钳工王(7)
两条警犬早已捺不住性子了,一窜一窜地要往外冲。一名警犬员没扯住犬缰,
被犬挣脱,箭似的冲出门外去了。那警犬员也急忙追出去,于是外面一时的犬吠声
唤犬声乱成一片……刑警队长望着章华勋问:“章厂长,您看这事儿,到底该怎
么办呢?”
章华勋诅天咒地:“同志们,同志们,请一定要相信我,如果我解释得不明白,
那……那也是因为我有难言之衷啊。这么着行不行?大家看天已经亮了,早上了,
各位都怪辛苦的,我陪各位吃早饭,陪各位喝几盅,我替我们厂办主任和保卫科长
向大家鞠躬谢罪了……”
于是他左转身,右转身,四面鞠起躬来。
他赔着笑脸拉拉扯扯,终于将刑警队一干人半情愿不情愿地引到了厂食堂的小
餐厅。时间太早,还不到七点,食堂刚起火。他交待大师傅快炒一桌菜,然后就隐
藏起一肚子的窝囊,陪着那些人喝茶,吸烟,无话找话东一句西一句瞎聊……
大师傅没料到食堂刚起火,厂长就须陪客共进早餐。一个穷县城,煤气还没普
及,厂里的大食堂小食堂也是用煤的,不过比工人家多一台鼓风机。着急了,火势
弱,就开动鼓风机吹一阵罢了。七点半,才上第一盘菜。八点多,菜刚上齐。
“来来来,诸位都别客气!家常饭菜,实在是算不上招待啊!只是给大家暖暖
身子,满上满上,请,请……”
章华勋寒暄不已。
除了两名开车的刑警,其他人倒也不见外,擎起杯便饮酒,操起筷子便夹菜。
章华勋看得出来,自己这位厂长若不陪他们共进这顿早餐,他们一个个心里是没法
儿顺气的。满以为要破一桩大要案,亢亢奋奋地牵着两条警犬急如旋风般赶来,怎
是他“误会”两个字就可以轻轻巧巧地将人家打发走的呢?人家不是招之即来挥之
即去的“应召女郎”们啊!设身处地,站在人家的角度想想,人家一个个都不发火
儿都不骂娘而且他恳求人家留下吃顿早饭,人家就留下了,面对着炒土豆丝儿炖萝
卜块儿,不挑荤说素,就算都很给他面子很有涵养了。
章华勋满腹的愧疚没法儿说,只能以主动地热情地陪酒的方式来表达。他不胜
酒力,尽管摆上的是一瓶低度酒,三巡过后,脸红得像关公了。
忽然厂办的一名同志出现在桌前,朝他跺着脚激头掰脸地说:“哎呀呀厂长,
你怎么在这儿喝起酒来了,你这不是自找着要挨众人骂么?……”
他放下刚刚擎起的酒杯,惴惴不安地问:“又出什么事儿了?”
“今天早晨八点钟,你不是召集全厂干部和党员开情况通告会么?现在都八点
四十多了,礼堂的管道漏水,没通暖气,都冻得受不了啦!许多人分头寻找你,哪
哪儿都找遍了,没想到你在这儿喝得怪来情绪的……”
一番话,说得客人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放下了筷子落下了杯,一个个神色比
他还窘十分。说得他不由自主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而对方又一跺脚,转身先自悻悻而去。
“糟糕!”——章华勋使劲儿拍了下脑门儿,然后朝客人们抱着拳口齿不清地
说:“我……我险些误了大事,我得立刻走……走了……”
刑警队长往起一站,连说:“章厂长,真对不起,我们原本都不愿留下嘛,是
你偏让我们留下啊!我们不留下实在是怕你觉得太没面子啊!你快去吧快去吧,同
志们,我看我们也撤了吧……”
于是他们纷纷站起,牵上警犬,撇下章华勋,以紧急转移般的速度离开了……
大师傅送来一盆馒头,见状不满地嘟哝:“这不是浪费嘛,贪污和浪费是极大
的犯罪。”
章华勋气得大喝:“你别跟我念这套经!”
他脚步虚浮地走到外边,没戴棉帽子的头被寒风吹,冷气逼心,浑身打了个哆
嗦。胃里一片翻腾,抱住门旁一棵树,哇地大吐起来。吐过,觉得胃里是好受些了,
但身上更冷了。不过头脑倒顿时清醒了许多了。
他撒腿向大礼堂一路小跑……
跑到半路,头疼欲裂,就先跑到办公室去,沏了杯浓茶。想喝,无奈茶烫。也
不敢再多耽误片刻,双手捧着保温杯又往礼堂一路小跑……
刚奔上礼堂台阶,正巧他妻子冲出来,夫妻差点儿撞了个满怀。
他妻子大声数落他:“一早儿厂里来的什么贵客,非得你陪着吃饭!你存心把
全厂的干部和党员都冻僵在这儿呀!四点多钟就离开家,帽子也不戴,脸也顾不上
洗,看你两眼角的眵目糊。给你手绢儿擦擦……”
他妻子也是党员,也和大家一样,在礼堂干等了他一个来小时,干冻了一个来
小时。与大家不同的是,她两耳早已灌满了人们说他的损言怪话。而她对他说的话,
其实也是有意说给别人们听的,包含有变相替他开脱的意思。
但他此时已是意乱如麻,对妻子的大声数落,哪里还能领悟得那么全面。她的
话,简直等于火上浇油。他心想,我这个代理厂长,我这个非常时期的“维持会长”
有多难,别人不理解不体恤,你还不理解不体恤吗?亏你还是我老婆,有别人数落
我的份儿,还有你数落我的份儿么?
他一手擎杯,腾出另一只手,猛将妻子往旁一推:“闭上你的嘴!躲开!”
他妻子险些被他推得跌下台阶去……
他走入礼堂,听到一片远雷般的跺脚声。不供暖,礼堂内比外边的温度高不了
多少,只是北风吹不着人们罢了。
他听到背后有人骂道:“还捧着个保温杯来!人五人六的,以为都是来等着听
长篇大论的呀。厂都卖定了,一个前朝代理厂长还充的哪门子大瓣儿蒜呢……”
他走上台,张了张嘴,觉得嗓子发紧,说不出声来。不得不打开保温杯盖,先
喝口茶……
“别他妈喝了……”
又有人怒骂一句。
嗓子湿润了点儿,不那么发紧了,但还是头疼欲裂。
“同志们……”
“别打官腔儿了,开门见山吧……”
“我……我头疼得厉害……”
“活该……”
“酒烧的……”
“让我……让我喝完这杯茶……”
“装什么可怜样儿!通告完了情况回家喝去!”
任凭人们向他发泄怒气,他还是将那杯浓茶一口气喝光了,刹时出了一额头一
身的虚汗……
“同志们,昨夜,咱们的粮店被盗了,几乎被盗光了……”
一片远雷般的跺脚声顿时停止了,人们渐渐安静了。
很多很多年以来,厂保卫科的人一减再减。因为他们除了例行的保卫工作,实
际上没什么事可做。很多很多年以来,这个厂和它所属的社区内,连小偷小摸都很
少有过……
他的话使人们感到愕异,感到震惊。
“我四点多就到现场了。我个人不想将这件性质严重的事当成一桩案件。但是
我赶到现场之前,已经有人向县公安局报案了。由于我和在现场的同志意思不统一,
所以县公安局的人赶到时,只剩我一个人留守现场了。我对他们说,不是案件,是
一场误会……”
一时间鸦雀无声。
“你们应该不难想像,我对他们撒谎时,是多么的难堪,多么的尴尬。咱们在
一个厂里相处二十几年了,大家都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尤其在明显被
盗过的现场,在公安人员面前,撒谎对我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们是为破案而来
的。他们途中陷了车,他们都冻得够呛。天又亮了,快到吃早饭的时间了,不留人
家吃顿早饭暖暖身子驱驱寒气,我不忍心。所以我陪他们吃饭。所以我也陪他们喝
了几盅酒。大家都知道,我并不爱喝酒,喝酒对我是受苦。总之我来晚了,我让大
家久等了,我让大家挨冻了,我现在向大家谢罪……”
他在台上一次次深弯下腰,四面八方地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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