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礼节性的访问(3)
我的同“牢房”的“难友”——那个被关禁闭的苏联士兵,不知怀有什么企图,
凑到我眼前,似乎想和我拉近乎。遭到看守的严厉喝斥,他才退到“牢房”另一头
去了,却他妈的还偷偷对我做鬼脸。过了一会儿,那女翻译给我送来两个面包,
一截香肠,两支雪茄。走时还对我笑了笑。她那笑使我产生了某种本能的戒心,敌
人对我笑,可能我就得付出什么代价了。我想,不到万不得已,我没必要绝食。我
得吃饱,准备着,和他们进行面对面的斗争。我狼吞虎咽地将面包和香肠吃掉。想
吸雪茄却没火。我的打火机在少尉的桌子上。那个苏联士兵又凑过来,主动掏出火
柴给我,同时从我手中拿走了一支雪茄。虽然我吃亏,但也只能进行这次吃亏的交
易。他刚吸了两口,被看守发现,异常严厉地训斥了他一顿。他乖乖将雪茄掐灭,
还给了我。我白捞他一盒火柴。看守并未喝斥我。我也不理看守,照吸不误。看来
我比他们自己人还受点优待呢。
下午,女翻译又来了。
她对我说:为了证明我确实是一名放映员,我必须给他们放映一场电影。如果
我会,他们就完全消除对我的怀疑。放完电影送我过边境。
我没有很充分的理由表示严正抗议,就反问:是请求我?还是命令我?要是命
令我,我拒绝。我暗想:这关系到我是否丧失气节的原则问题,不能妥协。
她微笑了,说:“你如果很希望是请求,那就算是我们的请求吧!”她笑起来
挺博人好感。
我非常违心地点了一下头。
于是她就带我走了。当她跟看守用俄语说话时,我那个“难友”似乎听明白了
我是被带去放电影的,就跨到门口,也对她叽哩咕噜地恳求什么,大概是恳求放他
出去两个小时看电影。
她只对他笑了笑,摇摇头。他那种沮丧的样子,着实有点令人同情。我被带到
了他们的乡村俱乐部。银幕已挂好,放映机也架好了。座无虚席。一半座位被士兵
占据,少说有一个连。另一半座位被村民占据,男女老少都有。过道还站立着不少
没位置的人。士兵们一个个坐得很端正,像遵守课堂纪律的小学生,神情都那么严
肃。他们的姑娘专爱往士兵那边运动。运动到一块儿,依着偎着,嗑瓜子,说说笑
笑,有意无意地朝士兵们头顶抛瓜子皮儿。我发现少尉朝她们运动过去,对她们说
了一句什么,她们就爆发出一串响亮的笑声。士兵们一个个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什
么也没听见,活脱是一具具出土的俑。小孩子们吵吵嚷嚷,在人堆和过道中钻来挤
去,将气氛搅得热热闹闹,乱乱哄哄的。要是在我们的哪个连队里,放映前这么无
秩序,我就绝不开放映机。我对自己暗暗说:伙计,犯不着和他们使小性子嘛。
我一被发现,立刻将无数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嘈杂声渐渐平息,连俑似的士
兵们也纷纷朝我扭转脑袋。孩子们不钻来挤去了,姑娘们不说说笑笑了,也不往士
兵们头顶抛瓜子皮了。我不卑不亢地走向放映机。我是被他们请求放电影的。
是台旧放映机。我们团也有这么一台,农场时期遗留下来的老家当,是他们还
是我们“老大哥”的年代送给我们的。早就不能使用了,扔在宣传股的破库房里。
我曾想将它修理好,煞费了许多苦心。
我随身带的两箱片子,摆在架设放映机的桌子上。我忽然寻思过味来了——他
们是找借口看一场中国电影。他妈的让他们寻找到了一个聪明绝顶的借口。当灯全
部熄灭,我开动放映机时,暗暗打定主意:断片三十次。
银幕上出现了莫斯科电影制片厂的厂标——工农雕塑交手高举镰刀斧头,缓缓
旋转……让我在这里补充说明:我带的那部影片,并不是一部我们的国产片,而
是一部苏联影片——《列宁在十月》。这是当时在我们国内极少的允许公开放映的
苏联影片之一,是我这个团放映员的一张“王牌”。片子已经快放烂了,但我们各
个连队的人仍百看不厌。要是哪个连队的头头对我不太够意思,我便警告他:“从
此不再给你们连放《列宁在十月》。”他就熊了。
观众骚动起来。
活该扫他们一大兴。
不知那少尉作何想法?
女翻译出现在放映机旁了,大声向观众用俄语解说道白。只有她才能挽回这使
他们万万预想不到的局面了。本国人观看本国影片,需要现场翻译,这大概是放映
史上的奇事吧?但骚乱起来的观众并没安静下来。他们跺脚,吹口哨,发出嘘声。
倒是女翻译自己首先安静了,不再继续用俄语解说。
“他们宁愿听不懂……”她悄悄告诉我。听她的语调,就知道她很窘。
我顿时理解我的观众们——习惯说法——的心理了。他们是满怀希望来看一场
中国电影的。他们太失望了。我为他们放映的虽然是一部他们想必已看过多遍的苏
联影片,但毕竟是中国话配音。从这一点讲,他们可以认为自己看到的是“半部”
中国影片。这便使他们感到落空了的希望获得某种补偿。他们当然宁愿听不懂了。
看得懂而听不懂,这也许算是一种特殊的欣赏吧?
他们渐渐安静了。
他们看得出神入化。
他们仿佛确实在看一部从未看过的,早就希望看到的中国影片。
那么一种令人难以置信难以描绘的满足状态。
最佳放映效果。
我敢跟任何一个人打赌——绝没有哪一位苏联放映员,在放映这部苏联人都已
看过的,五十年代的苏联影片时,会取得像我一样的成功。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
应该因此而得意。心里确实有点暗暗得意了。
我的观众们——习惯说法——又骚乱了几次。跺脚,吹口哨,发出嘘声,因为
断了几次片。不是我故意弄断的,我说过,它在我们那边已经快被放烂了。
少尉走到放映机旁一次,通过女翻译问我是否放映机有什么问题?需要他替我
做些什么不?
我开始产生了一种连自己也莫明其妙的责任心,再就没断过片。
伟大的,不朽的《列宁在十月》。
真够遗憾的,我不能接着放《列宁在一九一八》,《列宁在一九一九》。如果
这两部片子就在放映机旁,我指的当然是被我们译过道白的,我肯定接着放……
影片结束时,他们鼓起掌来。
我竟有些激动。
我首次在我们的连队放映这部影片,结束时,我们的观众也鼓掌。
我内心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我想,我可能是放映史上的第一个为苏联人民和
苏联士兵放映《列宁在十月》的中国放映员吧?感激我们的出色的配音演员们,如
果我有特权,我一定同时为他们颁发两枚奖章,一枚中国的艺术家奖章和一枚苏联
的艺术家奖章,都应该是金质的。
我的观众——我再次强调,习惯说法——苏联士兵们,苏联老百姓们,并未马
上离散。他们都从自己的座位站起,转过身来望着我。站立在过道的人们,竟拥至
放映机前来了。我忽然觉得从他们之间寻找到了一种与我共通的情感——一种我每
次放映这部影片时内心里都会产生的情感,那就是对伟大的列宁的热爱,对伟大的
十月革命的历史崇敬。从当时那种极特殊的氛围中,我感受到了一个事实,列宁在
他们心目中,不惟是一位领袖,而且是一个富有人情味的人。
女翻译悄悄对我说:“他们希望你对他们讲点什么……”
我惶惑了。
我不知道我应该对他们讲些什么,不应该对他们讲些什么。
他们静静地期待着。
我憋了半天,才大声讲出一句话:“尼古拉大门也要打开么?……”
这是影片中的一句道白。卫队长说的。我说时,没有忘记同时作出卫队长那个
绝妙的手势。
他们满意地笑起来。
一个就站在我对面的苏联少女,指指我的胸——我胸前挂着一枚胸章。那是当
年我们的军队里无论官兵人人都有的胸章——写着“为人民服务”的长方形下缀着
金光四射的五角星我以为她要仔细看看,就摘下来递给了她。没想到她却以为我
是送给了她,一接到手,就高兴地挤出人墙跑了……
我被带出了他们的乡村俱乐部。带我的不再是士兵,而是那个女翻译。也没有
被带回他们的禁闭室,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
房间里摆着一桌足够三个人吃的饭菜,还有一瓶酒,一包烟。
没有他们的什么人陪我吃,这使我吃得更大方。不能白给他们放一场电影啊。
我没动那瓶酒。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喝一口酒了。
……
当天晚上,小吉普车送我到了边境线。
我请求他们,不要将我移交到我们的边防哨所或边防站。
我骑着那匹呆头呆脑的马,带着《列宁在十月》,在黑夜的掩护下,又神秘地
回到了我们这边。
我当时真羡慕那匹呆头呆脑的马,它往返坦然,不会受任何怀疑,也不必向任
何人交待什么。
我远离边境线后,勒住马,回望冰封的黑龙江,心中暗暗说:“弗拉基米尔·
依里奇·列宁,感激你。你的名字,使我这次非礼节性的‘访问’,受到了颇有人
情味的接待……”
回到团里,我说我迷了路,冻坏了,被一个猎人背回家中……
不久,因“工作需要”,我被调到一个离边境地区极远的连队当小卖部售货员
……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