钳工王(2)
首长蹲下,双手轻轻拉住那少女的双手,端详了她片刻,张张嘴,想说什么,
话到唇边却咽回去了。首长直起身,摸了一下少女的头,从内衣兜掏出钱包,放在
了炕上。愣了愣,又脱下呢大衣,撸下手表,一并放在炕上。首长一言不发,谁
都不看,也拔腿往外便走。
众人默然,肃然,一个个悄没声息地跟将出去。门外蹲着一个人,正是五十多
岁,胡子邋遢,面色黑黄的“钳工王”。那是他的家,那是他的女儿。他还有一个
儿子,当时读高中,住校。
首长发现“钳工王”,脚步停住了一下,似乎想走到“钳工王”身前去问什么
话,但犹犹豫豫的,又将目光从“钳工王”身上转移开了,撇下众人,独自踽踽前
行。
章华勋注意到,首长眼角挂着一滴泪。
他问“钳工王”:“怎么见家里有了客人,就连家门都不进了?”
“钳工王”袖着双手,头也不抬地嘟哝:“日子过成这样,没脸待客,更没脸
见什么首长。”
那时刚过完新年,离春节还有半个来月,正是最冷的日子。一阵北风啸过,卷
起一团雪,将首长瘦小的身影几乎完全裹没了……
众人怕首长冻坏了,有的在拦车,有的脱了自己的大衣追赶上去……
春节一过,刚到三月份,上级出其不意地下达了文件,批准“三二三”厂转产,
并批准可以行使如下企业自主权——合并,被兼并,合资,拍卖,乃至宣告破产。
这一文件使全厂干部职工着实地欢天喜地了一番,仿佛那文件本身即是一剂灵
丹妙药,足以使该厂起死回生似的。
公正而论,三千多被叫作“蛾子”的军工厂的工人们,并非一个个都是穷而惰,
一门心思坐等国家拯救的人。有一个时期三千多人下了班几乎人人都去摆摊儿“创
收”。但是全县城才十几万人,是个穷县,忽啦啦剧增了三千多摆摊儿的,别的百
姓还做不做小买卖小生意了?改革开放十几年来,老百姓终于获得了被允许做小买
卖小生产的“特权”,一旦受到来自三千多“三二三”厂的工人们的巨大冲击,矛
盾发生了,由发生而渐渐激化了。“三二三”厂是军工厂,又使这一矛盾似乎带有
了影响军民关系的性质。于是县里的领导们,紧急会晤厂里的领导们,最后解决矛
盾的办法是——在县城边上,辟出一块场地,专供“三二三”厂的三千多工人摆摊
设位做小买卖小生意。三千多人,形成了一处规模极庞大极壮观的民间贸易市场。
但县里的居民们,定了同盟之约似的,几乎都不到那市场去买什么。因而那市场的
情形往往是只见卖家,不见买。三千多人的工资水平都很低,消费水平更有限得可
怜。人人都成了卖家,县里的居民又不去买,买卖状况是多么冷清也就可想而知了。
往往是捱到天黑不得不收摊儿时,以我家的萝卜,换你家的白菜,或以你家的小葱,
换我家的大蒜罢了。
章华勋和工人们的关系都挺不错。那时他常想——怎么着肥水也别流外人田啊。
买菜啦,买小东西啦,他一向去那市场。但工人们都不好意思收他钱。几元钱的东
西,关系都挺不错,能好意思收他钱么?几次以后,连他也不去那市场买菜买东西
了。
不久那市场自行解体,又成了一片空旷地。有许多工人非但没为自己的家庭
“创”什么“收”,反而还赔了钱。都道是买卖买卖,有赔有赚,赔赔赚赚。可对
每月工资只能拿到手一百七十多元二百来元的百分之六十的他们,一个月内赔个一
百来元,就足以赔得他们胆颤心寒啊!
他们只剩下了一个盼头,盼着什么效益好的厂来与他们合并,盼着什么财力雄
厚的大公司来兼并他们,盼着有外商来支持本厂的转产。在盼的过程中,并未停产,
还一如既往地造枪。总不能停了产盼着啊!他们普遍都有这样的觉悟。一边生产一
边盼,仍月月圆满完成国家下达的生产指标……
有一阵子,厂里的头儿们似乎全都变成了公关先生,从早到晚忙于接待,忙于
引领着来宾们四处参观,一个个介绍起厂情厂况来,都变得能说会道了。当然,还
要陪宴。既陪宴,也就还要陪酒,常都喝得红头涨脸的。厂里的工人们,不像别的
厂别的企业的工人们,看见了知道了就来气,就恨,就骂娘。恰恰相反,他们高兴,
知道厂头们是在忙于为厂找“婆家”,为工人弟兄们找出路。那一阵章华勋最忙,
跑前跑后,忙得一天到晚顾不上回家。而他和厂头儿们一旦消停了,不在会客室里
而在办公室里了,工人们的情绪便低落了,有人便垂头丧气长吁短叹了……
终于有一次几乎就让工人们盼出头了——国内某公司意欲接手改变“三二三”
厂的命运了。意向书已签定了。消息不胫而走,已经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工会主席
已经向车间主任们下“毛毛雨”了,说不久将要召开职工代表大会表决重大选择了
……
但后来摸清了对方们的牌路——他们并不诚心改变“三二三”厂的命运。他们
的动念在于据说国家将会贴补的三千多万“企业破产安置费”。一旦三千多万到手,
他们便宣布“三二三”厂破产,用一千多万打发工人们回家,余下的一千多万,岂
非得来全不费工夫么?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险些既成事实,
上一次空前大当,工人们一怒之下,揍了那些“机关算尽太聪明”的家伙们一顿,
并烧毁了他们的一辆“凌志”。他们想告,想要求赔车,但惹恼的不是三十名三百
名工人,而是三千多名工人。这个数字使他们畏惧,没敢告……
经历了那一件事,领导也罢,工人也罢,似乎全都明白了——他们的厂不是俊
俏媳妇,没人愿娶。县里自是没有魄力接受的。两亿多元欠款,县里若接收了,猴
年马月才能替厂里还清啊!省里也没一家企业或集团公司有胆量染指“三二三”厂。
除了两亿多元欠款,还有三千多工人转产后的再就业问题呐,还有四千多退休工人
的劳保福利问题呢,还有工人子女的就读问题呢。“三二三”厂是企业社会化的一
个典型。
好事多磨。现在,厂里终于“嫁”出去了。用词更恰当地说,是卖出去了,卖
给香港富商了。合同一年前就签毕了,并且公证了,具有了法律性质。前几天,香
港富商派全权代表来正式接收工厂了。而直到前几天,章华勋才明白,按照那合同,
全厂四十岁以下的工人,只有百分之五十经过严格考核,方能重新被招募为合同工。
其余百分之五十的工人,只有一个选择——领取几个月的辞退金,回家另谋出路。
而四十岁以上的工人,照顾性保留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八十得领辞退金回家。也就
是说,全厂三千多人中,将有半数以上陷入失业困境。
这合同是前任厂长签的。当时人们皆因厂终于被“嫁”出去了而高兴,仿佛人
人自己都是“老大难”女子,终于被“嫁”出去了一样庆幸,一样喜出望外。所以
也就没谁真正关心那合同的详细内容。前任厂长签完那一份合同不久,香港方面就
汇来了一笔款,于是全厂工人都补发了工资。那一天一些年轻的工人们,放了鞭炮,
扭起了秧歌。这之后不久,前任厂长调到省里当什么厅的副厅长去了,还带走了几
个人,都是了解合同内容的人。从此,那合同就在保险柜里存放着,没谁再去多想
它,连新任厂长章华勋也不曾多想到它,更不曾打开保险柜看它。他认为,自己这
个新任厂长,事实上只不过是一位过渡厂长,而过渡时期又是很短的。香港人一来,
自己将这个厂一交接清楚,自己这个厂长也就等于自行的废黜,连自己的去留或任
用,都将听香港新厂主的安排,他哪里还有那种打开保险柜取出合同文本细看的好
奇心……
他是在收到一份电传后才命秘书取出合同文本的。那是一份很普通的电传,文
字极短,通告全权代表何日到达而已。他看那合同文本时心理很特殊,似乎有几分
不情愿,有几分被迫,似乎与自己的命运紧密相关,又似乎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对这个厂有深厚的感情,却对自己的去留持无所谓的态度。儿子已经上大学了,
学费全由岳父母包管了。岳父母都是离休的师级干部,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儿子的
大学和岳父母安度晚年的干休所在同一城市,使他们夫妻俩简直半点儿都不必为儿
子操什么心。至于他自己,他的几名当“总裁”当“董事长”的大学同窗,已向他
发来了又郑重又诚挚的邀请信,希望他去助他们“一臂之力”,当位副经理什么的,
许下的月薪也是很可观很令他满意的。何况,他这位厂长,并非上级红头文件正式
委任的。厂都将不厂了,还委任的什么厂长呢?说得体面点儿,是“代理”厂长。
说得不敬,其实不过是短期的“维持会长”。在这个厂还没被接收前,总得有个人
临时维持着不是?不能叫人家来接收一盘散沙无首人群吧?
但他看过那份合同后,震惊极了。呆坐了半天,接连吸了三支烟,仍缓不过神
儿来。一半还多的工人明摆着将要面临失业呀!他妈的怎么能这么卖厂!这不是卖
厂,已经意味着是出卖一千几百名工人弟兄的最根本利益了呀!他妈的这样的人怎
么还能升官呢?走时还受到许多工人们自发的欢送,工人们还依依不舍千恩万谢。
他恨得七窍生烟。如果对方正在他面前,他定会一个大嘴巴子狠狠地扇过去。
他又将那合同文本锁进了保险柜,没敢将他看到的内容向任何人透露。如果合
同的两个百分数被工人们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愤怒起来的工人们,也许会变成
三千头愤怒的狮子吧?
从那一天起,他没再睡过一个踏实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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