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替这位大娘谢谢你。”主任医生严肃地说。 老年妇女缓缓翻过身,望着主任医生说:“大夫,您可真是好人啊! ”又望 着女干部说,“您也是好人,您们俩都是好人! ” 徐淑芳真想也对女干部提出希望民政局“救济”自己一下的请求,但是她的 自尊心将这一念头按倒了。她又闭上了眼睛。 主任医生和民政局的女干部相视微微一笑。 主任医生转身瞧着那姑娘,问:“你叫郝娟娟? ” 她故作出非常天真非常可爱的模样,眨了一下眼睛,“嗯”了一声,用手心 托着一个剥去了皮的橘子递给主任医生:“医生您吃个橘子吧! ” “我从来不吃病人的东西。”主任医生冷淡地说。 “怕传染上病? 我可没病,一点病也没有。”她妩媚地笑着,想博得好感。 “你没病住到医院里干什么? ”秃顶的主任医生看来对姑娘的妩媚微笑并不 欣赏,板着脸说,“你立刻收拾东西,立刻出院,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随即 对站在身旁的护士吩咐道,“十分钟后,你将走廊里那个小学教员安排在这张床 位。”说罢,不再理那姑娘,走到了徐淑芳的病床前。一 “伸出手。”他说。 她从被子底下伸出了一只手。不睁眼。 “我要你伸出的是另一只手。” 她将另一只手伸出来,同时将脸转向墙壁。 “转过脸来,睁开眼睛。” 她不得不转过了脸,睁开了眼睛。 医生拿起她的手,看了一会儿,轻轻放下,说:“十分钟后你也出院。” “医生! ”她用凄凉的目光望着医生,哀求道,“医生,我求求您,再允许 我住几天吧! ” “不行! 医院不是巴黎圣母院。在情场上失去的,还是回到情场上去找回来 吧! ”主任医生说罢,看了那正在噘着嘴收拾东西的姑娘一眼,朝门外走去。 她明白,在他眼里,她和那姑娘是同属一类了,甚至可能比那姑娘还荒唐。 他在门口站住,半转身体望着她,又说:“自杀不是游戏。割手腕更不是自 杀的好方式。我希望你另一只手腕上,别再留下同样的伤疤。” 病房里一阵沉寂。 她屈辱地闭上了眼睛。 “十分钟,我只能再躺在这张病床上十分钟了! 离开这病房,我到哪里去? ……” 十分钟……还不够考虑这个问题的时间。 命运对它厌弃的人从两个方面进行摆布。社会的沉重十字架加上畸形家庭的 铁链。如同浣熊摆布一条鱼。鱼儿即使不死,也定会遍体鳞伤。 她的父亲是出版社的一名普通编辑。她的母亲在她十五岁时病故了。中年的 父亲第二次结婚,给女儿的生活带来一位继母和一个异姓的妹妹。继母虽然心地 狭隘,性情乖戾,但碍着父亲的关系,也由于她对继母的恭敬和时时处处的谨慎, 这个第二次组合的家庭,还能维系着一种不冷不热的气氛。但是在她返城之后不 久,父亲去世了。于是笼罩在这个家庭中的那层薄薄的虚假面纱,因父亲的去世 而被撕破了。 父亲的死是荒谬的。 出版社编辑部的全体人员在三楼小会议室开会,听工宣队负责人传达中央首 长关于“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重要指示”。会后工宣队负责人叫他单独留一下, 说要跟他进行谈话。 他就留在了会议室。 工宣队负责人却跟开会的人们一块儿离开了,一个半小时内没有再回到会议 室来。这位领导上层建筑的工人阶级的代表十分健忘,接了两次电话就将留在会 议室的父亲彻底忘掉了。 他就从窗口跳出去了。 他留在会议室一页纸,纸上写着这样几行字:“我反省了一个半小时不知自 己有何错误。如果我确犯了什么严重政治错误,希望不要使我的家人受到牵连。” 而工宣队负责人谈话的目的,却是要动员他承担起编辑室的领导工作…… 许多人替父亲感到遗憾。 只有她一个人在难过之余,想到父亲的死是多么荒谬。 继母因父亲的死,对父亲怀着深深的怨恨。 “这个死鬼! 他生来就没那当头头的命,他把我们母女俩坑得好苦哇! ”继 母一边哇哇大哭,一边拍打着双膝嚎出类似的话。 继母认为,父亲既死,这个家就从此只剩下了两口人,而不是三口人。 她每天都数次出现在街道待业青年办公室,两个月后也没有被分配到一个工 作的机会。她极可悲地落入了“吃闲饭”的人的境地。而继母在父亲死的当天, 其实已经哭嚎着向她宣布,她从这个家庭被“开除”了。 比她小两岁的妹妹,是因为她当年按照“二比一”的政策主动报名到北大荒 去,才得以留在城市,分配了工作。但妹妹并不对她怀有半点感激之情。妹妹认 为她到北大荒去是她的命,自己留城了是自己的命。她并不希望妹妹感激她,只 要妹妹能够给予她一点姐妹之间的暖色,便心满意足了。暖色是没有的。继母脸 上没有,妹妹脸上也没有。不是亲人的“亲人”,比一般人还难以相处。 她并不诅咒她们。只觉得对不住她们。 妹妹是二级工,每月三十八元的工资,要养三口之家,的确太难为妹妹了。 妹妹已经与男朋友相处三年多了,因为双方都没钱,结不成婚。 有天晚上,熄灯之后,睡在吊铺上的她,听到继母和妹妹悄声说话: “妈,我怀孕了。” “别胡说八道! ” “真的。” “……” “已经好几个月了……没别的办法了,我只能赶快和他结婚了……” “结婚? 你们一没房子二没钱,在大马路上结婚呀?!……”继母的话声提高 了。 “房子,他倒是能想办法租到一小间,只是钱……” “别说了! 钱、钱、钱! 你跟我提钱字有什么用? 你挣那点钱,除了养活你 妈,还不够别人吃闲饭的呢! 我是你妈,我花你的吃你的应该! 谁白吃你,你跟 谁要钱去! ……”继母高声叫嚷起来,似乎非常希望她会羞愧难当,一头从吊铺 上栽下来摔死。 妹妹呜呜地哭了。 妹妹的哭声,使她产生无比的怜悯,将继母那番刻毒的话对她的心灵造成的 伤害抵消了许多。 她整夜失眠。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她从棉袄内兜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继母,讷讷地说: “妈,这是我带回来的五十块钱,没舍得花,您拿去……家里生活用吧……” 妹妹将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没好气地说:“自己兜里明明揣着钱,还天 天白吃,真不要脸! ” 她拿钱的手僵住了。 继母说:“你在家里白吃几个月了! 这五十块钱连你的饭伙钱也不够! ” 她呆呆地一句话说不出来,拿钱的手像被一根铁棍猛击了一下,折断般地落 在桌上。 继母的手伸过来,将钱从她手中夺去,掖进衣兜了。 钱是王志松托一个探家的同连知青捎给她的,嘱咐她,在他母亲生日那一天, 给他母亲买一身新衣服。 她不愿向继母和妹妹解释。 她一口饭没吃离开了家。 外面哗哗地下着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