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她在大雨中心事重重地踟蹰,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街道待业青年办公室。还没 到上班时间,门挂着一把大锁。她站在房檐下等待,房檐水无情地浇在她肩上, 身上;大雨一阵阵斜泼到她脸上。 她像一只在倾盆大雨中无处藏身的可怜的斑鸠。 终于等到有人上班了,她才怀着渺茫的希望跟了进去。 “同志,给我介绍一个临时工作吧! 什么活都行! 我不怕累,不怕脏,不怕 苦,挣多少钱都行! 只要能挣点钱就行! 我不能靠我妹妹养活我呀! 何况不是亲 妹妹,这你们早就知道了。求求你们了! 今天再找不到活干,我就没脸回家了! 我……” 她跪下了。 那个人动了侧隐之心。他慌忙将她扶起来,说:“姑娘,你的处境,我们不 是不知道。可我们也没办法呀! 你看,你看……”说着拉开抽屉,取出夹在一起 的厚厚一叠纸,朝她抖着:“这么多条子,有了好一点的工作,能照顾到你头上 吗? ” 她双手捂住脸,丧失了全部自尊心,放声大哭。 一个女的同情地说:“老王,这姑娘怪可怜的,你是做具体工作的,就为她 多费费心吧! ” “你怎么也说这种话? ”那人生气了,“活倒是有,卸煤车! 那是一个姑娘 能干的活吗? 她的肝有病,这是最怕累的病,我给她开了介绍信,算是帮她,还 是害她? ……” 她立刻停止了哭,双手从脸上放下,紧紧抓住那人的一只手,大声说:“我 能干! 找能干! 我真的能干! 同志您就发发善心,介绍我去吧! ……” 钱…… 这个字像一条疯狗在追咬她的灵魂,要把她的灵魂吞吃掉! 继母为了钱而用刻毒的话一天诅咒她数遍。妹妹为了钱而对她白眼相瞪,视 如路人。为了钱她给一个男人下跪,为了钱她当着这个男人的面不知羞耻地呜呜 哭泣! 为了钱就是专给死人穿寿衣的工作,她也甘愿做! 城市,城市,没有钱,一个人就生存不下去! 城市,城市,一个病返的女知 青,要找到一个临时工作,竟比挖参者想挖到一棵大人参还难! 这就是几十万、 几百万、几千万知青眷恋着、思念着、人人都盼望着早日返回的城市! 它对她怎 么如此冷酷啊! 要知道它是这样可怕这样没有人情味,她宁肯病死在北大荒,绝 不返城! 她对它没了眷恋,没了亲情,她恨它! 那人犹犹豫豫地瞧着她,说:“姑娘,我是真心为你好哇,那么累的活,你 ……” “累死了我不怨您! ……”她一直抓住那人的手不放。 “好吧! 这真不知是积了德还是做了孽! ”那人抽回手,开了一封介绍信, 盖上图章,看着她摇摇头,违心地交给了她。 她一接过就冲出门去,朝煤车站奔跑。 滂沱大雨将地面的积水敲出千百万水泡。 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连那些穿雨衣的撑雨伞的也躲避到了商店里,楼门洞里 和阳台下。 只有她一个人在路上奔跑,深水洼浅水洼一概不避。在楼门洞里和阳台下避 雨的人们,惊愕地望着她跑过。 铁路三号门那里,有每隔两小时开往煤车站一次的区间车。 她不顾一切地在大雨中猛跑。心里只存一个念头,赶上第二趟区问车。赶上 了,她今天就有希望干上活;赶不上,就没希望。也许连明天,后天的希望也断 送了,那张介绍信将可能成为一张废纸。 因为她听说过,干这种活的人们,都是一次就分配好组,一组一干都是十天 半个月。后来者是非常不受欢迎的。 她没命地向前跑,向前跑,向前跑……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跑,跑… … 却没有赶上第二趟区间车。 当她来到煤车站时,已经快十点了。她的样子,如同刚从沼泽中挣扎出来, 浑身泥浆精疲力竭而又慌慌张张。 卸煤小组早已分配完了,负责分配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滂沱大雨中,铁道线上停着二十多节一列煤车。每节车上五个人。一律光着 脊梁,腰也不直一下,机械地飞快地挥舞着大板锹。 百多个男人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雨鞭暴虐地抽在他们的脊梁和乌黑的煤上。 煤车像一条死了的大蟒蛇,笔直地僵卧在铁道线上。 百多个光着脊梁的男人,像百多只大食肉蚁,忙忙碌碌地活动在“蟒蛇”的 身躯上,大板锹便是“它们”的钳嘴。 那是原始的挥耗力量而没有热情的劳动。 介绍信折了几折始终攥在她手里。 她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的场面。 “谁要我? 你们谁要我? ……”她忽然朝他们大声喊。 还是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跑到煤车跟前,从一节节车皮下走过,仰起脸继续大声朝车上的男人们喊 着问:“谁要我? 你们谁要我啊? ……” 她引起了注意。 那些男人们停止干活,拄着锹柄,居高临下,莫名其妙地瞧着她。一张张淌 着雨水和汗水的脸上,呈现着各种各样的表情。湿衣服紧紧地裹着她的身体。女 性身体的一切线条,都明晰地勾勒在那些男人们面前。他们用看着一个没穿衣服 的女人那种贪婪的、猥亵的、淫邪的目光望着她。 “谁要我? 谁要……” 她突然浑身打了一阵哆嗦! 那一双双眼睛,那一束束目光,像一只只无形的粗野的手,仿佛将她身上的 湿衣服扒了个精光。她觉得他们不是男人,而是一百多雄猩猩,就要从每节车上 纷纷跳下,将她团团围住,将她的身体撕成碎片,每只手争夺一片去玩耍,去摆 弄,去吮咂,去嚼吃! 她恐惧得连连后退,跌倒在铁轨旁的煤堆上。 “你是小媳妇还是大姑娘哇? ” “我想要你呀,可惜现在没功夫! ” “我们合伙凑个价儿怎么样啊? ” “瞧她那么娇弱的身子,能经受得了我们这么多人吗? ……”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他们狂笑起来。 她尖叫一声,爬起来就跑。 可怕的笑声,下流的语言,在她身后紧紧追赶着她! 好像他们都跳下了煤车,要将她逮住。 她跑着跑着,眼前一黑,昏倒了…… 当她苏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节卸光了煤的空车皮里。她被抱在一个人怀中, 上身靠着那个人的胸膛。几张黑脸俯视着她。 她的第一个思想是:我完了,终于落在他们手中了…… 她猛地推开那个抱着她的人,那人的头咚地撞在车板上。 她迅速站起来,躲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