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礼节性的访问(2)
我骂他们,可不是为了使他们开心。我举起凳子,要砸那下士。他们跟我来捷
尔仁斯基那一套,我就认为自己应该是许云峰。结果“许云峰”被“捷尔仁斯基”
们揍了一顿。
挨揍正合我意。不挨顿揍我回去后就说不清楚了。
审讯无法继续下去,他们才想到应该搜查我。
边境地区通行证,笔,人民币,折叠小刀,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土翻译”看了看我的边境地区通行证,对下士说了句什么。下士又对另一个
士兵命令了句什么,那士兵就走到外面去,将我的两个拷贝箱拎了进来。
下士蹲着研究拷贝箱。他那样子连我自己都有点怀疑,我带的究竟是电影片子,
还是伪装的电台、发报机或定时炸弹什么的了。
一个士兵用仪器——那玩意儿我见识过,是检测定时炸弹的——煞有介事地对
两个拷贝箱检测了一番,才放心大胆地打开,见里面满满地装的是电影片子,又盖
上了。
他们有点相信我不过是一个因迷路而越境的中国放映员了。我看得出来,他们
相信了这一点后,竟都有些沮丧和扫兴。我心里暗说:“活该扫你们一大兴!”我
的几个在武装连队担任边境巡逻任务的同学,也常常希望隔三差五地捉到个把特务。
不是希望没有特务越境,而是希望捉住越境特务,看来这是一种流行于两国边境地
区的病。这挺值得心理学家们研究。他们能相信我不过是一个中国放映员,这一
点毕竟对我这个越境者是有利的。他们对我的态度稍有缓和。
下士挺尴尬地抽起烟来,还搭讪地朝我递过一支。我将脸一扭。岂能吸他们的
烟?不过可真想吸支烟。下士没给自己人烟,却朝我递过来一支,使我对他的敌意
减少了一半。
下士忽然又通过“土翻译”问我:放映员为什么穿军装?
我思考片刻,终于回答了他们一句:“我喜欢穿军装。”何必将已缓和下来的
气氛再搞得像刚才那么剑拔弩张呢?于我自己一点好处没有。
“土翻译”将我的回答翻译之后,下士居然微笑了。他的几个部下也彼此交换
着满意的眼色。这几个苏联“娃娃兵”,大概难得听到什么恭维话。我的回答,哪
国当兵的听了都会感到愉快。不过我可不是有意讨好他们。我说了句真话。
接下来又问:
中国的电影好看吗?
当过“红卫兵”吗?
挣的钱多吗?
在我们的“团”里,姑娘们都很漂亮吗?也像我一样喜欢穿军装吗?……
我想:我他妈的可不是在举行记者招待会。
又一想:这些问题并不属于国家机密,纯属民间情况。既然他们不在我面前扮
演捷尔仁斯基了,我也就大可不必继续在他们面前维持许云峰式的尊严。使他们的
好奇心获得一点小小的满足,说不定他们会通情达理地放我回到我们这边来。
于是我就告诉他们,我们的姑娘个个年轻,漂亮,活泼,可爱。我挣的钱不少,
相当于他们的一个少尉连长的工资,天天请姑娘们下馆子也花不完。其实我的工资
是三十二大毛。我还告诉他们,我曾经是某市红卫兵副司令。不吹牛白不吹,别
让他们区区一个下士小瞧了我。我们的电影内容和题材广泛极了,实际上几部样
板戏影片在我们的各个连队至少已巡回放映过三遍了。
“土翻译”将我的话翻译了之后,他们都显出大为羡慕的样子。那下士,简直
对我有点刮目相看了。我得出结论——这几个苏联“娃娃兵”挺容易唬。
下士第二次递给我烟,我没拒绝。落到这种地步,还管什么。阿尔巴尼亚的、
罗马尼亚的、古巴的、朝鲜的烟我都吸过,还没吸过一支苏联烟呢。烟酒不分家嘛。
中苏进行边防会晤时,两国官员还相互敬烟呢。我知道。
他们颇友好的表示,使我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还给他们唱了一段河北梆子:
那边厢,走来了,列宁同志,
他言道,这包香烟,我不要,
请马上送给,
捷尔仁斯基……
这是我们团宣传队自编自演的《列宁的故事》中的几句唱词,是受了“移植样
板戏”的启发。
我唱一句,“土翻译”译一句,他们都听得挺开心,一个个咧嘴直乐。
末了,下士通过“土翻译”告诉我——一会儿将有一辆吉普车来把我拉到他们
的边防站去。并解释说这是履行职务,他们无权释放我,尽管他们完全相信我是一
个中国放映员。
我顿时呆了……
下半夜我是在他们的边防站度过的。单间,门外有“警卫”。情况太不妙。我
哭了。
第二天上午,我被带出了“牢房”。刚被押出,就有一个苏联士兵被推了进去。
那小子一点不在乎,挺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还向押我的士兵问了句什么。押我的士
兵没理他。他耸了一下肩膀,就对我做鬼脸。他进了“牢房”还不安分,隔着带铁
条的小窗口朝什么人微笑,摆手。我顺他的目光看去,见不远处站着一位苏联姑娘,
围着一条灰色毛围巾,穿件褐色的旧呢大衣,频频向他抛送飞吻,一副含情脉脉的
模样。我恍然大悟,免费住了半宿的那“单间”,是他们的禁闭室。我竟有点嫉妒
那被关禁闭的苏联士兵。我要是也只不过被关入我们的禁闭室,外面也有位姑娘含
情脉脉地对我频频抛送飞吻,他妈的我也会一点不在乎的。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我被押着走在村路上,尽量迈出很从容的步伐。路
左是几排营房,路右是一幢幢粉刷成白色、黄色、或浅粉色的民宅。都是独家独院。
院子都是用木板围成的。木板都是刷成深绿色的。这村子挺美观。村里也有标语牌。
可惜我不懂俄文,不知写的什么。兴许是勃列日涅夫的语录?
我忽然想到,我们团机关的三百多人,此时此刻肯定全坐在大礼堂里,不耐烦
地期待着我出现在放映机旁呢。能有谁会想到,我正在边境线这边进行非礼节性的
“访问”呢?
清楚地看到了馒头山。它在我们那边。可见这个苏联村庄离边境线并不远。太
阳还没升起来。山后已有万道霞光辐射。山顶及山坡的皑皑积雪,被霞光染成了金
桔色,红装素裹,景象十分美丽。
我成了边境线这边的俘虏,世界上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件,太阳却照旧从边境
线那边升起。
这世界真他妈的缺少人情味。时间不必长,只要我一个星期内不回到我们那边
去,准有人非常高兴地接替我这个放映员的职务。人们照样会看上电影。各个连队
会像讨好我一样讨好新任放映员。这种种想法使我相信了一条真理——没有谁地球
都照样转。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他妈的相信真理有时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
事啊。
审讯我的是一名少尉连长,留着两撇挺神气的小胡子。被一名少尉审讯,我的
心情并不比被一名区区下士审讯得到多少安慰。翻译是个女的,我怎么瞧她怎么觉
得她像苏联影片《女政府委员》的女主角。她没穿军装。我无从判断她是军是民。
但她中国话说得真流利。我怀疑她是个“二毛子”。
其实倒也算不上审讯。少尉没在我面前扮演捷尔仁斯基。我也早就没了充当许
云峰那种兴致。少尉看了看我的边境通行证,对女翻译皱起眉头说了几句什么,她
就走到门外叫进了那个押我来的士兵。
我又被押回了“牢房”。
大官好见,小鬼难搪。看来这句话有国际意义。少尉当然不过是少尉,但分明
比下士更易于接受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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