 才说完这话,想不到这瘦削得皮包骨似的道友九竟也力大如牛,趁竞之不提防,把 她推跌在地上,顺手就把门关上。 慕天被拉出去,他不住回头,听见竞之在捶着房门,拚命尖叫。 “你们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 ” “为你好啦! ” 道友九一直半拉半扯地把杨慕天带到开头囚禁庄竞之的那间房内。 其实,两间房间都是一般幽黯,家具极其简单,只有一只细小的窗,透进外间的风 和光线,面积是这一间略大一点点而已。 矮胖子坐在一张烂掉了椅背的藤椅上等他进来。 “坐吧! ” 慕天不想坐,给道友九朝他肩膊一压,也只得坐在矮胖子跟前的木凳上去。 “你姓杨,是不是? ” 杨慕天点点头。 “你跟小女孩是什么关系? ” “她是我的未婚妻!”杨慕天觉得这个身份至为适合,也非常清楚地解释了二人实 际上的关系。 “老弟,大丈夫何患无妻呢? ”那道友九拍拍杨慕天肩膊说。 杨慕天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他只觉得不安。 矮胖子略略冲前,跟他面对面,说:“你要生呢? 还是要死? ” 杨慕天战战兢兢地望住矮胖子,两只手按在自己坐的那张小凳子上,做了个准备要 随时站起来,夺门而出,发足狂奔的姿势。 “你当然是要生的,且要生活得更好!告诉你,这地头大把世界,只要你够胆色够 狠够劲,三两个回合,闲闲地就赢一条街,那时,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准有十万九 千七个比房间里那个女子棒十倍的娃娃,要认你小哥儿做未婚夫婿!”矮胖子郑重地说 :“只要你能重出生天便可以了!” “那么,你放我!”杨慕天叫。 “我放你,我这就放你了,但只放你一个!” “为什么? 竞之呢? ” “因为那位顾春凝只筹得一万元,那是一个人的价钱,故此,你们之间只能放一个。” 矮胖子说。 “求求你,两个都放,我们再把钱筹给你,顾师姊在美国有亲人,只是没想到要用 钱,未及通知她父亲而已。” “你少说废话。我们放了你们,再收钱,笑话不笑话了!你要走一个人走,你错过 这个机会,别后悔。” 道友九顿一顿,然后放软了油喉,道:“小朋友,你想清楚了,所谓留得青山在啦, 哪怕没柴烧!这儿也没有你同归于尽的份儿。反正你那小妹妹不愁没有人肯拿钱赎她, 到时为兔碍手碍脚,只消打九九九了!” 杨慕天惶恐地问:“什么九九九? ” “哈哈哈,那就是本地警察局的电话,很容易记,是不是? ” 矮胖子的目光凌厉,像头鹰般盯着他的猎物,杨慕天连连冷战。 “姓杨的,很简单的一回事,你面前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其一,等下姓顾的来支付 赎金,我们把你交给她,让她带你出市区,豪华房车与服装,一切都已备办妥当。我们 盗亦有道,收人家一万元,也不是白白地整数袋袋平安的。一入了市区,你就重见天日 了。她问起师妹,我们就说她在上岸后,不久就气绝身亡了。这其实也是司空见惯之事。 其二呢? ” 矮胖子阴恻恻地笑。 那道友九就接腔,又卖弄油喉,提高嗓门嚷:“天堂有路呢,你不走,地狱无门啊, 你偏闯进来!” “是生是死,你想清楚! 我们反转头来送走了你的未婚妻,就立即把你交给警察。” “请让竞之出去想办法,她会筹到钱来救我!”慕天哀求。 “你倒天真!她出去了,带回来的不是钱,而是警察,我们岂非束手就擒? 你爽快 点,现今只有十多分钟,你可以好好考虑!要充好汉,不妨把机会让给你的未婚妻,自 己现今就跑出屋外去,这对开的公路,包保你走不到十分钟就会发现一个巡警站岗,你 好好地想清楚!” 矮胖子站起来,示意道友九跟他出去,门随即在他们身后关上。 杨慕天呆住了。 要他在这短短时光之中决定一件生与死,报恩抑或负义的人生大事是沉重至极的负 担。 他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 人生的坎坷与灾难,唉!究竟几时方可休止? 好好的一个富裕家庭,旦夕即散,父 死母亡,自己流离失所。一班分明是流氓地痞却都翻了身,在街上大摇大摆,作威作福, 他呢? 自幼聪明勤学,敦晶励行,却落得如此收场。 不错,是庄竞之一手挽救他、扶植他,才有今日。 然,今日又如何? 要报庄竞之的救命之恩的话,眼前就是一个机会。只怕让庄竞之 重出生天的代价,就是自己万劫不复的下场。 一想到了在乡间耳闻目见的种种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惩罚,杨慕天就惊得浑 身冷汗。 体内的残存食物,像要呕吐出来似的,那种感觉难受得像拚命刺激他的思维,叫他 清醒,叫他冷静。 杨慕天鄙夷地想,与其知道有如此凄惶的今日,倒不如不让庄竞之挽救,干脆早早 死掉了还要舒服。不论是被蛇咬倒,毒发身亡,抑或是偷渡时溺毙,再辛苦也不过是顾 盼间事,怎比锁着押回上头去,长年累月地受肉体与精神折磨蹂躏,更加恐怖! 这种回报是不公平的。 杨慕天开始为自己找到借口了。 他想,反正是他平安出去了,就可以想办法再营救竞之。这才是一条两全其美的求 生之道。 这两个无赖,当然的只愿意拘押个女的,总比较容易应付。自己也不必跟他们交涉 理论,将计就计,再行打算。 不能有功亏一篑这回事。 庄竞之素来是他的福星,借助她让自己重出生天,不正是竞之最求之不得的吗? 再 退一步想,竞之是个女的,万一真要送回去受批判,一定还不及自己所受的重。 正思考之际,房门推开了。 道友九把一袭西装放在床上,命令说:“穿上它,再把这几条街名念熟,记住,你 住窝打老道的,还有你在香港中文大学念书,是大学生,大学就在新界沙田,知道吗? 记牢那些街名人名才好! ” 杨慕天穿好了西装便服,结好领带,那道友九竟把一位妙龄少女带到房内,给杨慕 天剪头发。 少女,一边替他梳理头发,一边说:“等会你的亲戚来了,我就会跟你一同坐车出 市区,如果有警察截停我们的车子,查问你,你就说念中文大学中文系一年级,我是你 的同学,叫阮小云,也念中文系,这是你的图书证。” 杨慕天接过,没有贴照片的,只写上名字。 他们真是神通广大,连这种图书证都捞得到手。 少女看杨慕天的眼光是怪异的。 杨慕天能看得出来,她并不喜欢他。这有什么关系呢? 到了这最后关头,只除了自 己的安全,其他人等,就连庄竞之在内,也不再重要了。 他才理好了头发,矮胖子便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穿一袭旗袍, 很整齐光洁,见到了杨慕天,脸上抹过一阵喜悦,问:“你就是杨慕天吗? 我是顾春凝。” 慕天点点头。 “竞之呢? ”顾春凝问。 在场人都有一点紧张,只听到慕天答:“她死了,我把她背着上岸后发觉她早已气 绝身亡。” 慕天说这话时微微低着头,视线往地上望。 没有人看到他的眼神。只是,听得出来,声音是空洞的、悲伤岣、无可奈何的。 顾春凝轻呼一声。 还未想到要跟杨慕天拿什么证物,杨慕天就从口袋里拿出了庄世华给女学生写的亲 笔信。 顾春凝慌忙拆阅,一见老师字迹,就满眼含泪。读完了信,竟情不自禁地抱住了慕 天:“事不宜迟,现在就走,记着你的身份。” 开了大门,走出去。 杨慕天先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这是他自清醒以来,第一眼看到这个自由世界。 四周仍然黑暗,只远处有几间平房,透出灯光。 一辆平治牌黑色汽车早已停泊好,他们三个人坐到后厢去。 上车前,杨慕天看见顾春凝把一大叠钞票交给矮胖子。 司机开动马达,迅速驶离小径,开上公路,绝尘而去。 才走了几分钟,前面就有警察站岗,汽车要慢驶。 有巡警走过来,示意后座的人放下车窗。警察用手电筒照进车内,在各人面上仔细 地看,电筒的光云,逼留在杨慕天的面上,问,“你是干什么的? ” 慕天机灵至极,一脸从容地用英语作答,“STUDENT 。” 警察再照向坐在慕天身边的阮小云。 小云向他甜笑一下。也没问什么,警察扬扬手,示意汽车开走。 阮小云睁大眼望一望杨慕天,不禁说:“聪明!” 汽车平安地直出市区,在天星码头,停了下来.阮小云对杨慕天与顾春凝说,“你 们下车吧,我们的职责完成了。” 那司机回转头来,再度叮嘱,“别再增添我们的麻烦,吃这一口饭的不只两个人, 你们若然暗地里报警,对谁都没好处,我们反正知道你们的地址。” 尖沙咀是不夜天。 杨慕天踏足香港,一下子就感触了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气氛。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在杨慕天的眼前闪动,像一撮一撮的宝石,引诱着他,叫他伸手 过去,抢过来,就可以代代平安,荣华富贵了。 顾春凝怕杨慕天肚饿,把他带上了一间颇辉煌的酒家去,叫了几个好菜,果然见到 杨摹天狼吞虎咽,只两三下功夫就吃得精光。 顾春疑心里想,在上头生活的人真惨。日积月累的慌张、疲倦、饥馑、困扰,在重 见天日的一刹那全部抖出来,毫无遮掩地尽情发泄,并不觉得难为情,只要从速跃离重 重苦难就好。 叫顾春凝怎么不叹息呢? 眼前的这个杨慕天,跟自己那小师妹庄竞之分明是青梅竹 马,两小无猜的一对,携手逃出铁幕,满以为可以再生为人,谁知劫后余生,只得一个。 他应该是伤心欲绝的,然,年纪轻轻就已学晓了把沉痛束之高阁,脚踏实地做人了。 顾春凝固然是个仁厚心肠的女人,否则不会把多年师恩都记挂在心上,又总是怀抱 着善意,以同情的眼光与宽宏的角度去看周围的人事。她怎么会想得到杨幕天的狠心与 凉薄? 同时,顾春凝也实在怜己怜人,自己不也是新寡文君,一样要孤伶伶、硬挺挺地 站在火毒的大太阳底下,继续找生活。这城内的人看似是自由身,其实个个像着了魔似 的,都身不由己地去不停操作,你争我夺,才得以生存。谁个稍为软弱,稍多一点依赖, 立时间就要备受淘汰,遭遇之凄惨,亦不足为外人道。 她,以一个女流之辈,嫁给了陈庭钧之后,原本夫妻俩安份守己,把持着一家凉茶 铺的小生意,也有口安乐茶饭的。就是庭钧一去世,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自己少出一 点力气,也撑不到今时今日,必被漩涡卷进去了。 将心比己,她自以为杨慕天也是同道中人,因此益发添了亲切。 “慕天,我不是故意地惹你伤心,只是竞之是几时去世的呢? 昨几个晚上,我接了 电话,还嘱咐我筹两个人的钱。身边实在没有这个数,若不是求了邻居经纪行的四叔相 助,就连赎你的钱也筹不全。到今夜,他们跟我联络,我说只能筹到一万元,便又告诉 我反正也只得一人可赎了。竞之是如何去世的? ” 杨慕天心里发抖,说谎的人必须要练就圆谎的本领,否则早晚要出事。 “抱她上岸时,已经气若游丝。我们在下水前,躲在树林里,竞之曾被蛇咬伤,时 间紧迫,我们不得不下水,一路上,我背着她游泳,直至登上香港,实在力竭昏迷,才 被蛇头捡了个大便宜。竞之危在旦夕,我们都想你快快筹到钱来赎,好送她到医院求治, 谁知延至昨天傍晚就去世了!” “尸呢? ” “他们扔掉回海里去了。” 顾春凝眼睛湿濡。 杨慕天吁了长长的一口气。 自此他领悟到两条处世之道。其一是遇事首要镇静,一旦慌张,脑筋转不过来,更 无办法可想,自然露出马脚。 其二呢,可运用的故事与资料,其实俯拾皆是。只要转换时空或人物,自能言之凿 凿,引人入胜,这根本就是个似是而非,虚实交错的世界。 这第二条道理,直至今天今时,杨慕天仍运用到日常琐事上,以增加生活情趣。他 在本城各财阀之中,是出名有幽默感的,所讲的笑话,异常出色。 他尤其擅长将一些书上看来或在应酬场合听来的笑话改装,换上众所周知的公众人 物,配合一些热识的环境背景,益发使故事生动有趣,又平添亲切感。 因而市面上流行的有关著名财阀的传言,其实甚多是拜杨慕天所赐。 就前一阵子,在那个香港富豪世家每周午餐例会上,各人都问,怎么地产王老金没 有来出席了? 杨慕天就非常轻松地说:“老金去了西班牙!” 去西班牙干什么呢? 杨慕天七情上面,非常认真地解释说:“老金八年前到西班牙 去,上一间叫优谷的著名餐馆,还是我们本城饮食界巨子霍九叔给他介绍的,说那餐馆 有一道菜,非同小可,壮阳保肾。于是,老金便寻上门去,果见邻桌客人兴高采烈地等 上那道名菜。侍役隆而重之地捧上莱来,打开银盆,哗! ” 名富豪忙问,“是什么来的??杨慕天慢条斯理地答,“新鲜热棘,火红火绿的两个 大大的蛮牛睾丸,吃得那客人面红耳赤,热血沸腾,看得我们老金金睛火眼,垂涎三尺, 一于要依样画葫芦。 “谁知那优谷餐厅的领班告诉老金,名菜必须预订一年。老金心想,一年就一年吧, 这补晶,实在好,以形补形,直接了当。就来西斑牙一趟跟到瑞士去打羊胎素,一样方 便。当下便订了名莱。” 财阀听得津津有味,问,“老金这就年年上道,那岂非很了不得!” 杨慕天一摊手,说,“轮不到他不去呀,翌年他出现在西班牙的优谷餐厅时,银盆 一揭开,货不对板!” “怎么? ”众人紧张地问。 “菜式的尺寸小了几号,老金当场质问领班,人家就给他解释说,“金先生,不是 每年斗牛都是那只牛赢的,没办法!功力减半,也只得委屈你了,明年请早!” “于是老金年年上道,赌他的运气!” 众巨擘哈哈大笑,一顿午餐就总是在这种言不及义的轻松气氛下用毕。 老实说,一天到晚地在大上大落、风起云涌的商场中决胜千里、运筹帷幄,精神异 常紧张,富豪们难得有这种纯友情交流,畅所欲言的聚会。 这之后,财阀们在其他场合碰上了地产王老金,急急问他:“今年人牛大战,谁胜 谁负了? ” 或者一手搭在老金肩膊上,细声讲大声笑:“怎么,今年到西班牙去的运气比去年 好吧? ” 连那本城的饮食巨子霍九叔,都被老朋友追问:“马德里是不是真有这间餐厅? ” 一干人等其实都明明知道是个笑话而已,惟其难得有人提供亲切笑料,增加了不知 多少生活情趣,因此都乘机趁热闹去。 连地产王老金碰上了杨慕天,都说:“老弟,别专挑我做男主角好不好? ” 大家又笑作一团。 杨慕天在这些把戏上头,是绝对地成功,且赢得人心的。 当然,无人知道这种将故事资料巧妙运用的功夫背后,是一个如此苍凉的故事。 自从顾春凝一心一意同情照顾起杨慕天之后,杨慕天就确知了将人家的功绩揽到自 己身上来的好处。 在以后力争上游的日子里,他非常记得,不时用这捷径,以登龙门。 顾春凝有一间小小的凉茶铺,是她父亲在旧金山经营餐馆赚了钱,资助她开设的, 算是给她的嫁妆。 凉茶铺开在深水涉西洋菜街上,当然不是什么大生意,热,街坊总是捧场的多,勤 勤力力地干,是不愁两餐的。 顾春凝并不是个漂亮女人,四十三四岁的年纪,大概是没有什么保养,皮肤黝黑粗 糙—,故而很显老。 然而,她人缘好,左邻右里都乐于光顾她的顾春堂凉茶馆。 开在顾春堂旁边的是一家叫万氏证券的股票经纪分行。小小的一家店铺,摆满了一 排排座椅,让买卖股票的顾客安坐其中,观看挂在墙上的一系列电视机,画面是交易所 内的排板,写着各股票买入及沽出的价钱。 这家经纪行分支做的也是街坊生意,然,生意额跟顾春堂就真是有若云泥了。 经纪行的大老板是市场内极负盛名的金融巨于万胜棋,他是第一个试行以这种分店 形式,将股票投资活动推动至街坊平民阶层去的。 据市场中人说,有日万胜棋无意中走过深水涉一条横街,看见一个小摊档,团团围 满了人,原来在买字花。于是万胜棋灵机一触,就利用群众赌博心理,开设这种股票经 纪分店,供应投机场地。果然,其门如市。 这个传言,还是万胜棋的老伙记四叔,也就是负责打理这深水涉万氏经纪行分店的 经理,到顾春堂吃龟灵膏时,给杨慕天说的。 杨慕天寄人篱下,自然得上顾春堂帮忙营生。晚上则到附近的夜校去,继续进修英 文。只因在乡间,跟在庄世华身边多年,庄世华是认真地教,他跟庄竞之是认真勤奋地 学,因而,底子很厚,上起英文夜校来,完全跟得上。 至于日间在顾春堂的工作呢,杨慕天其实兴趣不大。然,也得见步行步,骑牛媪马。 令杨慕天最感兴趣的是街坊来饮杯蔗汁或凉茶时,给他讲本城的掌故。 四叔是个健谈的人,他说的又多是城内富豪起家的故事。什么船王身边只有几百块 钱就自上海逃到香江来,发迹且挤上世界船王之列,又那金王来港时,口袋里也不外乎 有二千元而已,转眼间,就成金融界巨擘了。 至于万胜棋,底子算是厚的,也无非是中学学历,身家也是普通人家的家底罢了。 现今已是十大富豪中的一位。 人证物证俱存,这香江绝对是座如假包换的钻石矿。 假日,顾春凝带过杨慕天上山顶及浅水湾游览,春凝是把杨慕天看成游客,热心地 为他介绍香江风貌。 杨慕天呢,心思已瞧另一个方向活动。 他看到雄霸半山,傲视海湾的一幢幢巨宅,正所谓门口高时狗又大,当真巍岩宏伟、 气势如虹,他却只能望门轻叹。 回到那在顾春堂楼上的一层旧楼床位上,杨慕天心心不忿,觉得才华与际遇相差太 远了。 顾春凝也是住在同一层楼宇内。这层楼是她的产业,中间房与尾房分租给另外两户 人家,自住头房,把杨慕天安置在走廊的床位上去。九百尺犬的地方住上八个人,尾房 还有两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当然是相当狭隘的。 早午晚饭则开到楼下顾春堂去吃,掏个地方阔落一点而已。 这晚顾春凝给杨慕天讲起:“我有位表姨就在四叔的东家任事,她今天路过,跑进 来看我,谈起来,怪我上星期到了浅水湾去,都不上她那儿坐坐。慕天,你不是说,希 望去观光那些豪门富户的居所吗? 我可以在这个礼拜天跟你走一趟。” 顾春凝的表姨姓沈,排行第三,人人都喊她三姐。在万胜棋家是资格很老的佣人了。 早在战时就已经在万家管杂务,熬到今时今日,实际上已升上管家的地位。 万胜棋年纪已不轻,七十过外了,正室给他生了四个女儿,都已成家立室,全嫁到 外国去。这倒给万胜棋一个好借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于是,他名正言顺地纳了貌美如花的小星。都说,这姓戴的女子就是命好,万胜棋 好几个红颜知己,独独她能养下个男丁,于是母凭子贵。过不了十年,万太太癌病逝世, 戴姑娘就被扶正了。 三姐偏又跟这位新万太太顶合得来,他们万家传出来的故事,大太太在生时,这姓 戴的很受了点气,心头总有说不出的苦,全个万家都站在大太太的一边去,只有三姐别 具慧眼,她虽是跟大太太出身的人,但一直看好这小的一房。结果,注码是押对了。 单看如今三姐住的那间所谓工人房,就知道她当年陪着万家细少奶流的眼泪,已值 回票价。 万宅雄踞浅水湾道旁的一个湾角,面海而筑,主屋与仆从居所并不相连。 三姐既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也只有她的那间百多二百叹的睡房有海景,其 余佣仆司机花王的居所都是向山的。 杨慕天跟在顾春凝后头去探三姐,站在她的睡房窗前,情不自禁地赞叹:“这儿风 水好得很呢!吉人住福宅。” 三姐笑到脸上来。 “小哥儿真会逗人开心!” 下午茶点,竟然开到仆屋的小客厅上来,由其他女佣,也就是三姐的手下摆上果晶 饼食,奶茶咖啡,一应俱全。 “饮过茶,我跟你们到处走走。” 顾春凝说:“表姨,你有功夫就别管我们了,坐一会儿便得告辞了。 三姐从容地说:“老爷太太到日本去了,就不用我多劳神,很多功夫,我现今都交 给年轻的一辈去办了。只是太太若在香港的话,有很多事还是要我打点,她是惯了吩咐 我做事的,没办法。” 说着这话,三姐是有气派的。语气表面上谦虚,实情表露了身份,教人一听就知道 她在万家的地位。 “我们万家的四位小姐,今年都没有回港来省亲,只小少爷自美国回来度假,现正 跟一班朋友在园子里耍乐,他们绝对可以这样子泡在泳池与球场上一整天,也不烦我们 招呼,真是的!” “现今时代不同了,连我们做下等功夫的人都轻松得多,在上位的人对下属尊重, 对儿女也迁就。就说我们万家这小少爷,老早跟他父母讲好,不会长居此城,也不打算 继承家业,已考上医学院去,打算在外头给洋鬼子医病开刀,终其一生了。老爷太太哼 也没哼一句,就随他去了。” “唉! 庞大的家资产业,单是万氏证券那盆生意,就已后继无人,多可惜。” “太太是在我面前埋怨过,说很难得万家养了个男丁,还是没法子继承老爷的大生 意。我就劝她:儿孙自有儿孙福,是不是? 太太也算是听我的,这才不再长嗟短叹!” 顾春凝只听得唯唯诺诺。 杨慕天呢,心里有数。 在三姐的带领下,到主屋去走了一圈。 那间主人房内的浴室,叫杨慕天看呆了,比电视里头的布景还要威煌架势十倍。 杨慕天想起等下要回西洋菜街那幢旧得似要塌下来的楼宇去,蹲在狭隘至仅可转身 的厕所内办事时,心上的砰然激痛,挥之不去。 园子大过深水涉区那市政局设立的公众园圃。繁花似锦,绿草如茵,当然更加悦目。 在那个鹅蛋型的泳池以及网球坊上穿来插去的年轻男女,一身阳光,满脸笑容,活 力充沛。 一位年纪跟杨慕天相若的年青人走过来,看了他们一眼。 三姐随即跟他招呼:“少爷!他们是我的亲戚!” 顾春凝连忙笑容可掬地点头,喊了一声,“万少爷!” 这位万家少爷根本不劳回应。拖着一位穿着性感泳衣的女朋友就走。 倒是那少女回转身来,打量慕天,给他抛下个甜甜的微笑。 女孩子是美丽的,明眸皓齿,骨肉均匀,那成熟的胸脯躲藏在泳衣里头,似是蠢蠢 欲动。 然,她的动人吸引,还真不及庄竞之一半。 杨慕天蓦然心惊。 他怎么又想起庄竞之来了。 只除了平安到达香港的那开头十天八天,夜静更阑,辗转反侧之时,他很刻意地想 起过她,随即,杨慕天就告戒自己,即使是大错,既已铸成,就无谓再自寻烦恼下去了。 庄竞之不是从小到大都说着那句话;“慕天,只要你好,我就安乐了!” 杨慕天认为悲剧是上天注定的。 不见得当日他自愿牺牲,被押返大陆,庄竞之因而得以留港,深爱着他的竞之就会 开心安乐。 女人一般是如此的感情用事,只要心中有爱,似乎就能敌万难。 庄竞之并不知道杨慕天出卖了她。 她只会不住祈祷,许愿,以自己的苦难去换杨慕天的平安。 既如是,就成全她吧! 女人真是蠢! 惟其杨慕天这么想,他就能睡得着,渐渐的且能心安理得。 如此偶然,身边擦过一个火棘棘的漂亮女郎,叫杨慕天体内热流激荡,他才会想起 美丽的庄竞之来。 一甩头,叫自己不再去想她算了。 到过万家之后,杨慕天额外地打醒精神做人。 每天他快手快脚地做妥了顾春堂的功夫,就跑到隔壁万氏经纪行去,混在那起股票 炒家群中,静静地听他们说话,领会股票买卖的道理,摸索内头奥秘。 他也开始学习阅读财经新闻。那阵子,中文报章根本没有所谓财经版,只有一两段 简单报告,是关于金融市场讯息的。杨慕天认为并不足够,于是他跑去街口跟那报纸摊 的牛妈打招呼。 “牛妈,特意给你送樽蔗汁来。那天听你的阿牛说,最爱饮蔗汁。”杨幕天一脸笑 容。 “阿牛怎么老跑到你的店上去胡搅了,这孩子真没礼貌,就是馋嘴。”牛妈有点难 为情。 虽是低下人家,天天蹲在街边营生的报贩,这牛妈倒是个明理人。只为识得几个中 文字,闲来随手拾起报纸就看,算是有点知识,不是个缺修养的人,就怕儿子老跑去骚 扰街坊,坏了礼数。 “千万别怪责阿牛呢,他那天跑来是问我一个英文生字,我教给他了,且给他倒了 杯蔗汁,好学的孩子最讨人欢喜,阿牛将来是要出人头地的。” 牛妈笑得合不拢嘴:“天哥儿,真难得你指导阿牛啊,不知怎样谢你。这地头,不 懂英文是肯定吃亏的。我看你才是有前途呢!” “哪儿的话,可惜我没多大机会接触外文,连买份英文报纸杂志都贵,自学也真艰 难!” “天哥儿,难得你好志气,要看英文报纸刊物还真容易呢!你尽管来我这儿拿去! 老实讲,这个地头,谁会给我买西文书报了,放一份半份在摊挡上也不过是充场面罢了!” “牛妈,真多谢你!” “客气什么,你闲来指点我阿牛多识两个英文字,就已经教我开心了。” 就是如此这般,每天大清早,在顾春堂开铺之前,杨慕天就先上牛妈的报摊去,蹲 在那地痞茶居的大门口,先把一份西报看罢,那里头报导的有关金融消息比较中文报纸 详尽得多。 对于四叔,杨慕天更是必恭必敬,每天股市收市后,慕天就走过去喜孜孜地跟四叔 说:“龟灵膏是送过来给四叔呀? 抑或你老上我们顾春堂去!” 四叔已临近退休年龄,身边无儿无女,年轻伙计们都嫌他赘气,一句“想当年”, 就要人家听他讲那耳熟能详的故事。故此,难得有杨慕天自动送上门来当个乖乖的听众, 对他的印象也就好到不得了。 日子有功,杨慕天很能自出自入那四叔的小型办公室,不时听到他抓着电话讲一些 股票消息。杨慕天都记在心上。 他很有系统地给自己一个考验。每天坐到经纪行的金鱼缸内去时,他就拿支笔,记 下自己薪水的股票,写上当时的价位,是决定买入抑或卖出,差不多次次都命中。 有时坐在身旁的炒家,跟杨慕天的意向不一样,竟又往往是杨慕天看得比对方准。 那西报跟四叔口中泄露的消息对杨慕天的纸上投资决策甚有帮助。有一天,西报一 段新闻分明已透露了那间叫捷和洋行的可能要派红利红股。当日,一开市,股价偏软, 也只有捷和洋行的价钱较为坚挺。旁边的股民心里头一乱,都纷纷出货。杨慕天不以为 然,自顾自地在纸上做上记号,疯狂购入捷和洋行股票。果然,翌日,大市虽仍沉寂, 捷和却逆流而上,开心得杨慕天什么似的。 又一天,午膳完后,杨慕天捧了杯廿四味凉茶给四叔,刚好听到他在电话里头讲: “是不是大户要联手出丰隆呢!去到哪个价位? 二元六角!” 杨慕天走出外头金鱼缸一看,丰隆还在三元一角上落,他已在笔记簿上,沽出三万 股丰隆,如此直至下午收市前,丰隆股价真的直线下降,只因杨慕天消息灵通,走先一 步,现下把刚才沽出的重购回来,就已赚了好多,才不过是一个钟头的功夫。 这一晚,杨慕天坐在床上翻看自己的笔记簿,无言苦笑。 勤奋好学、把握时机、善于调度人际机会、甚至于天才横溢,若真的船在股票上头 玩上几手,哪怕只是一天半天的功夫,他就能赚够一层楼。 然,如今笔记簿上的业绩,完全是纸上富贵,自己仍旧是居陋室,衣粗布,寄人篱 下,仅可糊口,这样子下去,怎可能有前途? 杨慕天十分气闷,他想,只要自己手上有 一点点资本,就可以了。 譬如说这层楼如果是他名下,挪动至银行做按揭的话…… 念头一闪而过。 这些日子来,杨慕天是。苦恼的,香港是天堂,亦是地狱。 天堂不在于他生活的那一区,连天堂里的走狗,住的食的穿的用的,通通比他们好。 杨慕天想起了三姐! 当然,他也不能忘记那个跟自己一般年纪,甚而样貌不及自己英俊的万家少爷。那 一脸似笑非笑,一派无可无不可的表情,给人一种不可一世的,高不可攀的感觉。 杨慕天妒火中烧,认为上天不公平! 为什么有人会有万家公子的命运? 他却还是劳劳碌碌,营营役役,无无谓谓地奔波 于茫茫人海之中。 杨慕天完全记不起来,世界上有比他遭遇更悲苦凄惨的人。 天气实在闷热,天像要压下来似的,入夜了,连一阵热风也欠奉。 电台的天气报告说,天文台预测这晚应该有大雷雨。然,一点迹象都没有。 尾房刘家的两个孩子因着顽皮,被母亲狠狠地打了一顿! 一枝鸡毛扫打得兄弟二人 的屁股开了花,哭声震天,使屋内翳闷的气氛添了一点生气,却又吵得人心更烦乱。 中间房住的老夫老妻,平时还算静局的,不知是不是为了被孩子的哭声骚扰,天气 又热,反正睡不好,也就扭大了那个音色极差的收音机,收听时代曲。白光的歌喉,原 本清脆动人,可惜歌声透过那破家伙传出来,又浪漾在这个环境之内,只有变得凄厉! 杨慕天根本烦躁,当然睡不着。 心想,这样的鬼地方,怎么能长久待下去呢? 好艰难等到尾房那两个孩子稍稍收住 了哭声。又听到头房似是有人饮泣。 杨慕天想,怕是回响或者幻觉,于是,转了个身,又竭力睡去。 那饮泣声夹杂着收音机的时代曲,是清晰的! 他蓦地坐起身来,走到走廊尽头的头房去。 杨慕天轻轻敲门,问:“春姐,有什么事吗? ” 里头没有反应。 杨慕天推一推门,没有上锁的。 他探头一看,只见顾春凝在不住地抽咽。 杨慕天于是跑进去,慌忙地问:“春姐,什么事? ” 顾春凝两眼红肿,分明已哭了好一阵子,那头凌乱的卷曲的头发腻腻地贴在头皮上, 身上那件薄薄的绸衫裤,满是皱纹,在这种天气与环境里,整个人都显得肮脏。 这副模样的女人,再凄凉,其实都难于引起男人的怜惜与同情。 然,看进杨慕天的眼里,心上却起了异样的感觉。 他坐到顾春凝的身边去,阴声细气地问:“春姐,究竟什么事? ” 顾春凝答:“今天收到父亲自美同寄来的信,他老人家病了。也真真挨了好几十年, 怕撑不下去了,已决定把那小餐馆顶让给朋友,自己安心养病去。信里头讲,希望我到 旧金山去一趟,见得一时是一时了。” 说着眼睛又红了起来。 “春姐,”慕天一手搭着春凝的肩膊,另一手拍在她的手背上;“放心,吉人自有 天相,你不就去这一趟,老人家见到亲人,心上一欢喜,就会药到病除。” “父亲若是这样子就去世的话,他还真没有享过什么福呢,原本打算退休后就返香 港来陪我住的,现今怕没有这个日子了。将来呢,孤伶伶只有我一个!” “怎么说这话了? ” 杨慕天把手紧紧地搭着顾春凝的肩膊。 “你还有我。我也还有你。只要我们在一起互相照顾,也就好了!” 顾春凝抬起头来望住杨慕天,有一点惊骇,脸上又刹那的有一份难为情。 腼腆的表情只有在漂亮的女人脸庞上才干娇百媚。 杨慕天不是不知道的。 “春姐,你怪我这么对你说话? ” “慕天,你还小呢!” “不,春姐,我感激你,敬重你,没有你在身边,生活才会不—样!” 顾春凝的心卜卜乱跳。这些日子来,有杨慕天在身边,真是不一样的。说到底,一 头家,是要有个男人才成。偏偏在苦难中成长的人,肯定比较成熟,杨慕天因而跟自己 是合适的吧! 邻房的破收音机仍然传来幽怨的时代曲,那么的配合气氛。 那歌词说:“龙不抬头不下雨啊!” “雨不洒花花不红啦!” 顾春凝的房内静谧一片。 他们当然都听到歌声。 杨慕天问:“是不是,春姐? ” 还没有待顾春凝回答,杨慕天就把她看成是个美好一如庄竞之的女人般,情不自禁 地吻了下去。 还是等到差不多天亮时,才狠狠地下了一场雷雨。 因着葛地凉快,全层楼的人都睡得烂熟。 只有杨慕天不。 他望着那高高的,黯灰式的天花板,呆呆地盘算日后的计划。 他是平卧的。 身旁的女人转了个身,一条腿压到他的小腹上来。 杨慕天厌恶地伸手将那条腿拨落床上。 女人只微微一动,仍昏昏沉沉地睡。 杨慕天想,女人真是非男人不行的吧? 正因为此,男人不好好地利用女人也真是太 暴殄天物了!这思想已经算很给女人面光呢! 顾春凝把父亲寄回来的旅费留了一半给杨慕天,且到银行去办好了手续,让杨慕天 加签在她的储蓄户口内,才上飞机到旧金山探亲去。 机场上,杨慕天送她。 顾春凝很有点依依不舍,不住地嘱咐杨慕天:“我会得尽快回来,你好好地守住顾 春堂啊,每天做了生意,现金要赶在银行关门之前存进去,切莫带回家去。我们那幢楼, 也太人杂了。晚上你上夜校,我又不在,就干脆早点关门算了,只常伯一个人看不了铺。” 顾春凝还有很多很多说话,杨慕天其实都听不进耳去。 他的一颗心早就已经放到股票市场上去了。 现今,手上已有资金,杨慕天的胆识壮起来。他跑到四叔跟前要开户口。 四叔笑着说:“年纪轻轻也学人炒股票? ” “四叔,你也是早出道的人,现今才独当一面,就提携一下后进吧! ” 一顶高帽子让本来已喜欢杨慕天的四叔更加偏袒他。 本来四叔是不肯答应让杨慕天开开展户口,觉得太有投机成份。然,经不起这后生 的苦缠,也就答应下来了。 四叔原本打算多费点心给杨慕天留意着,免得他血本无归,谁知两个多月下来,杨 慕天买卖股票的成绩,完全出乎四叔意料之外。 四叔心里想,真不得不承认凡是偏门生意,都总会久不久就冒出个天才来。 三番四次,四叔预测的股市升挫,都败在杨慕天手上。这年轻人看股市,像有对鬼 眼似。最震惊的是,杨慕天出手买卖之狠,竟在他这个老行尊之上。 每次一听到了消息,杨慕天就把顾春堂的现金,顾春凝存折内的积蓄以及手上的资 金,全部押进去,绝对的誓无反顾,死而后已。 连四叔都不敢孤注一掷,这年轻人却面不改容地说,“成王败寇,本意如此!” 四叔禁不住摇头慨叹,真是后生可畏。 沉迷赌博的人,一定是在初进赌馆时得心应手,尝到了甜头,才会引得他继续玩下 去。 杨慕天的际遇就是如此。 四叔在惊佩之余,有一天傍晚,当杨慕天陪他坐在顾春堂饮凉茶时,很认真地从头 再打量杨慕天,然后郑重地说:“慕天,你来帮我吧! ” “四叔,你说什么? ’“如果你的那位春姐同意,你就到我公司来,正式当班吧! ” 杨慕天还不曾等四叔说下去,就抢着答:“真的? 真的? 多谢四叔栽培。”杨慕天 心想,有什么叫做不肯了,拿间凉茶铺坑他一世不成? 四叔顿一顿说:“你聪明伶俐, 而且对股票这么投入,是注定吃这一行饭的了,不过,在你入行之前,我有句话要跟你 说。” “四叔,你只管嘱咐。” “所谓行行出状元,另一方面呢,族大亦有乞儿。你在股票买卖上头的功夫,早晚 要出人头地,必成大器。然,若真有这么一天,要谨记了千万别赶尽杀绝,处处要想着 刀下留人才好。有才无德之士,天地不容。我们算是偏门出的身,是相信报应的。报应 不在本身,或会于殁后,累及儿孙!” “见教的是,见教的是!” 杨慕天谦恭谨慎地应着。心里头却在冷笑,若然品德端方有如这位四叔,到头来膝 下犹虚,无儿无女地绝了后,也就免了吧! 这种报应真不知是条什么道理? 杨慕天开始 跟在四叔身边,成为万氏证券经纪分行的一员,他的勤奋与聪敏,有目共睹。 然,犹有行内人连四叔都看不到的上乘功夫,杨慕天耍得出神入化。 这天,他买备了四式水果跑到万胜棋府第,拜候三姐。 “天哥儿,你这么客气!”三姐又在那小偏厅上招呼来客。 “是春姐嘱咐的,她到旧金山去陪伴老父,顾伯伯的病,时好时坏的,春姐放不下 心,现仍未有归期。来信嘱我务必要来问候你!我屡屡想拜候,又怕你贵人事忙,万家 上下都得你指挥打点,我就不好胡乱骚扰!” 三姐笑到脸上来:“什么话呢? 难得你来看我。有便给你春姐写信时,请代我致意。 我呢,实不相瞒,笔笨得很,连乡间侄子侄女的信都没法子回复,遑论是其他亲友了!” “三姐如果不嫌弃,我代你写家书好不好? ” “怎么敢劳驾? ” “不是说自己人无分彼此吗? ” “那就真求之不得了!” “只一样事,我也求三姐帮个忙!” “你说,你说!” “听春姐说,三姐很有佛缘,我心里老挂念乡间亲人,可否请三姐有便时,也把我 带在一起,去庙堂拜拜佛,签一点香油之类。” “那还不容易呢!下个星期天,我就同你去。” 一个下午逗留在万家,杨慕天就替三姐写好了一大叠寄返乡间亲友的信,乐得那三 姐飞飞的。 至于说,三姐要酬报杨慕天之举,更是她最求之不得的。这下来的若干个星期天, 杨慕天就跟在三姐后头游遍了长洲、大屿山,上齐了万佛寺,车公庙,黄大仙。 三姐像个有求必应的观世音,杨慕天是她莲花座下的观音兵。 三姐听说杨慕天现今也在万氏证券任职,更是乐不可支,说:“怎么我们竟成了同 事了!” “不,不,不!”杨慕天一脸正经地答:“你是我的上司!” 笑得三姐根本无法合得拢嘴。 杨慕天当然不是善类,手段又岂只是甜言蜜语。他出手的阔绰,非等闲人可以相比。 杨慕天跟三姐说:“三姐,在万氏证券工作,多少是那天见过你,看到你的气派架 势,才起了服务万氏的心。这阵子,我的确摸到了股票买卖的门路,有时也颇有一两个 市场的灵通消息,很赚了一点外快。如果三姐信任的话,容我代你试买卖股票,有个报 答你鼓励的机会。” 对付如此一个女佣身份的女人,以杨慕天的智慧与手段真是游刃有余。 情况并非杨慕天要骗取三姐的私己钱,他甚至不是希罕因三姐的股票买卖而获得的 佣金,他另有所图。 每次替三姐下注买股票,赚了是赚,蚀了也是赚。杨慕天宁可自掏腰包,总之但求 三姐笑逐颜开。 有哪一个不贪恋横财呢? 三姐还有心照顾一些姊妹,于是倒转头来求杨慕天。 “我那几个好姊妹,能不能也托你买股票呢? ” 杨慕天就是大方,说,“本来无所谓,可是,我有的灵通消息其实不便太张扬,你 我情份不同,对你的姊妹,则是亲疏有别。然,三姐一句话,我办不到的也要办得到。 总之,你的一份比她们的一份大,那就皆大欢喜了!” 当然是皆大欢喜。从此,三姐在那班老姊妹面前,最有面光,俨然首领,一呼百应, 声势浩大! 试问问他们买哪一只股票呢? 完全的不知情。知来干什么,反正赚钱就好! 自从杨慕天到万氏证券上班后,顾春堂另外多请了一个小伙计叫阿全的,跟老伙计 常伯拍档。杨慕天也不过在隔壁,有事易于照顾。 这天,阿全在上午收市后跑过万氏来,把封信交给杨慕天。 杨慕天一看信封,面色骤变。 拆阅信纸时,薄薄的双唇紧抿在一起,成了一条线似。 是庄世华自乡间寄给顾春凝的信:春疑:几经艰辛,才有机会托位到香港的朋友把 这封问候信带出来转寄给你。 这大半年,我一直抱病,女儿与慕天音讯全无,不知是吉是凶。 乡间情况,不言而喻。有便请惠片言只字,让我略知竞之讯息。 寻且有个不情之请,目下贫病交迫,家无余粮,外头书信寄返纵有不便,外汇还是 准收的,请在可能范围内,给我资助,不胜感谢。 世华手笔杨慕天叹一口气,随即思量,应该如何处理这封信。 信是一定不能交到顾春凝手里去的,让他们师徒二人通消息,后果可大可小。举凡 对自己无益而又可能不利之事,绝对不能做。 顾春凝若回信给庄世华,把庄竞之的死讯相告,只有令抱病的老人更觉生无可恋, 也不适宜。倒不如由着他心里存有一线希望更好。 杨慕天真是个利害家伙,分明的自私自利,还晓得另寻一个角度,把自己的行为看 成合情合理。 这些日子来,国内政局直闹得人人生不如死,杨慕天老早借了这个口实,嘱顾春凝 切勿写信回去,让人以之为口实,诬告庄世华教唆女儿偷渡,也属罪大恶极。 几难得天时地利人和,配合而成铜墙铁壁,使乡间音讯隔绝,正正安乐,怎能功亏 一箦? 再说,这个借口也不无几分真理在! 至于好不好寄钱回乡给庄世华呢? 这真是个难题了! 说到头来,庄世华在杨慕天最孤苦伶仃之时,养育他多年,他又有何借口连半个子 儿也不寄回乡下去呢? 趁机以金钱弥补自己的罪过,是不是好呢? 念头一闪而过,立即被杨慕天否决。 万万不能误以为自己需要将功赎罪,必须肯定自己无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错 在哪儿了? 杨慕天挺一挺胸,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做大事的人,不得有妇人之仁。 生死有命,富贵由天,怨不得。 将来,自己一旦发迹,大笔大笔的金钱为中国人造善事,那才是正经。 钱寄了回乡,不就等于给庄世华通了音讯,更会惹得他千方百计地继续跟顾春凝甚 至自己联络,也太尾大不掉了。 就这样决定下来。 庄世华的信,被撕成片片碎,掉进西洋菜街口的垃圾桶内。 杨慕天实在也无暇他顾,他下的注,忙于本利收回。 这天,他陪三姐吃完一顿斋菜,默不出声。 三姐鉴貌辨色,问:“怎么呢? 有心事!” “实不相瞒,很有点屈屈不得志。”杨慕天说。 “你不是干得顶出色的。等下你春姐回来,看到你一阵子功夫就有这种成绩,要吓 一大跳!听四叔说,你也真是吃这一行饭的材料!” “一天不能在天子脚下学习,能有多大的发展。就算将四叔那位置拿下来给我,也 还不过比掌管顾春堂好一点点而已。” 三姐不语。 “再说,如果能在大经纪行任事,得的灵通消息,还不只此呢!” “你且别急,这个星期天下午有空,你到万家来看看我吧!” 果然,未到星期天,四叔已经对杨慕天说:“今天万老总在电话里头问起了你,我 说,这后生是可造之材呢! ” “多谢四叔栽培。” 上万家去时,三姐笑容满面,给杨慕天说:“等下你见到老爷,太太时,小心应对。 老爷尤其不喜欢太过孟浪的人,你记住了!” 杨慕天被三姐带到园子去,只见一位气质高雅的中年女人,陪在虎虎生威的万胜棋 身边。 “万先生,万太太,你们好! ” 万胜棋年纪已七十开外,双目仍炯炯有神,把杨慕天从头到脚地打量。说:“你现 今在分行任事? ” “对,正跟四叔学习。” “你对股票买卖有天份,又有兴趣! ” 杨慕天说:“天份不敢说,但对自己做得来的工作,兴致倒是浓厚的。” “晚上还在念夜校吗? ” “是的。反正有空闲,不想只陪着电视和收音机过日子。” “若到总行来上班了,晚上去黄金买卖部当班,也算是学习的一种!” “是的,书还是可以在星期天念。” 那万太太微微笑:“年轻人分秒必争,能这样长进真好。” 就从下一个月开始,杨慕天便到中环的万氏证券行上班了。 万氏是大规模的经纪行,当时的生意额占全港市场成交比例的百分二十五强。在运 行头是华货经纪行之首。 能在万氏行走,所见所闻所学所识自不可同日而说。 杨慕天是真正整副精神都放到工作里头,只要一说到有关股票黄金期货等等投资, 人就整个的神采飞扬,精神奕奕。 连另外一个在上海出身的大经纪尤念和。见了杨慕天几次面,交过手,都禁不住在 陆羽茶室跟万胜棋等几个行家饮茶时,翘起大拇指赞:“真是江山代有人材出,看到了 万兄那得力助手杨慕天,似是见到上海滩头上的自己。” 万胜棋答;“对,都是后生一代的世界了!我们办妥了这件大事,也就安心退休了!” 万胜棋口中的大事,就是他们几个华资大经纪联手支持成立一间新的交易所,实行 联手打破香港证券交易所多年以来的独市生意,以图股票买卖多一个营运地盘,催谷本 埠的金融业务。 杨慕天跟住万胜棋左右,自然多少予闻其事,他心目中亦已有数。 当然,大事未成,未轮得到他轻举妄动,要先处理的也不是业务上头的事,而是刚 自美国带孝回来的顾春凝。 春凝的父亲已经病逝,她把丧事与遗产事宜一并办妥了,才回港来。 对于别后的杨慕天,顾春凝是既惊且喜。 毕竟杨慕天算是在事业上冒出头来,人更出落得成熟淡定,且更举止矜贵,风度翩 翩。 顾春凝并不晓得自惭形秽,她只是看多了杨幕天两眼,就有点心慌意乱,是真的怕 杨慕天会对自己撒手不管。 对于她的噜苏,杨慕天竟出奇地吞一口气就容忍了下来。 “慕天,这些大经纪行里头,人事是否复杂?” 这句话根本是多余至极的。 杨慕天沉住气,答;“当然比凉茶铺要多冒一些风险。” “如果太辛苦了,就别干呢!我看工作时间也太长了,日头是股市,晚上是金市, 差不多一天里头有十六小时要搁在经纪行。” “能回家来睡觉就成了。” 顾春凝忽然飞红了脸,神态有点忸怩。 杨慕天游目四顾,不去看她,因觉丑人多八怪,尤其易于教人呕心。 “我是不要你太操劳,反正父亲很留给我一点钱,总够我们安安乐乐过日子,若不 是你坚持要留在香港,我看美国那边也是能住的地方,我们也可以开一家餐馆或是什么 的!” 杨慕天打蛇随棍上:“不要过分操劳的是你。我看,就把顾春堂结束了吧! ” “有点舍不得,总是自己一手一脚做下的一盆生意,有感情的。且也以之消磨时间, 否则,你这么忙,我躲在家里又做什么呢? ” “总有得你忙的时候。我正要跟你商量,就快有间新交易所成立了,发的经纪牌照 不少,我打算自立门户,买个经纪牌开业。到时你不也是老板娘一名,喜欢的话坐到经 纪行去,大把客户陪着你过日子呢!” “就好似万氏证券那个样子!” “总有一日比万氏更威煌架势!”杨慕天极具信心。“你说好不好? ” “现今我还有什么事不是听你拿主意了? ”顾春凝想了想,又说;“慕天,倒有一 件事,你要真拿定主意才好。” “什么事? ” 顾春凝期期艾艾地说:“我们的事!” 杨慕天想了想,说,“我们不是好好的,走在一起根本是我主动,你有什么好担心 ? ” “我知道,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看在人家眼里也觉突兀。” “看在谁的眼内? ” “街坊邻里,亲朋戚友。” “我还来给你说,这层老房子,也不能再住了,我们搬了家,就是新居新人,还怕 什么闲言闲语。” “话不是这样说的,慕天,要鼓起,勇气来跟定了你并不容易。我们年龄差距大呢! 我是看你如此真心诚意才冒了这个险的。” “你不信我? ” “既是大家都真心诚意,又何不办妥手续,好让心里头安稳。” 杨慕天的脑筋转得极快,随即说:“好。我们一步步计划实行,先把顾春堂的生意 结束,搬到港岛那边去,你负责布置好一个像样点的家,我则把经纪牌申请到手,开妥 业,然后我们才再注册结婚,好不好? ” “你看我们摆不摆酒呢? 还是不要张扬了,到底是老妻少夫,有点难为情!”顾春 凝喜形于色。 杨慕天总算把她安顿下来了。 他们的新居在北角,是一层小小的楼宇。 杨慕天坚持要租住,准备把顾春凝手上的资金全部放在开设经纪行上头。 七十年代初,股票市场上果然耳目一新,本城多了三间交易所,成为生力军。 要申请新的经纪牌照,当然比香港证券交易所容易。毕竟后者早已额满见遗,要有 经纪肯出让牌照,才可以得着机会。故此,杨慕天视此次为相当难得的机会。 他固然是异常落力地在三姐身上下功夫。甚而明知万太太有插花的习惯,就托辞说, 有位亲戚是经营鲜花批发生意的,每天大束大束各式鲜花送到万家来,只收少少钱,逗 得万太太不知有多高兴。 杨慕天对万胜棋,则采取直截了当的手段,干脆实话实说,在万胜棋办公室内垂手 而立,说:“请老总成全!” 万胜棋心想,这年轻人倒是有志气的。自己也曾经历过要人家栽培的阶段,现今伸 出手来扶掖后进,也是份所当为。 倘若不是自己年事已高,也准备慢慢退出商场,做半退休的打算,留多几个好伙计 任事也好。如今,也就不介意放他们出去,早早自立门户了。 且大经纪身边有多几个依附着自己做生意的小经纪,也是很必须的。甚多大手买卖, 不宜张扬的话,正好交到这些附属经纪行去处理。 加上家里头一上一下两个女人,都在有意无意之间替杨慕天讲好说话,也就成人之 美好了。 有了万胜棋的支持,申请新的交易所经纪牌一事,也就易如反掌,只不过是交钱办 循例式手续而已。 杨慕天跟在万胜棋身边的日子虽不算长,可是,他为人精灵乖巧,口齿极端伶俐, 对手的情绪,经常在他控制之内。手段又绝对狠绝,待人松紧,收放自如。故此不久就 已在金融市场内声名鹤起,手中有不少客户。 当然,更由于他巴结万胜棋不遗余力,万氏既已立定退休的心意,也就相当乐意于 将一些大型客户,介绍给杨慕天。其间,市场内有过传言,说是杨慕天跟万胜棋太太有 过一手,故此才有这番实斧实凿的带挈。究竟有无其事,会是个永远的哑谜。非但不会 有人确知事实真相,就算连杨慕天本人的记忆,都已刷去了跟万胜棋太太的一节。他半 生以来,女人之多,有若恒河沙数,怎能一一尽录脑际? 有没有跟万胜棋太太耳鬓厮磨, 亦不影响他给自己踏出来的那条青云大路。 杨慕天跟任何人一旦相识了,他有心要结纳的话,无人会超越他的五指山,早晚会 乖乖地让他从心所欲。故此,他自创立了永盛投资之后,不论是金融业内的好手,抑或 腰缠万贯的富户,全都陆续被他罗致,成为永盛旗下的得力助手与米饭班主。杨慕天的 皇朝,很快就具雏型。 至于说,被他利用完之后的人是如何下场,庄世华庄竞之父女便是其中的表表者。 就是顾春凝,结局也是黯然凄惨的。 为什么战争中的士兵们见到女人会得飞擒大咬,发泄兽欲,只为他们要平衡恐惧, 得快乐时且快乐。 同样道理,金融市场所内气氛紧张,那种今朝不知明朝事的动荡,尤其使局中人情 绪长期不安。于是当风起云涌的商界中人,偶然偷得浮生半夜闲时,就一定要软肉温香 抱满怀,方觉写意。 况且,欢场之中,醇酒佳肴美人软语,最能下气清肺,健脾开胃,正正对上了男人 的口味。别说要他们对黄脸婆奴颜婢膝,绝对做不来,就算家里头那一个是温娴婉淑, 也会日久生厌,要求新鲜刺激。 杨慕天在这上头,当然的不客气。 老早已跟在一班大客身边,上舞场、泡红阿姑,玩个天翻地覆,且觉是种业务应酬, 起着一石二鸟的作用。 对于守在北角那小小单位内的顾春凝,嫌弃至极,自不在话下。 杨慕天私底下已在半山罗便臣道自置一幢物业,正在装修,完全没有想过要跟顾春 凝一起搬进去。 只候着有个什么机缘,他能好好地甩掉对方,干净利落。 这一夜也真合该有事。 杨慕天玩至三更二鼓,才披星戴月回家去,打算一头栽到床去,好好地睡。 谁知顾春凝坐在妆台前,怒容满面,双眼发直,盯得杨慕天有点毛骨悚然。 他决定不理她,管自卧上床去。 “杨慕天,你且别睡!”顾春凝说。 “我累得很!” “你去泡了多少个女人,弄成这副一堆烂泥似的样子!” “明知又何必故问。”杨慕天转了个身,面壁而睡。 “你给我起来!”顾春凝大声咆哮。 杨慕天霍然而起,却并非慌忙应命,而是猛烈地还击。 “你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我难道没有这个资格了? ” “对,你正正没有。今时不同往日!” “杨慕天,你有良心没有? ” 顾春凝冲上前,准备拳打脚踢,跟杨慕天拚命。 杨慕天扭住她的手,教她动弹不得,痛得她大声叫嚷。 “我给你说,别是敬酒不饮饮罚酒,你要是精乖灵俐,只眼开只眼闭,以后两口安 乐茶饭,我决不欠你的。若还以为你在我杨家里头有什么了不起的特殊地位,你未免异 想天开,自讨苦吃了!” 杨慕天想,从今而后,只有杨氏天下,我自为王。不久将来,誓要权倾香江,旁的 人全部都是踏脚石,让他踩在上头,步登大宝而已。有哪一个他需要感恩? 需要放在心 上? 没有。 当然,这番话就不必宣诸于口,有些人根本不劳自己与之沟通,这顾春凝就是其中 一人! 只那几句话,已把顾春凝吓傻了。 她不晓得叫嚷,也无泪可流,甚至乎手上的痛楚都已骤然变作麻瘁。 她只不过像一根盐柱,完全摆在那里。 杨慕天抓起外衣,要夺门而出。 一手开了门,又不忘回转头来,狠绝而冷静地对顾春凝讲:“若是聪明一点,管自 盘算出路,别说安乐茶饭,就是要找个跟你登对的人陪一陪,这个本钱我大可以向你提 供,不成问题! 否则,你若跑到我跟前来哭哭闹闹,可别怪我不客气!绝不会容许你有 机会踏一只脚到永盛的范围来!” 随即离去。 这以后,杨慕天真的安枕无忧了。 才不过是两天功夫,报载,四十六岁女子顾春凝自寓所跳楼身亡。现场虽无遗书, 但形迹并无可疑,警方已列为自杀案处理。 杨慕天并不认为自己应该歉疚。 他固然不相信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这种自搅责任上身的道理。 甚而,杨慕天认定世界是要挣扎求存的世界,谁个一遇困难,就退缩,自暴自弃, 最不值得同情。 那顾春凝,一番心意,一身名誉与一副家产全都所托非人,固然是凄凉的。然,就 是为此而得着教训,才应该更站起来想办法。 这个社会,人骗你,你骗你,且把那个烧手焚身的火球抛出去,让人家接住了,自 己就脱险。 杨慕天认为顾春凝一错再错,甚而几错。不单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寻且太没有自 知之明,妄想得到跟她本身条件距离太远的福份,故而摔个头破血流。 她也是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时代难道还崇尚三贞九烈? 杨慕天已经提点了她,大 可以雇用个人来稍解她的寂寞,香江必还有甚多像初到贵境来的杨慕天之流,完全不介 意跟在顾春凝身边以求两餐一宿,谋定而后动,何苦偏偏要执着于一个男人? 男女之所 以不平等,是女人自己放弃权利。 男人把女人看成玩物,喜不自胜。女人有机会做同样发泄,悲不能言。 这又有什么办法? 杨慕天的鳄鱼泪,怎会为愚蠢的异性流下一滴半滴? 别说是芸芸 众生之一员而已,就算香江内一半的人跟杨慕天交手,终至败下阵来,杨慕天也只会认 定这是一场公平游戏。 七十年代初,股市如火如荼,只要身边有两文钱的人都往股市上押。 是第一次,有史以来第一次的全民皆兵似的操上股市战场上去。 杨慕天废寝忘餐,挖空心思地想,难得时机在手,怎么能一网打尽,令他们全军尽 没,以教自己能中饱私囊? 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要他杨慕天只是规行举步地赚佣金,也 真太笑话了。 一仗功成万骨枯,绝不要紧,只要成者为王是他杨慕天就可以了! 于是永盛经纪行为配合金融业务的运作,提供方便客户的经济支持,特设与别不同 的极宽松的借贷服务制度。 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话,当然是杨慕天自欺欺人的道理。 本来,借贷收息,何罪之有? 而且的确是一门正经生意。 令人稀嘘不已的只是杨慕天在引诱得股民把投资风险全部揽上身之后,就极力制造 风险,去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血本无归。 甚多证券经纪行家都不肯出手如此狠绝,连已决定金盆洗手的万胜棋,都曾板起脸 孔来教训杨慕天:“世间财,扭之不尽。你是来日方长,不可急攻近利。就算为自己晚 年福份,凡事留有余地,也是应该的。我万胜棋在金融行内薄有名声,还是我晓得在人 情上适可而止,断不做半宗违背良心的勾当!我给你介绍的那班客,你可别对他们动什 么歪主意。” 杨慕天差不多是指天誓日,决不做令万胜棋尴尬的事。 他也并不食言。 万胜棋介绍到永盛去的都是财雄势大的大客户,杨慕天哪有资格动他们分毫? 犹有 甚者,杨慕天聪明盖世,眼光远大,凡事向前看三步。他知道将来要一直依赖香江这班 富户豪门,把生意越做越大,单是大集团之间的收购战,肯由他的永盛主持,就已能从 中获得厚利。官官相卫的道理,至为显浅,故此他只会对大客户服侍得妥妥帖帖,绝不 会掉万胜棋的面子。 请别误会,这不是杨慕天对万胜棋知恩图报,只是他不会做杀鸡取卵之愚蠢事而已。 至于那些再无利用价值的人与事,全部手起刀落,格杀勿论。 永盛的股票仓内,多的是大户证券,也有不少是中小户的股票,如何调动,全在他 杨慕天之手。 甚而股票要限时限刻地转名过户,只要他一声令下,也有人为他拖延日期,予他炒 卖上头的方便。 于是杨慕天毫不客气,趁人人都赌得天昏地暗,他就大手出货,自制低潮,跟着追 讨客户台钱补仓,否则按揭在永盛的股票,立即易主。 中小户人家哪会蓦地有余钱支撑下去,就算有,眼看一下子就掉了一半身家,心里 头一虚,自然不敢再赌下去,忍着痛,壮士断臂,遂了主谋的心愿。 这还不止,股市既然气势如虹,已近盲目认购阶段。交易所内有人敢让毫无实力的 公司上市,他杨慕天就忙不迭地做出配合,把那些废纸包销下来,立即分散,塞到跟自 己关系不大的中小型客户之手。 这种将风险转嫁至群众上头,自己从中谋取暴利的手段,杨慕天一直耍得出神入化, 不露痕迹。 要知道他如何应对那些股海冤魂,只须举他在永盛写字楼头接见三姐的情况,就可 见一斑。 三姐苦口苦脸地说:“我也不是为自己来求你,就看那班姊妹实在苦,先前在永盛 买入那只你们包销的伟力电讯,如今跌个没影儿,因此而连带着其余的蓝筹股都要被斩 仓,输得一穷二白,那撮钱也真是她们姊妹们赖以养老,入斋堂退休的本钱。就请你帮 个忙,别斩她们的仓,利息可以照计,这样子,还有个指望。” 杨慕天七情上面,一派为难地答:“三姐,素来都是你嘱咐一句,我就十足遵行的。 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永盛是顺着时势发展,业务全盘系统化及电脑化。公司制度规定 到了某个借贷限额,就自动斩仓,连我本身的投资也不能幸免,要是像从前那种经营手 法,全部由人手控制账目,那还不易办,就不计算利息,亦属等闲。从前我亲自处理, 不也为三姐和你那班姊妹带来过不少利润!” 三姐叹一口气:“从前赚到的是豉油,现今输掉的却是肥鸡,也真是太过天同地比 了!” 继而,三姐不禁埋怨一句:“你们永盛也是太不负责任的,一味向我们推销那只伟 力电讯的新股,谁知半点实力也没有,上市不久,就一泄千里。” 杨慕天立即正色道:“三姐见教的是。我非得正视此事不可。” 于是,杨慕天立即传见了一位负责股票包销的伙计,叫区炳兴的。 区炳兴一进房里来,杨慕天就拍案而起,怒容满面,骂道:“谁个负责把伟力电讯 介绍给三姐那班老友的? 我不是老早说过,你们为了多收佣金,怎样飞擒大咬,我不管, 要管也管不了。可千万别在太岁头上动土,连累到我的亲属朋友上头。你难道不知道三 姐是带着我出身的人? 没有她,我哪有今日? 今日没有我,你们这班走狗,怎可以家肥 屋润? “做人要饮水思源!要我这样为你们的绳头小利,而蒙受辜恩负义的冤委,你们 心上过意得去吗? ” 切切实实地骂得那姓区的垂头丧气,只一味地赔不是,道:“天哥,对不起,一时 忘了关照。这以后,凡是三姐介绍的客,我们都照顾得周全一点。我们永盛的经纪多, 我也实在管束得不严,下不为例。” 杨慕天继续痛心疾首地说:“还有下次呢,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们也真令我太 失望了。 “老实说,这么一盆越做越大的生意,当然不可能不依靠伙计。然而,如此营运下 去,要我掉了朋友,我宁可一拍两散,把你们通通赶出去,乐得心里头干净!” “是,是,天哥!” “我告诉你,以后凡是三姐,以及三姐介绍来的朋友,由我直接看她们的户口,不 用费你们的心!” 区炳兴诚惶诚恐地在杨慕天一声长叹之中引退。 “总的一句话,三姐,我对你不起。” 三姐无奈,只得说:“也真叫没法子的事,你有你的难处。” “但望拜得神多自有神庇佑,吉人自有天相吧! ” 杨慕天还是亲自把三姐送到永盛大门口握别的。 他心里冷笑。这么神心的人,怎么会连退休后静处庵堂过世的一撮钱也会失掉! 连观世音都大近视? 杨慕天差一点没笑出声来。 回到了那交易大堂上去工作的区炳兴,对那班专管中小型客户的经纪说:“天哥若 不在财经界任事,转行去影视界发展,一样前途无可限度,集编导演于一身,样样出色, 叹为观止!” 杨慕天之所以要费神上演这出戏以安抚三姐,不是他对三姐的恩惠仍多少的放在心 上,只为他那凡事看前几步的心理,使他处事一方面大刀阔斧,另一方面小心翼翼。 三姐仍在万胜棋身边活动,她若有不利的说话传到万胜棋或其他富户的佣仆耳里, 再辗转传至上流社会,确定了他是个辜恩负义之徒,是对他日后发展有一定影响的。 万胜棋表面上已退休,只因他是行业翘楚,也是个公认的有道德、有操守、的确凡 事适可而止、正正经经做金融投资生意的人,万氏的声望在江湖上还是相当响亮,异常 地压得住。 杨慕天很明白宁被人知,莫被人见的道理。自己营运手腕之毒棘,决不能让万胜棋 认为罪证确凿,一旦把他追到非表态不可的地步,对自己极端不利。 谣传且不去管它,万胜棋自己带挈错了人,心上有愧,免得过他不会去追究谣言的 虚实,将痛苦的责任硬往自己肩上放。 故而对他身边的人,还只好礼让三分,免牵一发动全身,坏了自己更光明的前途。 至于说,那么多股海冤魂,这些受害人难道就不会一传十,十传百,破坏他的声誉 与形象了吗? 杨慕天才不担这个心! 香港几百万人口,害了一半,还有一半!他永盛何愁没有送上门来的客户。 聪明的人,世间上有多少呢? 人们并不知道自己条件有限,部以为可以跟财雄势大 的人拼一拼。否则澳门赌场,何以会其门如市。分明是庄家通杀的比例大于一切,就是 个个都贪,以为总有万幸,而那万幸者正正又是自己。 声誉与形象绝对可以由上而下,用钱去建立。 目前,是一定要紧握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故而,七三年股票大崩围,葬送了甚多人的血汗钱,却做就了一个崭新的永盛金融 王国。 这期间,杨慕天真是时来运到,鸿运当头,事事都顺利得难以置信。 甚而一头婚姻,都算是天赐良缘。 杨慕天的一位大客户,本埠著名的工业家卢建桐,看得起他,把独生女儿卢凯淑许 配绐他。 卢家小姐岂只出身娇贵,且是留学生,有大学学位的。 这重身份,尤其令杨慕天兴奋。 富贵荣华,固然重要,说到底他有信心,可以唾手而得。只是在学历一事上,至感 遗憾。 以杨慕天的资质,莫说是大学他会念得上,只要有机会,就什么专业或博士学位, 都不过如探囊取物而已。可惜,生不逢时,他不是不气愤的。 可是要如今才抛下一切,走上学堂去,也未免过份不切实际了。 娶到了卢凯淑,就等于把她的学识身份都包揽到自己身上来,自有一重光彩在。 这以后,永盛集团的皇朝之内,尽多学历显赫的人材,除了因为卢凯淑初期的染指 策划,也实在由于杨慕天潜意识里头,希望罗致一总有衔头的饱学之士,满足他埋藏于 心底的虚荣感。 又好比古时以流寇起家而得天下者,就喜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满朝文武是饱学 之士。 就是如此这般,把没有学历的自卑感补救过来了。 既成天横贵胄,众多文武百官,俯首称臣之余,当然少不了后宫佳丽。 故而,近这些年来,杨慕天的财产直线上升,他在着力罗致人材,注重声威名誉的 同时,也跟本城甚多财阀一样,都没有放弃成功男士应该享有的权益。 女人,在杨慕天心目中,几时都是专供男人利用把玩之物。 从前的顾春凝如是,现今的卢凯淑、袁素文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女人都如是。在他 生命中,依时出现,发挥一定的对自己有利的作用。 他从未试过败在任何人手上,尤其是女人手上。 只是今日,居然败在一个叫庄竞之的女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