钳工王(3)
从那一天起,他觉得他肩上担起了一份责任。他想他章华勋,要为工人弟兄们
的根本利益义正词严地向港商的全权代表提出修改合同的建议。不错,使合同生效
的是法,但在这个国家里,与法同在的,总该还有点儿良心吧?三千多几代工人并
不情愿是包袱呀!他们平均拿一百七十多元的月薪,每月干的可绝不是只值一百七
十多元的活呀!说他们是包袱,太昧良心了吧?就算他们是沉重的不知该往哪儿甩
的包袱,那么又是谁将他们变成了包袱的呢?往小了说还不是这个厂么?往大了说
还不是这个国家么?还不是这个国家将他们牢牢地死死地几十年如一日一代代按住
在这个厂里的么?历史事实是,谁如果进了这个厂穿上了这个厂的工作服,那就等
于是在无期限的生死契约上按了手印画了押,若想活着离开这个厂,几乎是痴心妄
想。都说当年的知青返城难,成了这个厂的工人再想离开这个厂,绝不比当年的知
青想返城容易。他章华勋当年就曾因企图调离这个厂,不但受到了大会小会的批判
帮助,还险险乎被开除党籍……这种时候,是一个人最需要与别人商议的时候,
也是需要党委作出理性的“集体决定”的时候,但章华勋却不知该去与谁商议。老
书记已经离休,回原籍去了。一位副书记在那份合同以后调走了。另一位副书记便
是他自己。还有三四位党委成员,章华勋认为他们的嘴巴又都不够严谨。与他们商
议的结果,无非有两种可能——或者真情泄漏,全厂义愤填膺,闹静坐请愿,闹示
威游行,闹集体上访,最终将合同闹成废纸一张拉倒。或者他们藉口合同已签,厂
已实际上易主,党委已没有存在的意义,不肯和他一起作出什么决定。因为道理是
那么的简单——不管作出的是怎样的决定,谁一旦参与了意见,谁就将对那决定负
责起一切责任。请愿、上访的责任,谁肯与他分担呢?将合同闹成废纸一张的责任,
谁肯与他分担呢?这种时候,谁还有那么许多责任感呢?
最初的震惊与愤慨平息下去以后,章华勋甚至也不再生他的前任厂长的气了。
两亿多贷款,港商全部替还。拖欠工人的工资,港商全部替发。将被解雇的工人,
由港商给予补贴,将一个生产步枪的厂,改造成一个服装厂,港商非再投入数亿而
难达目的。一千多人的服装厂,已然是一个规模不小的服装厂了,非要求人家将三
千多工人全部安排了,人家做不到呀。转产要对工人进行集体培训,人家愿多保留
年轻的工人,也是理所当然的啊!前任厂长能签定这么一份合同,其谈判过程,可
想而知该是多么的艰难啊!其功劳也是不可抹煞的啊!起码是功大于过的啊!而港
商的条件一点也不算苛刻么。人家能做到的,人家都做到了啊!与其三千多人捆
绑在一起沦于有厂无薪的困境,莫如先给一千多人找条出路,也不失为上策啊!
章华勋真后悔不该在这么特殊的时期当上了什么代理厂长。他觉得自己所面对
的现实,简直是在对他进行刻毒的嘲弄,说是耍弄也不过分……
港商的全权代表一见到他,便客气地对他说:“章先生,我方诚意聘请您出任
新厂的副总经理,不知您愿不愿今后与我们同舟共济?”
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全权代表年轻得很,才三十一二岁,风度翩翩,踌躇满志,对他所表现出的客
气,是那种很矜持的客气,矜持中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儿。
尽管,对方居高临下的心态,是以相当客气甚至不失敬意的语调“包装”了的,
比对方年长近二十岁的章华勋,还是感到自尊心被什么尖锐又细长的东西深深刺了
一下。
他怔了几秒钟,一笑,不置可否地说:“我非常感谢贵方对我本人的依赖。我
想提醒对方,难道就不需要对我进行一番起码的了解和考查了么?……”
对方也一笑,说早了解过了,也考察过了,对他在工人中的群众基础和威信,
对他管理方面的能力,是丝毫也不怀疑的。还如背个人简历似的,道出他在哪一年
毕业于什么大学什么专业,哪一年开始当车间主任,哪几年成功过哪几项技术改革,
哪几年当过一时期的厂长助理……
“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现在就可以由我向您颁发委任证书。”——对方打开
拷克箱,取出大红证书,郑重地双手向他呈送。
刚握过手没几分钟,就当面颁发委任证书,对方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使他内
心暗暗钦佩。
但他并没伸出手去接证书。
他迟疑了一下,说:“可我是有二十余年党龄的党员……”
对方又一笑:“这没什么。章先生太多虑了。我们对信仰不干涉的。只要不影
响将来的企业管理和发展,我们绝不要求任何是党员的人退党。”
他仍犹豫着不接证书。一想到将有半数以上工人失业,他内心里矛盾极了。仿
佛接了证书,就等于从道义上背叛了那半数以上的工人似的。
“章先生有什么,尽管讲出来。只要不过分,我们都可以考虑的。”
“……”
“您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如果愿意,可以入厂。厂里今后就需要和重用一批大
学毕业生……”
他双手不由自主地接过了证书。
“那么,现在,我们之间,就是志同道合的自己人的关系了。希望章先生鼎力
协助,使我顺利完成接收事项……”
“一定,一定。请您放心……”
章华勋嘴上这么说着,又想到那半数以上工人的失业问题,心里很不自在,很
别扭,很不是滋味儿,暗暗谴责自己未免太快地就成了对方志同道合的“自己人”。
他陪对方四处视察厂区时,几次欲开口提出修改合同上那两个百分数的建议,
但对方不断地问这问那,使他根本没机会提出。
一些工人正在厂区挖沟,抢修暖气管道。
全权代表站在沟沿上,望着沟中锈得起鳞的管道问:“多少年没换过了?”
章华勋据实相告——那些管道从一九五一年建厂起就深睡在地下了,距今四十
五年了。
“真不可思议。”
全权代表说着,跃下了两米多深的沟底,而且竟能像高水平的体操运动员一样,
一步也未踉跄,稳稳地就站了起来。
对方既已跃下,章华勋也不能站在沟沿上了。他也跃了下去。他落地的情形可
没对方那么潇洒,毕竟五十多了,毕竟比对方年长近二十岁。他落地时向前扑倒在
稀泥堆上,双手和衣服都沾了稀泥。
全权代表则已蹲下细看那些管道了。他捡起一块卵石敲管道,管道一敲掉一片
锈渣儿。
一名工人担心地说:“先生您别敲哇,没见我们在修嘛,敲个大窟窿怎么办?”
全权代表弃了卵石,掏出手绢一边擦手一边感慨地说:“都这样了,居然还能
将就着供暖,你们居然还善于修,不简单,难为你们了啊……”
另一名工人说:“我们是干这行的嘛,再不容易修,也得修啊。哪怕锈成了酥
皮儿点心似的,只要厂里不更换,我们也得保证修好保证供暖啊……”管道四处
射水,沟底下“细雨”蒙蒙。那几名工人的衣服全湿了,脸也全湿了,在十二月的
寒冷之下,一个个冻得双唇发紫,浑身哆嗦。
全权代表看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再问再说,一声不吭便往沟上攀。沟上垂下
一条绳子,沟壁上铲出了几个踏脚的浅窝儿。他攀得也很灵活,猫似地转眼就攀上
去了。
章华勋就没他那般灵活了。他有关节炎。由于厂里的供暖管道常出问题,许多
个冬季,车间里的暖气热三天,凉五天。他的关节炎,就是因日久天长落下的。几
名工人见他自己难以攀上去,不得不托着他屁股朝上举他。全权代表也不得不伸下
手拽他。
他上了沟,不禁满面窘色。
全权代表又发感慨:“在这样的厂里,拿差不多是世界上最低的工资,造出差
不多是世界上一流的步枪,这个厂的工人们都很可敬啊。”
对方的话使章华勋心头一热,顿时觉得,和对方的关系,真有那么点儿“自己
人”之间的关系了。
他也感慨起来:“对对。您说的对极了。我们厂的工人,个个都是好工人,绝
非一半素质好,一半儿素质不好。这一点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向您打保票……”
对方有点儿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解他的话为什么要那么说。
“我们厂的老工人们,尤其有一种良好的传统,遵厂规,守厂纪……”
不料对方打断他说:“遵守厂规厂纪,那是一名工人起码应该做到的。如果工
人连这一点都做不了,是管理松懈,管理者失职。”——用手朝沟下一指,俯视着
那几名工人低声又说:“你替我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都可以免过考核这一关成为
厂里的工人。我们面临的第一件事是改造厂房,很需要他们这样的管道工……”
章华勋听了,心中亦喜亦忧。替那几名可以免过考核的年轻工人喜,替“钳工
王”等一批老工人的命运如何而忧。他们中许多人也和章华勋一样,患了比他还严
重的关节炎,有的还因风湿性关节炎而风湿性心脏病。但他们年轻时都曾是厂里的
骨干工人,十之八九曾是各级“劳模”,“钳工王”还曾是章华勋的师傅……
回到会客室,章华勋为全权代表沏了一杯茶,待对方坐在沙发上后,终于有机
会说他早想说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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