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庄竞之,一个隐没了多年的名字,再出现在杨慕天的生活圈子内。 不单是那三个宇,且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一个美丽至令人一望而震栗,再望便倾心,三望会愿意死生相许的女人,出现在他 眼前。 不由得杨慕天不惊心,不动魄! 固然由于别后的庄竞之,艳色风华,尤胜于前。轻轻一抬眼,缓缓一句话,立即把 杨慕天见尽的漂亮女人比了下去。 更严重的威胁还在于故人重现,她的身份是什么? 是索偿债务的厉鬼? 是报仇雪恨 的冤魂? 抑或是劫后余生。再世为人,出落人前,只为以今时的风光,补偿往日的苦难 而已? 杨慕天沉思整日整夜,绝对绝对地不敢轻敌。 这些年,几许滔天巨浪,汹涌而至,他之所以能依然富贵不绝,权势犹存,有一个 秘诀,就是宁枉毋纵。任何发生的事,必从一个最恶劣的角度着眼,做足御防措施,与 此同时,留意反扑机会,赶尽杀绝,寸草不留。 对于庄竞之,更要心狠手辣,提高警惕,有备无患。 杨慕天抚心自问,也太知道曾经做过什么事,如何地对不起庄竞之了! 当然,杨慕天尽量记忆清楚往事,抛弃庄竞之时,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狠心。以后, 她会不会从那班蛇头的口中,晓得如何被出卖,仍是一个疑问。 杨慕天有一份挥之不去的自信,他觉得自己生下来就是女人的克星。谁个不是遇上 了他,就默默地俯首棉臣的。 以此推论,他又宽心地想,就算有人在庄竞之身边造他的谣,亦未必奏效。因为他 可以有口咬定,是蛇头撒谎。在庄竞之的心目中,他当然比起流氓更具说服力。 对,杨慕天精神为之一振,还是那个万试万灵的方法,一于看成任何指责都是人家 造的谣! 这么多年以来,他害人无数,不一样在社会上有名誉有地位。无他,把所有的对自 己不利的传言,都看成是人们妒忌他的成功而生的是非就好了。 只有那些由他真金白银拿出来做社会公益的善举,他才半推半就地承认下来,让坊 间传颂。 就是如此,他得以屹立不倒。 故而,对出现庄竞之一事,他决定推搪得一干二净,反正对方要寻人证物证,亦已 荡然无存。 要借口,简直易如反掌。若庄竞之有日提出质问,三千个凄凉故事,都已在他杨慕 天的心上早早打好了腹稿,任择其一,一于把它说得天花乱坠。 女人还是容易瞒得过的。 然,这并不表示自己对庄竞之就没有戒心了。 这个女子可以用如此特别的方式出现,立即就跟自己交上了手,当然的非同凡响。 杨慕天准备了交代过往的故事,只不过是减弱庄竞之的报复动机而已。并不能置自 己于绝对安全的境地。 今日的庄竞之,能够以十二亿去竞投罗氏家族的巨宅,等于说她的势力实力,跟自 己已是并驾齐驱,或可能更在自己之上。 杨慕天要如何才能平地一声雷一柱擎天地笑傲江湖,他心知。 亦即是说,庄竞之一样武功盖世,内力深厚,才敌得住五湖四海的风浪,脱颖而出, 立于颠峰。 轮不到杨慕天不提心吊胆! 当然,也不必过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杨慕天,经过一夜思量,心上大致有了方向,也就先按兵不动。 翌日的财经版,全部大字标题,刊登罗氏巨宅与地皮以完全出人意料的价格售出, 新买主的身份,是庄竞之。 根据香港拍卖行发表的新闻稿,透露庄竞之是庄氏集团主席,集团生意对象是全球 优质地产及各类有价金融投资,大本营在美国纽约。 一个全球龙蛇浑集的、首屈一指的财经名城,自有非常人所能想象得到的大财团在 运筹帷幄,翻云覆雨。 至于庄竞之本人的来龙去脉,只字欠奉。 杨慕天手下费尽心思地查探出来的结果,也只知道庄竞之的财务支持,来自菲律宾 国家银行与中东国际银行。 杨慕天的行政助理施震明,为此而立即联络到两间银行主持个人银行服务的副总裁, 进一步调查庄竞之的底蕴。 对方当然拒绝透露庄竞之以及庄氏集团名下的资产数字,再深厚的交情也不能兑换 职业道德,然,两间银行的负责人都极给施震明后台的面子,非常诚恳地答:“庄小姐 绝对有资格斥资十二亿购入罗氏巨宅。那数目,不至于是她名下资产的九牛一毛,但她 拿出来置业,的确是游刃有余,轻而易举。再老实一句话,庄小姐并未提出向我们银行 要借贷。其实如能做庄小姐的按揭生意,简直是求之不得。” 这番说话已足够证明庄竞之的确富甲一方。 杨慕天把资料记在心上,不动声色。 永盛集团上下人等都在这些天额外小心工作,谨守岗位,怕有不测风云,把自己卷 进旋涡之中,殃及池鱼。 人人都知道杨慕天未曾输过。 这一交,肯定摔得他面目无光。 实情是,杨慕天心情欠佳时,未必向下属发泄,只会找一些轻松的玩童以调剂。 他这天干脆在下午股市收市后就离开办公室,叫司机把自己送到粉岭的高尔夫球场 上去,旨在打上两三个回合,好松弛神经。 人的运情真奇怪,这阵子杨慕天连球赛都连连败北。根本上打不出水准来,原本自 己一向维持的高尔夫球成绩是距离标准杆十六而已,这天呢,完全失去控制,差点比撞 手神的初哥还要差。 杨慕天气极了,掉下球袋,立即驱车回市区去。 汽车上,他接电话到袁素文的住宅,说这就要到她家去吃晚饭。 收藏袁素文的金屋正正在山顶,是一连几个单位的相连平房,都作复式设计,每单 位价值千万。 袁素文能有这番架势,可想而知她在杨慕天心中的地位。 车子开上山顶时,又触动了杨慕天的心事。 他想起了雄踞半山的罗氏祖居,想起自己在这住宅的争霸战上失之交臂,当然更无 可避免地想起庄竞之。 杨慕天心想,且往好处看,那庄竞之的出现,未必是祸。从来,她都是自己的命中 福星,可能久别重逢,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不必悲观,只要小心就可以了。 抵达袁素文家,晚饭已经预备好了。 袁素文静静地陪着杨慕天吃饭,完全的不多话,她素来如此。 杨慕天本是最讨厌那些口若悬河,牙尖嘴俐的女人,只觉得那是本城堡需要控制的 噪音之一。他就是爱袁素文的沉静。 就连自己的妻卢凯淑,也不是爱讲话的人,一般的木讷。 只是比起袁素文来,妻子太过严肃古板,不及素文,无可无不可的有种非常吸引的 韵味。 一直以来,身边不断更换的美女都属于艳丽华美的一类,像鲍参翊肚,吃多了会腻。 反不及一碗稀粥,天天放在跟前,也吃得下。 这个比喻相当适当,卢凯淑是白饭,不可缺。袁素文是稀粥,常存而且更易入口, 其余走马灯似的各式莱肴,则是轮流上场的女人。 然,今晚,一定是心情怪异,他觉得稀粥既不能饱肚,又淡而无味。对于其他美食, 可又掉尽胃口。 杨慕天的确烦躁。 袁素文看在眼内,又不说什么,只嘱咐女佣:“收起来吧,换上一些水果来!” 杨慕天忍不住问:“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我?” 袁素文微微扬起左眼的眉毛,脸上的表情好像在问,你要人关心吗? 杨慕天更有气 在心头,“统共是白白养了你们,既不能解我烦忧,又不能分我顾虑!养一头狗,主人 回家来了,还晓得摇头摆尾!” 袁素文呷了一口热茶,并不作问。 她心里一直想,天下间不会有易打的工,一定程度上的冤屈气还是要受的。 自己不是没有打过工的人,现今已算万幸,没有旁的同事要相处,只这个老板,间 或会口出狂言,肆意凌辱人家的自尊。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要慎防的背后冷箭。 至于自尊这回事,自己看得重呢,就会出现,看得不重,根本就似有还无。 算了,算了,行走江湖的人,卖身时,多数是买一送一,连自尊都让价高者据为已 有。 有什么好嗟怨的? 每个星期,也只不过是对牢这姓杨的短短一段时光,需要略受折 磨而已,其余时间,仍然可以捡回自我。 至于什么时候才会全身而退呢? 跟一般打工仔的心态并无太大分别。 一则,老板依然录用,无谓多生枝节。二则,既是未能另有高就,赋闲在家,也是 身心无寄,何苦来哉! 且这年头,能赚多个钱,也是好的。谁知道何时要实行摩登走难 ? “要给你调教热水,洗个澡吗? ”袁素文淡淡地问。 杨慕天盯她一眼,平时看她的确有几分姿色。 今晚看她呢,不过尔尔,白皙的皮肤全无血色,一旦没有好好化妆,整个人就不觉 有神采,完完全全是个普通至极的女人。 杨慕天甚感不满,答了一句,“不,我这就走了!” 回到家里去,卢凯淑仍然未睡,斜倚在床上看杂志。 看到丈夫,她说:“这么早,没有心情应酬? ” 杨慕天不答,脸色当然的不好看。 卢凯淑微微笑:“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 杨慕天喝道:“你这算是教训我!” “杨慕天,你且调低声浪,我从来不是你发脾气的对象。” 卢凯淑相当淡定的回话,很不怒而威,显了她的气派与教养。 这些年来,杨慕天实在也只有对他的妻子才忌惮三分。 说到头来,他之所以有今日的地位,得力于卢凯淑不少。 单是站到政府官员堆去打交道,就一直得靠卢凯淑出马。 她的背景使她易于帮助杨慕天建立社会地位及声誉,她经年地对丈夫发挥着这层特 殊贡献,因而在家庭上,声音还是响亮的。 更何况,永盛成为上市公司时,她父家很入了一些股份,卢建桐最近去世,股权转 移至女儿手上来,她是明正言顺的永盛第二大股东,再加上其余家产,这位杨太太,并 不需要靠杨慕天才可以享受荣华富贵。 她甚至连在本城上流社会的份量都没有沾丈夫的光,只如牡丹绿叶相得益彰而巳。 故此,她绝对的有条件不看杨慕天的脸色,亦不受他的气。 一直以来,她跟丈夫不单是夫妇,也是生活与生意的合伙人,可算合作无间,互助 互惠。 很简单,杨慕天需要一位太太,卢凯淑需要一位丈夫。 彼此都不可能降低条件,找个不相称的伴侣。于是寻到了对方时,便一拍即合。 卢凯淑初承庭训,她深切地了解到身为女人的悲哀,别以为挑个小职员下嫁,帮他 平步青云,人家就一辈子感激你再造之恩。跟世家子一样,得志必令男人见异思迁,她 母亲的际遇就是如此。到头来,财产与女人的数目都一齐直线上升。父亲的外遇多如恒 河沙数,故而卢凯淑对于丈夫,从未要求深情,只当一单交易来处理,悲哀,是不是? 谁说不是呢? 然,聪明冷静的卢凯淑,完全明白人生不可能没有缺憾。她生下来后,得 的就很多,必须在情爱上头让步,如果连这方面都无懈可击的话,她可能活不过三十岁, 就要暴毙了。 对于杨慕天,她算是克尽了妇道,对他的用情,从不干涉。事实上,卢凯淑也太了 解丈夫,她不觉得世界上有哪一个女人有本事教杨慕天爱她比爱杨慕天自己多,再下来, 也不见得有别个女人能提供比她卢凯淑更优越的条件,让杨慕天有更大的着数。 美貌与性感? 那算得什么一回事? 单是一个娱乐圈,就有上千人轮队,任君选择, 有何矜贵与不可取代之可言。 只除了一点,至今,卢凯淑仍未能为杨家产下一儿半女。对她本身而言,并不觉得 太大遗憾。对杨慕天的感觉就不同了。 卢凯淑深信生命的生老病死都是可怖的,无可回避的,何必要为了一己之私而把生 命带到世界来受苦。 对于儿女,她一向笃行,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 卢凯淑且做好了心理准备,亦曾在有意无意之间对杨慕天表示过,他要真在外头有 了儿女,她只不闻不问。将来孩子大了,以何种方式栽培他,甚至让他继承杨家大统, 那是另一个安排,她也不管。 总之,杨氏皇朝,一王一后,互相牵制,平起平坐、杨慕天对于这个默契,年来都 一直表示满意和尊重。 事实上,他早已有了天下,也是讲身份,谈稳定的时候了,因而未尝不喜欢这个夫 妇组合。 故而,卢凯淑一旦回应他的脾气,他就立即知难而退,不再跟妻子争辩下去。 总是一宿无话,各怀心事的,又到天明。 永盛集团主席室的办公桌上,有一封写着“私人函件”字样的信件,是杨慕天的秘 书邱太放下的,等着他回来亲自拆阅。 杨慕天习惯每朝早都先让秘书向他报导当日要赴的各个约会、要接见的人以及要主 持的会议,同时也把她递进来要签署的信,一律签妥,才处理其他事项。 一轮功夫之后,邱太退了出去。 杨慕天这才拿起那封信件来,拆阅。 里头是一个印刷得极为精美的请柬,大大的一个金色“庄”字烫在请柬之上,简直 触目惊心。 杨慕天打开请柬,果然是庄竞之邀赴晚宴,地点正正是半山罗氏巨宅,现今易名为 “竞天楼”。 这使杨慕天更吓一大跳,怎么把庄竞之与杨慕天的名字都镶在里头了? 是什么意思 ? 请柬里还夹着一张信笺,淡淡的梨红色,写上清秀劲挺的字迹,一如执笔之人:慕天 :希望你来! 竟之。 杨慕天蓦地把请柬合上了,心在狂跳不止。 这是战书是不是? 简短的四个字“希望你来”,完全不含敌意。然,字字千斤,压 在杨慕天心头,使他动弹不得。 无法触摸对方的来意。 直至这一分钟为止,杨慕天觉得自己在明,庄竞之在暗,她似乎是有计划地一步一 步地跟他接触,然后…… 然后就怎么样呢? 是不是设个什么陷阱,引他掉进去! 杨慕天竟然一额冷汗。 他摸出手帕来,略印一印脸上流下来的汗水。 跟着他按动对讲机,给他的行政助理施震明:“喂,喂,查一查下个周末庄竞之宴 客的名单。” 未几,整张庄府宴客的名单就交到主席室来。 施震明报导:“庄竞之已经在本城设立了庄氏集团办事处,买下了中区地王那最新 落成的建门大厦,易名为庄氏大厦作写字楼。这次宴客,是由庄氏集团的职员负责策划 及发请柬的。” 名单上全部是本城第一线的豪门富户。亦即是最顶尖阶层的真正富豪贵族。连政府 官员,也只请司宪级人马,另加几位特别触目、确实是当时得令的署长。 这年头,社会上也真多冒出头来的暴发户,硬冲到上流社会去,当正自己是名流。 有时真教杨慕天啼笑皆非。 也要拜那些传媒所赐,一些娱乐性丰富的刊物,老以相当篇幅报导这些喜欢出风头 的所谓名气界人士的社交活动。又动辄地表扬那些才不过几千万身家的白手兴家人士。 这风气正盛,于是对于社交活动,杨慕天非常小心,不让自己成为点缀场面的道具。 杨慕天承认自己眼高于顶,尤其不高兴挤在这些实力家资跟自己相去太远的名气界人层 之中,以免自贬身价。 一个永盛集团内,起码有十个年轻才俊,年薪加花红在三百万元之上,加上他们的 私人投资,闲闲的就有几千万身家,比起那些一天到晚搅社团集会以扬名声的假名流, 可能还富裕。又怎能拿他们来跟自己比。 故此,每次宴会,杨慕天都非常小心地要知清楚宴会性质与宾客级数。 调查这等资料,司空见惯。 因而施震明也如数家珍地报导:“这次庄府宴客,有两个目的,其一是为了买入罗 氏祖居,将之定名为‘竞天楼’,是否计划拆建,不得而知。其二是为庄氏集团准备向 亚太区进军,以香港为基地,故而宴请本城豪富绅商,算是集团拜客。” 完全是一次名正言顺的豪门夜宴而已。 施震明退出后,杨慕天仍是惴惴不安。 那张字条,明显地已表示出庄竞之非但不打算把他视如陌路,而且还摆明车马,希 望故旧重逢,一聚离情。 在未见到庄竞之前的这两个星期,杨慕天的情绪激动,前所未有。 庄竞之真厉害,她的威力比八七年全球股市大崩围,还甚百倍。 当然,其时的杨慕天只是表面紧张,心里头却沾沾自喜。 他在恒生指数期货上头押的注码,全部倍数赚回,亏蚀得焦头烂额的,还是那一撮 以为投机取巧可以一朝富贵的中下层股民而已。 所以说,投机市场跟赌馆一样,永远其门如市,因为前仆后继,不自量力的人多, 安份守己的人少。 人们就算明白股市之内一般有百分之八十五的投资者是亏本的,只有那百分之十五 幸运儿,也就是因为由少数人赢多数人的钱,所以才显得如此吸引。 刺激的更是,人人都希望自己能挤进那少数分子之列。 总无人明白,那百分之十五往往控制在财雄势大,攻于心计的人手中。 把钱放在有实力的上市公司做长线投资的人,杨慕天无奈其何,要用作注码来跟他 这条大鳄赌呢,就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每一个市场的风险,越大就越使杨慕天兴奋,他习惯利用时机,将自己的盈利建设 在对手亏蚀之上,绝对的战绩彪炳。 只有对着庄竞之,觉得束手无策,不知所措。 总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吧! 好容易才过掉这两个礼拜。 等待果真令人憔悴,大日子的前夕,杨慕天没法睡好,老是被那庄竞之的音容骚扰, 而至夜不成眠,竟夕辗转反侧,等侯天明。 醒来后,往浴室的镜子一照,杨慕天顿觉不悦,怎么颜容干枯,一点神采都没有? 那头原本乌光水滑的黑发,竟冒出若干白发来,有点显老。 杨慕天慌忙地洗把脸,匆匆地回办公室去办理妥公事,立即上理发店,要那发型师 好好地给他的头发做护理,并且嘱他小心地修剪。 那发型师有一点点的错愕,平日杨慕天出现,必然是催促他说:“快,快,我只有 十五分钟时间!” 杨慕天一向不理会那发型师如何替他修剪,连那逗留的十五分钟,都要埋头脑地读 报纸,剪好了发,也不望镜子一眼,起身就走。 今天是大大不同了,杨慕天全神贯注,金睛火眼地看发型师为他修剪发型,还提了 一些意见,在镜前忸怩得有如一个女人似的。 发型师禁不住在送杨慕天出门时,说上一句:“杨先生今天有重要宴会? ” 杨慕天像被人戳了一下似的,整个人微微弹起来,很有点秘密被识破的不高兴。 跟着他上会所去做桑拿浴,然后要按摩师为他服务整整一个下午。 如此的有备而战,要神经完全地松弛下来。 黄昏回到家里去,裁缝师已在等候,送来一套最新订做的礼服。 卢凯淑在一旁讪笑:“你是什么时候缝制过礼服了? 跟我结婚那年吧? 今天晚上, 那姓庄的女人真正来头大,压得住!” 杨慕天没有去理她,只在镜子前细心地观赏穿上新礼服后的自己,是否更显英挺。 不容否认,杨慕天还是相当相当漂亮潇洒的男人。 中年男人尤其成熟,脱掉幼嫩。因着事业成功而产生的自信与自豪,益发加添眉宇 之间的神采。 何况杨慕天的五官,生得英挺雅致,是除去那两叶薄薄的唇外,几乎无懈可击。 单是他的模样与风度,就能迷死万千异性。根本不劳显示身家手段。 杨慕天淋了热水浴,穿戴停当,再在镜前做最后检查,连自己都满意了。 卢凯淑在一旁,似笑非笑地说:“简直玉树临风,顾盼生辉了。” 杨慕天白妻子一眼,才一道跟她踏上那辆金色、车牌编号八十八的劳斯莱斯去。 罗氏祖居粉饰一新,门前树了一块大大的云石,刻着“竞天楼”。 卢凯淑又语含讽刺,对她丈夫说:“哟,真幽默,这是纪念她曾跟你竞夺这幢物业 是不是? ” 杨慕天实在无心回应她,急步走进大厅去。 偌大的客厅,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衣履风流,花团锦簇,极尽世纪末之豪华与风 情。 女主人艳光四射,穿一袭曳地的白色纺纱古典款式套裙,那头乌亮的长发,结成一 条粗辫子,别上闪闪生光的很多很多颗约摸两克拉的钻石,那是她身上唯一的首饰。整 个人清幽脱俗,而又不无气派。 只这么在场中一站,已经抢尽了在场仕女的风头。所有的眼光都朝她望去,结集羡 慕,妒忌,惊骇,佩服,钦敬于一身。 杨慕天终于站到庄竞之的跟前。 二十年了吧? 相逢也曾在梦中。 如今是切切实实地相见了。 仍旧如在梦中? 杨慕天大方地伸出手来,握住了庄竞之的。 竞之嫣然一笑,诚恳而微带热切地说:“多高兴你能来,我真的很欢喜!” 随即她招呼卢凯淑:“杨太太你好,我是庄竞之。” 从仆从的银盘中,庄竞之亲自拿起两杯香槟,递给杨慕天夫妇。 “干杯! 多谢你们赏我的面子! ” 卢凯淑觉得庄竞之的声音很好听。 在今晚之前,卢凯淑一直以为自己是相当好条件的一个女人。 现今她无法再做此想了。 世间上怎可能有如此一位娇媚多姿,而又富贵双全的女人! 卢凯淑只存一线希望,她想,不是太多美丽的女人能有骄人的学识,这可能是唯一 自己能胜过她的。 可惜得很,只一下子功夫,她就发觉希望完全落空。 她站在庄竞之与美国总领事的身边闲谈,听得见庄竞之完全对答如流,把那些美国 政治经济的问题,讲得头头是道。 更骇人听闻的是,总领事说:“真要先恭喜你,就快要获得一个美国海岸大学的荣 誉博士学位了是不是? ” 庄竞之笑:“大学太执着于要回报我这些年对他们的经济支持,我受之有愧!若不 是业务实在烦人,我倒想静下心来回母校攻读一个博士学位。” 卢凯淑问:“庄小姐母校是哪一间呢? ” “纽约大学。我念经济、副修政治。硕士学位是工商管理。” 真是令人佩服得哑口无言了罢! 客厅之外,罗家大宅的花园今晚灯火通明,很多客人站到外头一边吃精美自助餐, 一边赏着月色。 杨慕天的一颗心,虽分明在庄竞之身上,然,场内实在碰口碰面都是熟朋友,也真 叫他分身乏术。 联盛银行的主席黄俊杰,以及地产翘楚建基集团的冯日襄,一直扯着杨慕天畅谈。 话匣子一打开,没完没了。黄俊杰说:“漂亮女人见得多了,没见过像这庄竞之如此灵 气迫人,且有王侯气派的。你看她究竟是何种出身? ” 杨慕天没有答。 倒是冯日襄说:“市场上不是传说,她是菲律宾首席富商赵善鸿的私生女。赵家在 马科斯时代,风生水起,纽约的物业,可真不少。” “怎么她姓庄? ”黄俊杰问。 “菲律宾极多华侨,父子兄弟都不同姓,又是译名的问题。寻且听说这位庄小姐是 跟母姓,她母亲,比她还要魅力四射,故而赵善鸿如此宠她。” “赵善鸿不是去世十年八年了? ” “对呀,遗产如此庞大,又适逢菲律宾前几年政变,故此,还是延至近来,才算把 产业拿到手,正正经经地站到人前去。” 杨慕天只是默默地听,没有插嘴。 他心里暗暗好笑,对于庄竟之的出身,全场惟有他最清楚,而城内竟有如此美丽的 谣言,为庄竞之编造个有身份有性格的背景,可想而知有钱真能使得鬼推磨。 “怎么天哥你沉默不语,是对美丽女人没有兴趣? 还是那次竞投之事依然耿耿于怀 ? ” 杨慕天慌忙解释:“不,不。价高者得,岂有介怀之理? ” 黄俊杰说:“这位小姐也真不按规矩出牌,想是那种一旦大财到手,事必要买到心 头所好的小姐脾气使然。” 杨慕天问:“知不知道庄竞之在中东有什么业务关系? 她跟那边的银行有亲密来往。” 黄俊杰说:“这倒不清楚,但听行家说,她家族有个庞大基金由中东国际银行管理。” 冯日襄摇摇头,喝一口酒,说:“这种女人怎么嫁人? 谁敢要她? ” 加入话题的正正是另一金业巨子周国昌,说:“为什么不敢? 我们刚刚才说,倒不 如各出奇谋,试看鹿死谁手? 能要到如此一个绝色美人,真正是财色兼收,值得被尊为 群雄之首。天哥,你条件最棒!” 冯日襄说:“时已夜深,请调低声浪,隔墙有耳,被嫂夫人听到,怎么得了? ” 周围的人仍以一贯声浪说:“我才不怕,如果是我雀屏中选,宁愿成副身家双手奉 送给我那黄脸婆,还我自由。天下间有离不了的婚,笑话不笑话? 那只不过是我们男人 用来应付情妇的借口而已。简单一句话,对方的吸引力未强劲到令我抛妻弃子,其罪在 己! ” 几个男人一直分神望住远处,庄竞之正跟几个政府的高官职员,说得眉飞色舞。 黄俊杰说:“国昌兄说得对,太迷人了!美得连年纪也看不出来!” “怕不近三十的样子!” “管她呢! 谁要跟黄毛丫头天长地久地过一世!” “能征服这个女人,真是大英雄!” 杨慕天把这一总话全都听到心上去。 庄竞之身边总是团团地围满客人,连针也插不入。 杨慕天当然不打算成为趋之若骛的一员。 他是希望能有机会跟庄竞之多说几句话,可惜,看样子是难比登天。 也实在由于心事重重,杨慕天不愿跟各人胡扯应酬。他管自拿了一点食物,坐到园 子里头较少客人的一个角落里。 “你怎么没有拿块鸡呢? 你不是很喜欢吃鸡的吗? ” 声音温柔得教人浑身松软,又像来自多遥远一方,如此的似曾相识,格外亲切。 杨慕天转过头来,看见了庄竞之。 对方笑盈盈地望着他,把碟中的两块鸡肉放在他手上的餐碟上。 庄竞之就坐到杨慕天的身边去。 “已经二十年了,我们才再有机会坐在一块儿吃东西。” 杨慕天再镇定,也无辞以对。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霍地站起来喝问:“庄竞之,你究竟打算怎样? 实话实说好 了!” 当然,杨慕天不会这样做。 心虚得确令他情绪极不稳定,然而他还能勉强控制得来。 那庄竞之似乎没有觉察到杨慕天的神态有些微局促尴尬,她只在肆意回想,自语道 :“那最后一次我们坐在一块儿吃东西,是我们下水偷渡来香港时,在丛林里分吃着馒 头呢! 啊,不,不,不!”庄竞之笑:“我记错了,是在那间新界的小屋里,蛇头把你 带走之前,我们还——起吃过饭。” 庄竞之歪一歪头,神情有点天真烂漫,虽不配她的年纪,然,绝不突兀,绝不难看。 实在庄竞之相貌极为年轻,难怪人们把她估计成未到三十的成熟少妇。 杨慕天终于开口了,他直截了当地问:“怎么突然想到要来香港? 为了业务? ” 庄竞之一本正经地答:“你难道不知道这九十年代将是筷子天下,世界经济重心将 转移至亚太区来,我将以香港为基地。” 杨慕天望住她,神情并无半分疑惑,庄竞之又说:“当然,这是表面原因。实际上, 完全的为了你,慕天,为了要见你而来!” 杨慕天的心差点自胸腔跳出了口来。 这眼前的女子令人迷惑至极,才不过几句说话,已一步一步地把他带入迷离境界。 杨慕天问:“过去的,你不能忘记? ” “你能吗? ” “我尝试。” “我不。我记牢一切,因此,如今我自由了,有机会了,所以我回来,最低限度, 见你一面!” “如此而已? ”杨慕天问。 “当然的希望可以有其他,其权在你!” 这是相当诱惑而露骨的说话,出自庄竞之之口,令杨慕天飘飘然之余,实在骇异。 他完全不舍得不去回味这句说话。 随即,杨慕天在心里告戒自己,小心点,别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晚哲不保! 杨慕天说:“我们已经分离二十年,很多事已转变,包括人的个性在内,我未必再 如你回忆之中的我!” “不,”庄竞之的眼神是坚定而灼热,一股慑人的光芒飞溅到杨慕天的身上来,令 他温热而战栗:“我完全相信三岁定八十,我并不认为你会有什么转变,转变的只不过 是环境,而不会是内心。” 杨慕天再一次地无辞以对。 庄竞之说:“连当年你出卖了我,害我受许许多多的苦,我都能接受了,谅解了, 我们之间的最大障碍已经撤除,只要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的。” 杨慕天有点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庄竞之竟一派不在乎地说出,他曾出卖她。 她是完全知情。 “竞之!”杨慕天轻喊。 “是那些蛇头给我说的,他们说顾春凝只筹到一万元,亦即是一个人的赎金,故此 你出去了,留下了我。” “你相信他们的话!” “对,我相信。因为不只那两个坏蛋这么说,还有那位带你出九龙尖沙咀的阮小云, 她父亲也是屈蛇集团的一员,她也对我这么说。小云不会说谎,其后她帮了我很多的忙, 她是个好人,所以我信她。” 杨慕天不能自辩。 他一直以来想好了的一套谎言,完全的用不着。 尤其是当他接触到庄竞之那诚恳的天衣无缝的眼神时,他知道庄竞之对那阮小云的 报导完全深信不疑。 而事实也真胜于雄辩。 杨慕天怪异于庄竞之的反应。 她会不会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早已心怀不轨,伺机报复? 杨慕天心惊胆战。 庄竞之却泰然自若,说:“慕天,那一阵子,你曾令我伤心欲绝,其后,我遭遇到 的艰难辛苦,真的应验了当年在小山上,你被蛇咬伤之后,我的誓言。你还记得吗? 我 当天起誓,如果你的生命得以延续,我将以百倍的苦难补偿,是真的,誓言一定会应验。” 竞之说这话时,脸容庄重严肃得近乎圣洁,教人不敢迫视。 她对承诺的执着如此牢不可破,有一种山崩地裂均不能动摇的愚忠与愚诚。 “一定是因为我的誓言,上天才安排我们分离,也只有把我和你拆散了,那些世间 的苦才真正是苦。” “你那以后的经历究竟如何的苦? ” “苦不堪言呢!也不是今儿个晚上能给你细细道来。总之,一句话,我撑得支离破 碎,身心都残缺不全。我之所以终于能生存下去,除了命运安排之外,也因为我在苦难 中感悟到一条道理,人在极端的彷徨恐惧折磨之中,什么都不会想,只会拼命争取自救 的方式,然后才可以脱险。因而,我了解了当年你舍弃我的心情,并且原谅了。” 杨慕天在心里吁出长长的一口气,他一直看牢庄竞之。 人若是说谎,脸上的肌肉无法全然舒坦,眼神也不可能如此落落大方。 庄竞之的表现令杨慕天出乎意料之外的满意。 “自从心里头有了出路,爱你的心再度热炽。以我的苦难去换你的平安,甚至一路 顺风,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里头一安稳,日子再艰难也活得下去,竟也撑出头来, 我一直地期望,慕天,”竞之紧紧抱起了慕天的手:“我们总有重逢的一天,我盼到了, 我盼到了!看,我要安排一个非常出色的方式,在你跟前亮相,也在所有人面前亮相。 这也就是我把巨宅买下来,定名为‘竞天楼’的意愿。” 一切彷如在梦中。 杨慕天被突然的惊喜,弄得迷糊了。 已有其他客人寻到他们这个角落来了,庄竞之不得不招呼他们。她于是笑着跟杨慕 天说:“慕天,这儿的清晨,烟雾弥漫,更诗情画意,你若能来跟我共进早餐的话,就 是太好了,我们还有很多很多话要说。” 又是无眠的一夜。 杨慕天每当有业务上的重大决策要细心思量,他必把自己锁在书房内一整夜。 卢凯淑早已习以为常。 这一夜,杨慕天在书房内呆坐至天明。 完全迷惘。 不知所措。 这个似是天下间至善至美的女子,翩然回归,全为自己而来。 庄竞之像不像一朵万众期待的昙花,贮候经时,突然地只为他杨慕天而盛放。 竞天楼,好一幢竞天楼! 太有意思了。 最难得的是庄竞之一手已经抹净了前事的不堪,她完全证实了杨慕天历年来为开解 自己而引用的角度是正确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只要除了自己之外,就轮到她庄竞之,便可以了。 杨慕天想,这又有何难? 发展至目前为止,一切都合情合理。 当然,得来太容易的成绩,不一定持久,或仍有跷蹊在内,仍是要防范的。 杨慕天是有点不放心,自己的运气年来已不算差了,还竟在四十出头之时,才真正 算得上鸿运当头,那么的不枉此生? 若跟庄竞之联手,天下就是杨慕天的天下了。 国际财经杂志,很难不把他放在本埠富豪的首位,也当然顺理成章地跻身于世界名 流之列。 这些年来,自己要超越财富排在前头的几位,委实是太难了。 要赢手无寸铁的妇孺,当然易如反掌。 可是,江湖道上已闯出名堂来,成党成派的,就很难移动他们的地盆。 谁不想武林称霸,傲视同侪。 跟庄竞之联手算不得裙带尊荣,只不过是牡丹绿叶,相得益彰而已。 这种运气,人人求之而不可得。 怎可能抗拒诱惑? 一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若要他完全放弃冒险,以策万全,委实是太舍不得了。 只须步步为营,搜集更多资料便可。 辗转思量至差不多天亮时,杨慕天才小睡一会,就立即醒过来梳洗。 他要应庄竞之早餐之约。 一直风驰电掣地亲自把汽车驶上半山,到达竞天楼。 女佣把杨慕天带进大厅,再绕道出了花园,招呼杨慕天在那玻璃小屋内坐,且礼貌 地解释,“小姐嘱咐,今早的早餐开在花园吃。” 跟着便退了下去。 玻璃屋根本是临崖而筑,鸟瞰着维多利亚海港与九龙半岛,风水之佳妙,无与伦比。 香江的早晨,迷蒙清爽,游离若梦,尤其可爱。 “慕天,慕天,慕天! ” 银铃似的叫声之中,夹杂着浓浓的笑意,自远而至。 杨慕天回转头来,看到了穿着一袭白色轻纱睡袍的庄竞之,像下凡的仙子,自大屋 走出来,直飘在如茵的绿草之上,以至不由他不轻轻接在怀里。 “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像小鸟依人,庄竞之伏在杨慕天的怀抱里。 杨慕天浑身舒畅,兼带着微微的战栗,自觉是一种无以上之的享受。 还未想到如何回应,竟之已经轻轻推开他,挽了他的手,坐好在餐桌旁。 庄竞之诚恳而愉快地为杨慕天倒咖啡,添糖加奶,她做着的每一个动作,都如此的 自然、得体、大方、温柔。完全没有矫扭,因而不见做作。 难道杨慕天还少了女人奉侍他吗? 每次看到女人不遗余力地奉承讨好,只有助长了 他的自大狂妄,并不算是一种很好的感受。 庄竞之的表现完全不同。 杨慕天不禁想,是不是有真爱在其间,融化了每一个动作,因而线条变得柔美,看 在眼里,感动心头,显得无比浪漫而高贵。 早餐在相当愉快的情况下用毕。 庄竞之圈住杨慕天的臂弯,走在软绵绵的青草地上。 “想不到有今天是不是? ”竞之问。 “你呢! ”慕天小心得连普普通通的问题,也不先行作答。他决定让对方把持所有 话题,别忘记了自己需要掌握更多资料,以肯定感觉。 话一旦多了,很容易有破绽。 他当然观察庄竞之,看她是否会露出什么马脚来。 竞之爽快地答:“我当然想到会有今天!根本从分离的一刻开始,就渴望有重逢的 一日,且肯定这天早晚会来。若非这个信念支持,我怕已经死掉了。有那么多次,我在 生死存亡的边缘上,异常乏力气馁,只差一线,就宁愿一死了之。” “有这么严重吗? ”慕天问。 “男人总是如此的粗心大意。”竞之嗔道,有一点点的不高兴,然,明显的无伤大 雅。 又一次不期然地令杨慕天相信这女人真是爱他的。 “你完全不可以想象那收起我不放的蛇头,打算怎样对待我? ” 竞之跟慕天坐在那张大树树荫下的摇椅上,一边轻轻地荡漾着,一边由竞之讲述她 的往事。 “他们把我高价卖到菲律宾去。” 这就是为什么庄竞之会以菲律宾家族继承人的身份出现的来龙去脉吧? “卖到菲律 宾去,当妓女!” 杨慕天吓那么一跳,他哑然失色地望住庄竞之。 “轮不到我不肯,他们一直拳打脚踢,要我屈服。 “在上船去菲律宾的前夕,我躲在那间小小的屋内痛哭失声。有人推门进来,我紧 紧地缩向墙角,戒备着。 “谁? ’”我喊。 “是我。”进来的是阮小云。 “那几天,一直是她把饭莱送进来给我吃。小云的父亲,我没有见过,她说是那矮 胖子和道友九的拍档。” “小云是从小在烂仔堆中长大的。” “‘竞之,你明早就得起程了。’小云捉住我的手。” “也真是缘份吧! 她对我实在友善。 “‘小云,救我!’” “竞之,这世界无人能救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 “当时,我不懂她说的话。” “现今呢,我完全懂了。” “‘小云,告诉我,慕天呢? 道友九说他已经走了,是不是? ’” “‘是。’” “‘怎么会? 我不信,慕天不会抛下我不理,这就独个儿上道了!’” “‘是我送他出九龙的,你师姊只能筹得一个人的赎金。’” “小云,菲律宾一定不是个好地方,我不要去,请放我,我要去找慕天!’” “‘那人并不值得你再寻他去。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做来有何意义? 就算我们 捞偏门的人,全都盗亦有道,恩怨分明,分清敌我的。有杨慕天这种朋友,你还需要什 么敌人? ’” “我只是哭,且战栗。” “‘竞之,我听他们说,是你把他一直背着游上岸来的,是吧? 请以后把你的心思 精力感情全用在为自己上头,总有重出生天的一日。不值得为男人而做些微的牺牲。’ 说这话时,阮小云也眼有泪光。” “不必细问,一定是过来人,才会如斯敏感而心痛至切。” “‘请原谅,竞之,我无法救你,他们兄弟爪牙多的是,我只不过是情不得已,留 在这儿暂时混饭吃的女流之辈,就算放了你,他们也有本事把你抓回来的。’” “‘那么我真要到菲律宾去? ’” “‘也只好如此! 到了那边,你再筹算。竞之,谨记我一句话,身体并不重要,有 什么人玷辱你的身体,你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总会有日康复过来的,只要不让人吞噬 你的心就可以了。’” “我呆住。” “‘这儿,是我母亲的老姊妹金紫琴在菲律宾的地址电话,到了马尼拉,设法跟她 联络,或许有办法帮助你。’” “阮小云紧握我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声:‘保重!’就走了。” “我是在翌日天还未亮时,就被带上船的。” 杨慕天情不自禁地追问:“到了菲律宾,他们怎样待你? ” 庄竞之迷惘的眼神添上凄楚,却仍无恨意。 她把声浪调低了,说:“我是人,他们是狗,且是疯狗。毫不留情地把我咬得遍体 鳞伤,血肉模糊。” “每朝醒来,我都撑着一身疲累到屋后去淋一个冰冻的浴,拚命把自己的身子擦洗, 心理上觉得这样子会干净过来,真怕日子过下去,有一天会得连那层皮肉都擦得破烂, 看得见峨峨白骨来。” 几句简单的说话,听得杨慕天打冷战。 庄竞之把头歪到杨慕天的肩上去,舒舒服服地偎依着他,仍说自己的故事去。 “半年暗无天日的日子就这样地过。我从未走出那间狭隘的两层高木屋。马尼拉究 竟是个怎么样的城市,我是全不知道。有人看守着,日以继夜荷枪实弹地守在前门及后 门。 “屋里头有八九个女人,只有我一个还像个人样,其余的生不如死,形同鬼魅。 “有一天早上,我在洗澡,木门刹那被推开,我吓一大跳,退到墙角。” “走进来的是一个他们叫六姑娘的妓女。” “我们根本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无人需要知道。只按着进来的先后,每人编派一 个号码,于是就叫她六姑娘。” “六姑娘望着我,神色骇异,她自语道:‘在这儿半个年头,还能有这么好的身子, 真是异数!’” “我自明她的所指。” “在那儿,我们的客人全是低三下四,三教九流的男人,被他们如何残害蹂躏,根 本难以启齿。 “六姑娘说:‘没有人在这地狱活得过五年。’“当夜,趁大家都有个空档,六姑 娘跟几个姊妹跑来我房间,对我说:‘阿九,你要不要走? ’” “我拚命点头,说:‘要,要!再这样下去,我宁愿死! ’” “那四姑娘冷冷地说:‘轮不到你愿意不愿意,再这样子下去,一定会死!’” “我心恻然。” “其余的几个女人脸上半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全是视死如归的样子。” “六姑娘问:‘阿九,你在这城内有亲人没有? ’” “‘没有。’” “各人面面相觑。” “‘跑了出去,也没有人接应认领不管用。’” “我想了想说,‘有一个人可能会帮我。’” “我慌忙取出了金紫琴的地址电话来。‘她是我好朋友阮小云的好朋友,她或有办 法救我。’” “六姑娘接过字条,跟其他人商议,说:‘只得试试看!这孩子也真太小,太可怜 了!’” “还是她们几个把艰难积蓄下来的钱给了那个每星期来打扫地方的阿婆,请她设办 法代打那个电话的。 “之后又过了两个星期,仍无音讯。” “当然,谁会巴巴地来救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 “就在又陷入绝望的时候,那负责看守我们的男人间标把我带出屋外去。” “我连跟屋里头的姊妹交代一声都没有机会,就被塞进车里,直带到一间近郊的平 房来。” “开门的是个女佣,走到厅上去,有位中年女人坐着,不住地在摇动手上的纸扇。” “阿标跟她打招呼:‘琴姐,给你送货来了。’” “我一怔,是那叫金紫琴的女人吗? ” “都不敢问,只拿恳求的眼光望她。” “那琴姐嘱咐:‘阿标,你等在这儿,只几分钟功夫,我就有交代。’” “她示意我跟着她走进房间里。 “房门一关上,我就问:‘是金紫琴女士吗? ’” “对方仍面无表情,答:‘别多废话,脱衣!’” “我吓得什么似,连连退后几步,双手怀抱胸前,豆大的冷汗冒出来,刹那染湿了 一头的发脚。” “吓成这个样子干什么,你肯脱便脱,不肯脱的,这就走吧,叫阿标带你回去!’ 我没办法!” “房顶上的吊扇不住地转,越转越快,天花板越来越近眼前,就快要压到我头上来 似的。” “我终于缓缓地脱去身上的裙子,眼仍瞪瞪地望住那快要塌下来的天花板。” “琴姐走近我,一把伸手握着我的肩、手臂、胸脯、臀、大腿,然后说:‘真的还 是一个好身子。小妹,是你走运了,把衣服穿回吧! ’” “我抓起丢在地上的裙子,忽然间想起在乡间,菜市场上买鸡的人,总要抓起鸡来, 摸摸它的胸,摇摇它的腿,看是不是上好的肉,软软的骨,才肯买。” “我落下泪来。 “走出客厅去。琴姐给阿标说:‘这姐儿我要定了,叫你二爷给我摇个电话讲价钱, 他若是开天杀价,我也晓得落地还钱,还不如老老实实的一口价来得爽快! ’” “那阿标应命而去。” “我这就留在金紫琴的屋里。” “日中只是吃饭睡觉,琴姐让女佣给我买了点英文书报消遣。就是如此而已。” “奇怪,当时我并没有想过要逃走,或者下意识地怕外头风雨更盛。” “琴姐根本不常在家里。” “一夜,我在房里看书,听见外头有开门声,是琴姐回来了,我放下了书,开门出 去,走至客厅,叫住了她。” “琴姐回转身来,突然的有一种友善的表情浮到脸上去,声音虽仍是冷冷地问: ‘什么事? ’” “我很直截地说,‘阮小云是我的好朋友。’” “她答:‘我知道。’” “就这样,我便无法再讲下去了。” “过了一会,金紫琴坐了下来,给自己点了支烟,烟圈缓缓地喷出来,然后她说: ‘小云的妈是我的好姊妹,已经去世了,我很怀念她。女人还是有友情的。’” “我想起了小云,答:‘是。’” “‘小云请我帮你……’” “话还没有讲完,我就扑过去,跪倒在她跟前,喊道:‘琴姐,琴姐,求你放我走, 求你!’” “‘不用求,这儿的大门几时锁上过? 你要走请自便。” “我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琴姐冷冷地说:‘外头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你知道吗? 根本连东西南北方向你 都未分清楚,告诉你,脚还没有站定,已有人又把你拐骗去了。’” “我没有造声,任由她发落。””我已经帮了你,脱离那班疯狗了。然,帮人总有 个限度,我到底跟你非亲非故。小云这孩子像她母亲,行走江湖,最是感情用事,她母 女俩是天生的菩萨心肠,却自淌一身浑水。话说回来,我是真金白银的花出去把你赎出 来的,将来起码要卖回那个价。’” “我浑身打颤。” “看在小云份上,我不会胡乱将你交给人,我也并不急于翻本,就看你的运气,机 缘巧合,找到个归宿也未可料。’” “我抿着嘴。再没造声。” “‘记着,你由贱价零估,而至高价批发,已是一个大大的进步。’” “金紫琴没有说错。批发我的人,出的价相当好,也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 “谁? ”杨慕天问。 “你猜? ”事过境迁,现今庄竞之竟能以平和甚至轻松的口吻跟杨慕天说话。 绐杨慕天的感觉是,她只不过在述说着别人的故事。 “市场内的人没有提过他的名字吗? ” 杨慕天想起来了,问:“赵善鸿? ” “对呀,就是他。” 庄家的女佣捧来了清茶,并问:“小姐等下在不在家吃午饭? ” 庄竞之很自然而娇嗲地问杨慕天:“就在家里随便吃点什么好不好? 吃个半饱,我 陪你游泳!” 完全拿杨慕天看成一家之主似的。 女佣引退后,庄竞之一边呷着茶一边继续讲她的故事,“你当然知道赵善鸿在菲律 宾是华裔首富,他的元配早已亡故,遗有一子叫祖荫,我跟他的那一年,孩子才八岁。 另外两个妾侍。一个生有一女,比祖荫小三岁的样子。” “赵善鸿待我很好。跟在他身边的那几年,正如琴姐预计的,我算是有个好归宿了。” “我跟琴姐一直保持来往。事实上,她是个口硬心软的江湖中人。年轻时跟爱人流 落异乡,走偏门,她说她那男人的生意做得顶大,在菲律宾很吃得开。然,仍在一场无 可避免的江湖斗争中被仇家谋杀了。琴姐决定以马尼拉为家,各门各派似乎对这位女中 豪杰,又都赏几分面子似的。” “她一直叫我别跟她来往,干干净净地做富家姨太太去。我只是不肯。” “有一夜,琴姐拉住我的手,很感慨地说:‘竞之,你就是好心,舍不得我寂寞! ’” “我但笑不语。” “根本上,寂寞的人不只她一个。” “我曾要求赵善鸿让我上学念书,他不置可否。大概怕我的生活接触面广了,对他 可能有异志。只肯雇请几个家庭教师回来给我补习。” “男人都是这般的自私! ” 庄竞之白了杨慕天一眼,语音是嗔怨,听得入骨头都要松软。 “也是合该有事了。” 庄竞之再坐宜了身子,神情较为紧张地讲述她那故事。 “赵善鸿的独生子祖荫一天在放学时被绑票了。那年头,菲律宾的富户子弟被绑票 的还不如近这十年八载多,故而各家都不习惯请保镖。” “年纪五十的赵善鸿,一下子老得整个人萎缩掉,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警察完全没有对策。绑匪要求五百万美金,当时是个非同小可的数目。” “赵善鸿在中东有生意,于是只好请那边立即汇现金,以兹应急。是完全准备屈服 付款的了。” “约定了交易的前一晚,琴姐来看我,拉我到一边去细声地问:‘竞之,是不是赵 家出了事了? ’” “我吓一大跳,这件事是绝对保密的。只除了赵家亲人以及警方之外,没敢向任何 人提起。” “‘琴姐,你怎么知道? ’” “琴姐于是告诉我,从前跟在她那男人身边的一个亲信焦成,忽然忍不住问她一句 ;‘琴姐,你疼爱得要命,干女儿似的那个赵家姨太太,自己无儿无女吧? ’” “琴姐当时也不明所指。问:‘这是什么话了,她才跟了姓赵的不多日子,或许将 来有生养的。’” “焦成才叹一口气:‘多个香炉多个鬼,生下来给人拿在手上做把柄,也是烦。’ 又说:‘我就看琴姐你眼光独到又有江湖义气,断不会认那种食碗面反碗底的人做好朋 友吧! ’” “琴姐是走惯江湖,话头醒尾的人。于是走来问我。” “都觉得有蹊跷。于是分头打探,琴姐用她的线眼路数,我干脆跟赵善鸿商量,报 告警方。” “就是里应内合的一夹一搜,就把赵祖荫这条肉参寻出来了。吓死人!” “究竟是谁做的好事? ”连杨慕天都心急地问。 “赵善鸿的两个妾侍,串通了家里头的司机以及她俩的情夫,企图作置一笔。那妾 侍的女儿根本不是赵氏骨肉。” 杨慕天吁大大的一口气。 “命运真是很奇怪的一回事。就是为了这一役,赵善鸿整个人心灰意冷。 “对我,他很自然地起了感激的心。一下子就答应供我到外国念书去。” “你是这样子到纽约念大学的? ” “对。在菲律宾,只要有钱,文凭随时可以拿几千张到手,我以假的中学文凭,投 考真的大学,用心攻读,竟然头头是道。幸亏父亲从前用心地教导我们。” 提起了从前,尤其提起了庄世华,杨慕天登时心里发麻。 “慕天,”竞之突然地问:“你有过父亲的消息吗? ” “啊,没有,你呢? ” 竞之忧伤地说,眼里还似有泪光:“怎么会有呢? 那年头,家乡乱作一团,年前我 回乡去过一次,已然面目全非。” “你见着你父亲吗? ” “他早已死了。”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 杨慕天至此才敢握住了庄竞之的手。 他想,她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很多奥秘。 除了他抛弃她,独自离去之外,她其实一无所知。 “以后的日子呢? 竞之。” “是一帆风顺了,我拿到了硕士学位之后,回到菲律宾,跟在赵善鸿身边学习做投 资生意,赶得及把门路略略摸通了,他才去世。” “你继承了他的遗产?” “遗产的百分之三十给我,其余百分之七十仍属于赵氏孤儿所有,赵祖荫那年十七 岁,赵善鸿相当心细,竟又在遗嘱中注明如果赵祖荫无后的话,则他的产业全部由我继 承。” “人家说赵善鸿所以起家,是串谋政府里头的高官,买卖军火以及其他见不得光的 生意,以致残害生灵,积下甚多血债,故而他自知赵门未必有后,便在遗嘱上加了这么 一句。” “也真亏那一句,就在赵善鸿死后未满一年,赵祖荫开他那辆崭新跑车,交通失事, 车毁人亡。” “这是你故事的结束了? ” “不,第一集完。” “下集呢? ” “且歇一歇,我们吃过午点,游泳完毕,再告诉你!” 庄竞之活泼得一如小鸟,径自走回睡房去换泳衣。 另有男仆人把杨慕天招呼到客房去,床上放了好几条泳裤,任由他挑选。 再走到泳池边来时,杨慕天眼前一亮。 庄竞之在做热身运动。 两条修长匀直的美腿,支撑着的胴体诱死人。 那胜雪的肌肤之内,似是柔若无骨,透出来的淡淡然蜜色,还微泛酡红,犹如画中 美人。怎可能相信是曾被折磨至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火坑中人。 裹在那性感的艳红色泳衣之内的身段,少一分是瘦,多一分是肥。那分明是丰满的 胸脯,紧迫在泳衣之内,分分钟似要不甘屈服,脱颖而出,引得杨慕天想伸手去帮一把 忙。 骄阳洒下来,把庄竞之罩成一身淡金,又添上了无限娇艳与高贵。 竞之向慕天微笑,卜通一声的就跳进泳池里。 她那一抬高脚跟,向前一跃的姿态,美妙绝伦,叫人拍掌叫好。 浪花四溅,竞之再冒出水上来时,那长长的微曲的黑发,贴在头皮上,一半又于水 面上撒开来,陶成如许赏心悦目的图画。 “下水来嘛! ”竞之喊。 杨慕天跳下水去。 两人在泳池内嬉笑追逐。 谁会记得当年,庄竞之背着杨慕天,挣扎于汹涌的波涛之中,久久未至彼岸,只差 一点点就力竭而亡?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泳罢,庄竞之懒洋洋地俯伏在那太阳椅上,露出线条无懈可击的背。 若不是附近仍有收拾餐桌的仆人,杨慕天早巳忍不住吻了下去。 他坐在她的身边,问:“你那下集呢? ” “说到哪儿去了? ”庄竞之问,跟着又自己做答,“我是继承了赵家的全部产业。 其时,最难管理的莫如是跟中东合作的生意,赵氏在其中一间石油公司内有些少股份, 负责供应大量劳工往中东去进行开矿以及其他石油公司辖下的建筑工程。 “我实在不愿意再打理这门生意,只一心想着将赵家产业移到纽约去,以该城为总 部。事实上,赵家在纽约的物业可不少,根本还持有两个纽约交易所的经纪牌照,一直 专管家族的美国证券投资。” “这我知道。”杨慕天已经相当投入。 “故而我去中东,跟石油公司的主席古斯巴先生商讨,请他承让赵善鸿的股份。 “那天,我还记得就在那幢完全现代化的办公室内,我操着流利的英语道明来意, 并且开出一个价。” “古斯巴望着我,待我讲完了,便说:‘出十倍价钱也可以,不过要连人带股一齐 买。’” “自此之后,我长住纽约,古斯巴每一个月或两个月必来看我一次,他也喜欢纽约。” “并不需要有任何事件,让我表达特殊贡献,他才宠幸我。他真的非常慷慨,这些 年,过户到我名下的资产,并不下于赵善鸿。”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菲律宾与中东两地的首席银行,一齐对庄竞之做出无限量似的担 保。 “现今是我故事的第三集,也希望是大结局。”庄竞之说这话时,转过身来,千娇 百媚地望住了杨慕天。嫣然一笑,道,“好不好? ” 杨慕天没有做正面回答。只说:“你故事的第二集已结束了吗? ” 庄竞之轻松地说:“当然。古斯巴已跟我分手了,只为他近年身体极坏,是他认为 我们彼此的关系应该告一段落的。我是个懂得江湖规矩的人,领受过他的恩惠,不会做 违反他意愿的事,他未叫我引退,我不会来找你;我尚且连阮小云都报答呢,她现今在 美国长岛定居。琴姐就是不肯离开菲律宾,她喜欢那国家,没办法。” “在你来开始你的大结局时,你是不是要听我的故事? ” “不,我已经清楚。”庄竞之坐起身来,对着杨慕天,说;“早在我回港前已调查 过了。” 庄竞之站起来,一边走入屋内,一边说:“你在顾春凝的店子里做帮工,因而认识 了万氏证券的四叔,转到经纪行工作,甚得万胜棋赏识。从此平步青云,是不是? 致于 说,商场上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来来去去的那些:板斧,不劳你细叙。我甚而可 出卖,都是老手了!” 杨慕天笑,一谈到生意,庄竞之的风范语气都稍稍变得老练世故,又是另一番的吸 引。 “我倒想问问你,慕天,那顾春凝呢? 她现今还在香港吗? ” “她死了。” “怎样死的? ” “癌。” 庄竞之微微把双肩一缩,说:“多恐怖。” 杨慕天伸手揽住了庄竞之的肩膊,把她的脸扳过来,望住她,问:“你故事的第三 集,要怎样写? ” “看你呢? ”庄竞之完全没有回避,回望他的眼光是平静而又带着期盼的。 杨慕天再也忍不住,要吻下去了。 庄竞之竟轻轻推开他,说:“我今晚有个宴会,可以带男伴前往,你愿意陪我去吗 ? 愿意的话,请你现今就先回家去换好了礼服,七时半再来接我。” 庄竞之快步走上楼梯,回望杨慕天:“等下见。” 短短的时间之内,杨慕天就觉得自己太被庄竞之吸引,以致于言听计从了。 然,没有反抗的余地似的,杨慕天准时来接庄竞之赴会。 是美国总商会借会展中心的礼堂,举行周年晚会,又是衣履风流,星光熠熠的一夜。 庄竞之一袭全黑的礼服,别了一枝由碎钻伴玻璃玉种翡:翠镶成的古典胸针。只一 件价值连城的首饰,就已光芒四射。 全场中西士绅的目光都没有放过她,连带陪在她身边的杨慕天都沾了光。 他们坐主家席,还有美国总领事伉俪,以及市政司夫妇。 最令杨慕天不高兴的是主席的排位,主人家没有编排夫妇或舞伴坐在一起。因此坐 在杨慕天旁边的是总领事夫人,陪伴庄竞之的是在美国休斯顿有重大投资的本城大企业 家蒋建伟。 姓蒋的一整个晚上跟庄竞之聊得不知多开心,又屡屡地把庄竞之拥下舞池,边讲边 笑边跳,每一下舞步都似踏到杨慕天头上去心上去似的,只觉得面目无光。 杨慕天已不期然地起了要据庄竞之为已有的念头。 根本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属于他了。这是天命。 一如他和庄竞之命定要经历一大场风波,然后各有所我,劫后重逢,都是得天独厚 的安排,任何人不得妄动什么歪主意,杨慕天根本懒得跟旁边的洋婆子应酬,但愿早早 散了宴会,送庄竞之回家去。 在那竞天楼头,他准备落实庄竞之属于他名下所有之一事。 杨慕天脑海里不停翻滚着两个画面,竞之那无可置疑的魔鬼般诱惑的身材,以及她 回转身来,千娇百媚地对自己说:“现今是我故事的第三集了,也是大结局,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