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地图(4)
天亮了。翟老栓没回村。
快中午了,翟老栓还没回村。自然,那一对外地夫妇和三个孩子,也没再出现
在翟村里。
他女人开始惴惴不安,翟广和也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妙。翟村能到山外挣点儿
现钱的男女,都四面八方闯荡去了,村里只剩下了些老幼之人和翟广和这样的残疾。
于是那女人和瘸子翟广和动员了村里几位走得长路的老汉,和些个十几岁的半大男
孩前去寻找他们的村长兼党支部书记。这么一队人,即使都想走快,又能快到哪儿
去呢?
下午四点来钟,已是太阳偏西时分,再走一小半路,他们就出山了。在那儿,
在山路旁的一个水坑里,他们发现了翟老栓。翟老栓光着的上身挨了四五刀,血已
凝痂,头上还砸着一块大石头……
两天后,省电视台的新闻中报道——本省公安部门,破获了一起重大拐卖儿孩
案。一干犯罪嫌疑人,已悉数缉拿在押。案情牵涉A县翟村的村长兼党支部书记,
后者被杀身亡。而翟村是A县靠近县界的一个山沟村,可以说至今仍是A县最穷的
村。详细案情待审……
再说那位已经离休了的副省长,他当时正与老伴一边吃饭一边看晚间新闻。
他放下碗筷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老伴儿说:“你血压高,别那么激动。现在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啊。兴许入伙
了,分赃不均引起内讧才被杀的……”已经离休了的副省长涨红了脸生气地一拍桌
子,说:“我指的是我受骗了这么多年……”
他老伴儿不由得一愕:“你受骗了这么多年?这桩案子跟你有什么关系,谁又
敢骗你?”
他将桌上的瓷汤盆移开,指着下边的桌面说:“你看你看!电视里刚才报道的
那个翟村就应该在这儿!这棵树这儿本应该有一个代表它的小黑点儿的!可当年一
些人骗我说那儿根本就没有一个村,只有一棵树……”
他越说越气,猛一下将那印有A县地图的小餐桌掀翻了……
又过了几天,省里的一份法制报,以整个版面全文披露了案情始末——原来,
那一犯罪团伙的作案行迹跨越数省,拐卖儿童二十余起,而且拐、卖、接迎、掩护、
转移有分工,作案步骤相当严密。那一日,负责“拐走”的一男一女,带着三个孩
子下郊区公共汽车后,发现自己们在车上被扒了。扒手哪管你是什么人啊,得下手
就下手呗。何况混迹在郊区公共汽车上的扒手,只要有机会,连穷人兜里的几元钱
也是不放过的。他们身上的钱一被扒光,他们就慌了。他们还要转车往前赶很远一
段路,才能与负责转移的同伙接上头。正在他们相互埋怨的当儿,翟老栓从县里回
来了。翟老栓又到县里去请求为翟村盖一所小学校,没见到县委书记和县长,却获
得了县委即将下发的文件的内容,内心里正为翟村才二十七个孩子而发愁,那一男
一女却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与他搭讪,向他讨钱。翟老栓一见他们带着的三个孩子,
眼睛刹时间炯亮了起来。问他们,他们说孩子都是自己的,超生了,不敢回家乡,
所以落到四处流浪的地步。翟老栓就再问他们,如果有一个村子肯收留他们,还不
过问他们超生的事,他们愿不愿意在那么一个村子暂时落户?而这正是他们求之不
得的事。万一被公安人员嗅到什么气味追来呢?有个地方先躲躲难道不是上策吗?
于是他们就跟着翟老栓来到了翟村。而那三个孩子是被灌了迷魂药的,很听那一对
阴险男女的话,致使翟村的老村长兼党支部书记,对他们那种家长和子女的假托关
系深信不疑,还一路上将孩子们背着抱着的,惟恐一对“家长”嫌路远,不继续跟
他往前走了……
一心为翟村暗自庆幸的翟老栓又哪里知道,那一对男女身上虽然没钱了,包里
却还有一部手机。他们是预先用手机和负责转移的同伙联系好了,才趁翟广和睡着,
偷偷从翟广和家溜走了。等翟老栓追上他们,也与他们的同伙遭遇了。翟老栓看见
一辆小卡车,而三个孩子已在车斗里,这才起了疑心,于是拦在车头前严厉审问,
结果惨遭毒手……
翟村在外地打工的男男女女,都纷纷回到了翟村。有的是接到家人的信回去的,
有的是从报上看到了报道回去的,还有的是通过互相之间的电话转告,才知道他们
的老村长兼党支部书记为了翟村的后代子孙把命都搭上了,于是昼夜兼程赶回翟村
……
已经离休了的副省长,给省委写了一封信,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只有极
少数的省委领导才清楚。然后省委派了一个工作组,到A县调查了解当年那份县地
图上在该标明有翟村的地方,没有代表翟村的一个小黑点儿,只有一棵树的真正原
因。十余年中,该升的升了,该退的退了,调走的调走了,调查来调查去的,就职
不久的县委书记就成了重要当事人和责任人。他是当年的办公室副主任,那图的监
制人,后来的县委办公室主任以及扶贫办主任,翟老栓写给县委的那么多信,十余
年来封封压在他手里边,他不是当事人和责任人,谁是呢?
调查结果呈送省委后不久,一纸公文下来,县委书记被免职了。
当天,他向县长交代完工作,二人坐在会议室,久望着那张半墙大的图,都一
言不发。
终于,县长打破沉默说:“我要不提什么三十孩子不三十个孩子的就好了……”
县委书记说:“我也确曾打算和你商量,翟村的事特殊情况特殊解决,可万万
没想到事情很快成了这样。”
二人又沉默了一阵后,县长说:“我已让人在那个小黑圈下标上翟村两个字了。”
县委书记说:“我注意到了。”
县长又说:“我请你喝酒去吧?就咱俩。”
县委书记淡淡一笑:“好啊。”
于是,县长亲自驾车,两人去到一个清静的小酒馆,一边浅斟缓饮,一边推心
置腹地交谈。究竟谈了些什么,那也是没有第三者知道的。
而翟村人,以翟村有史以来最隆重的方式,为翟老栓开了次追悼会。
如今,县里全额拨款,翟村盖起了一所小学校。翟村人将翟老栓制服灰埋在了
小学校操场旁,并立了一块碑,上刻的是——翟老栓烈士之墓。其后一行碑文是:
翟老栓为翟村能有一所小学校把命搭上了,翟村人子孙后代应该记住他。
这一情况自然很快就反映到了县里,引起县委干部们一片大哗,都说这成什么
话?翟老栓他算哪门子烈士?他够不够烈士的资格,那起码也得经县里批不是吗?
再者,是党出钱给翟村盖起一所小学的,翟村人的子孙后代应该记住党的恩情才对。
临时兼着县委书记的县长,似乎不能不对此事有个态度了。
于是有次他在机关干部大会上谈到这件事时说:“人都死了,还谈什么资格不
资格?翟村人认为翟老栓是烈士,又不要县政府替他们发一分钱的烈士家属抚恤金,
那就让翟村人那么认为是了嘛,有何不可?我们的干部,不必在这些事上太认真。
何况,翟老栓是什么人?是一名老党员,是翟村的老党支部书记,翟村人感恩于他,
我个人认为,其实也就等于感恩于党了嘛。倒是,我们应该尽快在翟村发展几名党
员,建立起一个党支部来。一个村没有党支部怎么行呢?我看这才是当务之急……”
现在,翟村已经有了一个几名党员组成的党支部。
翟老栓的碑,也仍立在小学校操场旁,没谁看着不顺眼了,大约也就会真的一
直立在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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