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1)
农村人家的土坯窗根下有道裂缝,裂缝里生存着一群蚁。不是那种肉色的极小
的红蚁,是较大的,单独作战能力和自卫能力都很强的黑蚁。这是一群从大家族里
分离出来的蚁,为数还不太多。它们在那道裂缝里各尽所能,打算为自己也为子孙
后代们建造幸福的有“社会”秩序的理想王国……它们每天由那道裂缝出出入入,
往里拖食物,往外除垃圾,勤劳,忙碌,习惯成自然。
“哥,你看,这儿有蚂蚁哎。”
“弟,让咱们来摆布摆布它们。”
有一天,那人家的两个孩子发现了那儿是蚁窝。他们正闲得无聊,于是开始
“玩”它们。俩孩子蹲在窗根下,手中各捏一条帚枝,见有蚁从裂缝里出来,便用
帚枝将其拨回去。
这是一次偶然“事件”,而且,仅仅是开始。
“拨”这个字,意味着动作幅度的小和力度的轻微。“玩”蚂蚁不是斗牛,即
使俩孩子,也很快就从心理上产生了一种巨灵神似的优胜感。确实,蚂蚁们在他们
的每一拨下,皆连翻斤斗,滚爬不迭,晕头转向。那轻微的一拨,对于它们意味着
巨大的不可抗力。它们退回到裂缝里去,聚在裂缝内部的两侧,懵懂困惑地讨论刚
刚发生过的情况。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明白。于是一起去向一只老蚁请教。
老蚁听了它们的汇报,沉思良久,以权威的口吻说:“那是风啊!你们呀,真
没见过什么世面,遭遇到了一场风就一个个大惊小怪,惶惶不安的。不怕下一代笑
话么?”
有一只中年的蚁反驳道:“前辈,我觉得我们不像是遭遇到了风。我经历过几
场风的,风是有呼啸之声的呀!你们听到风声了么?……”
被问的青年蚁们,全摇头说没听到什么风声,全说外边阳光明媚,天气非常好。
“前辈您请看……”
中年的蚁指着裂缝,也就是它们的穴口——斯时一束阳光正从穴口射进来……
“不是风?那么你有何见教呢?”
老蚁受到当众反驳,满脸不悦。
中年的蚁张口结舌,一时无话可答。
老蚁在两个青年蚁的搀扶下走到穴口,探头穴外,打算亲自观看究竟……
这时,弟弟问哥哥:“咋一只都不往外爬了呢?”
哥哥说:“它们奇怪呗,肯定在开会哪。”
“可我还没跟它们玩儿够呢!”
于是那弟弟双手按在地上,将头俯下去,将嘴凑近裂缝,鼓起腮帮,噗的向裂
缝里猛吹了一口……
他的头自然挡住了阳光,那一瞬间蚁穴里一片黑暗。
中年的蚁大叫:“危险!”
但是已经晚了。
好一阵“狂风”扑灌蚁穴——蚁穴内顿时“飞沙走石”,“风”力四卷。那
一股“狂风”在穴内左冲右突,寻不到个出处,经久卷窜不止。所有聚在穴口的蚁
们,都被狂风刮落到穴底去了。那只老蚁,虽有那只中年的蚁和青年的蚁们舍生保
护,还是摔伤得不轻……
那弟弟却仍双手按地俯头在那儿猛吹……
穴内蚁族,整群惊悸,拥挤于穴角,团缩无敢稍动。当“狂风”终于过去,老
蚁怒斥那中年的蚁:“我说错了么?还不是风么?你才见过几场风?倘论对这世
界的经验,你差得远呢!”
众目怨视,怒视,嘲视,那一只中年的蚁自感罪过和历世的浅薄,肃立聆训而
已,从此明哲保身,唯唯诺诺,变成了一只不复有什么见解的沉默寡言的蚁。它是
一只中年的工蚁,工蚁之间有互相交换食物的习惯,然而这习惯并不意味着友情,
更不意味着亲情,那是蚁们的一种古老的习惯。它们的唾液里含有能传播信息的化
合物,正如人类之间经由亲吻传染感冒一样。于是在那一天,许多别的中青年工蚁
们,从它的唾液之中接获了这样一种“思想”的暗示:免开尊口,少说为佳,人微
言轻,说对了又如何?而说错了却有可能一辈子成了错误的典型……
于是那许多别的中青年工蚁们,在那一天里,对它们所亲历的洞内洞外的“狂
风”,都变得讳莫如深,沉默寡言,明哲保身起来。
经验一旦被“事实”证明,便往往上升为权威认识。而权威认识一旦形成“经
验主义”,并受到普遍的尊崇,再要推翻则十分不易了,连怀疑它甚至都是狂妄的。
那一天里这一群蚁都不再出穴了,都自觉或半自觉地聚在老蚁身旁,听它讲种
种关于“风”的事。它一边接受着几名青年雌蚁的按摩,一边谆谆教导。它的教导
一言以蔽之那就是——“风”是某种神明打的喷嚏。那神明在它的语言描绘之下,
像一只无比巨大的蚂蚁。蚁的想像力毕竟是有限的,对于神明和对于妖魔的想像,
都难免接近着蚁。
第二天依然是一个明媚朗日。
俩兄弟起得比蚂蚁们还早。阳光总是先从窗子照入人的房间,其后才从那道裂
缝射入蚁穴。
弟弟一睁开眼就说:“哥,我今天还要弄蚂蚁玩儿。”
哥哥说:“行呀,今天咱们换个玩法儿!”
于是哥哥找到支香,一折为二,自己一截,弟弟一截。
他们燃着香,又蹲在窗根前了。
“哥,蚂蚁怎么还不爬出来呢?”
“别急。兴许它们昨天都被你吹感冒了,发着烧呢……”
“瞧,有一只往外探头了!”
“先别烫它,等它出来……”
探头的是那只变得明哲保身了的中年工蚁。它原本是一只在蚁群中颇受尊敬的
工蚁,一只任劳任怨,责任感很强的工蚁。不惟老蚁摔得不轻,“保育园”里的许
多小蚁也确实被“狂风”吹感冒了。尽管,它对此并不应负什么直接的责任,但它
一想到自己曾当众反驳老蚁,认为不是风,就一阵阵地独自脸红,因自己所犯的
“言论错误”而觉得罪过。它率先第一个来到穴口,是一种将功补过的表现。
它向外窥望了一阵,没觉得外面的情况有什么异常,于是放心大胆地爬出。
啊,多好的天气呀!
它仰望太阳,伸了几伸两只胳膊,分别将四条腿活动了一阵,之后向穴内发出
平安无事的讯号。
于是一只只中青年工蚁们接连爬出了那道裂缝;而蚁穴里,蚁群依照“社会”
的分工,又开始了一天按部就班的忙碌。心宽体胖的蚁后,通过“她”大量需要的
早餐,从“化学鸡尾酒”中获得了关于种群的第一份“报告”,并一如既往地进行
加工处理,从体内及时排出另一种化合物。“她”管理种群的各种指示,通过那另
一种化合物的传播,在蚁穴的各个角落被有效地执行着,落实着……
如果不是因为两个农家孩子的恶作剧,关于这一群蚁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是……
哥哥见爬出来的蚁不少了,下达了袭击的口令:“开始!”
于是两个不可爱的孩子分别用香头烫那些蚁……
对蚁们来说,这当然是比“风”更加突如其来的不可抗的灾难降临呀。
蚁是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否则,它们被烫时的哀号,也许会使俩孩子听了不
忍,由不忍而停止他们的恶作剧。它们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是它们多大的不幸啊!俩
孩子见蚁们被烫得在地上翻来滚去,伤残之状历历触目,反而大为开心,其乐陶陶
……
蚁毕竟是蚁。
从那道裂缝里爬出了更多的蚁,皆勇猛善战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兵蚁。整队整
队的兵蚁出动又能奈人何呢?它们的对手是它们仰视也看不明白的凶恶之物啊!对
于蚁们而言,敌人是不可名状的,仿佛来自于上苍。那造成它们严重伤残的袭击,
迅疾不可避,也根本无法招架,无法对抗,更无法反攻……
视死如归前仆后继的兵蚁们,最终也不过是靠的数量之多,使俩孩子顾此失彼,
而得以将它们伤残了的同胞一一抢救回裂缝里去,包括奄奄一息的,无一弃之不顾。
蚁这一种虫的天生可贵,斯时过人。
群蚁大骇,大悲,大乱……
蚁后接到紧急情报,出于战备考虑,决定将所排之卵全部孵化成兵蚁,以补充
兵蚁数量的伤残损失……
那一天,成群结队的蚁三次企图勇突而出,三次都被两个人类的孩子成功地
“狙击”回去了。
蚁们又不明白它们遭遇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那是火呀!”
一些有经验的蚁如是说——但,是火为什么没有焰呢?
“那是雷电呀!”
另一些有经验的蚁这么说——但,是雷电为什么听不到霹雳呢?而外面的天空
啊多么晴朗!
“依我想来,那一定是人干的……”
老蚁终于开口了。它的表情,它的语调,都非常的忧虑。它身后,一排排伤残
了的蚁躺在地上痛苦扭动,没有任何办法能减轻它们的痛苦,也没有任何办法能疗
治它们的伤残。它们中,某些其实已经死去。伤残和死亡,使老蚁的话老蚁的忧虑,
显得无比严峻。
蚁穴被不祥的气氛完全笼罩着。
终于,面临大难的不安的沉默中,有一只小蚁战战兢兢地问:“人是什么?”
老蚁叹了口气,更加忧虑地说:“人,是地球上神通最广大的妖魔。它们善于
发明多种武器。”——它回头看了一眼,又说:“我们那些可怜的兄弟,看来显然
是被它们的武器所伤害的。”
“可人为什么要伤害我们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人既是神通最广大的妖魔,那它们当然是随心所欲的。地
球上从没另外一种动物有资格和它们谈判过,何况我们渺小的蚁。”
“我们该怎么办呢?”
此话一经问出,绝望的哭声四起。
老蚁庄严地说:“都不许哭。哭是没意义的。人无论多么强大,却不能把我们
蚁彻底灭绝。比如它们并不能钻入我们的穴中来加害我们。但这一个穴口,我们是
必须堵上了,因为人也许会往我们的穴中扇烟,灌水,撒药……”
似乎也无第二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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