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个在市委门前巡逻的武装警察,走到他身边突然问:“你老站在这里干什 么? ” 他斜视了对方一眼,大为不敬地回答:“不干什么,就是愿意在这里站着。” 对方用警察们特有的目光审视了他一番,命令道:“走! 别在这里站着! ” 到处都有人干涉你,这他妈的就是城市! 他挑衅地反问:“我在这里站着有 碍观瞻吗? ” 对方瞪着他,警告:“叫你快走就快走,别自找没趣! ” 他感到受辱了。这小警察看去不过二十来岁,长着个鹰钩鼻子。他真想使劲 揪住对方的鼻子,使对方出出洋相,狼狈狼狈。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知道任性地这么做了会惹出什么麻烦。 他眯缝起眼睛瞧了对方片刻,用不屑的目光弥补了自己受辱的心理之后,才 悻悻地走开。 他想到母校去看看。于是便跑着赶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乘了三站,怀着放了 很长很长时期假盼望早点开学的小学生的心情来到了母校。 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滑冰场溶化了,如一个人 工围造的小湖,水平如镜。他走到冰场外换鞋的木凳前坐下去,出神地注视着 “湖”面。十一年没进过母校的大门了,十一年没滑过冰了。 母校——不知是谁创造的这个词,它将学生对于自己读过书的学校那种感情 表达得多么准确! 他耳边仿佛听到了冰球两队激烈争战的种种声音:球拍击球的声音,球拍击 球拍的声音,冰刀刹冰骤停的声音,呼叫声,呐喊吉…… 当年,冰场曾给他带来极大的骄傲,使他在女同学面前高贵得像一位英名遐 迩的骑士。 他自矜地微笑了一下,站起来朝教学楼走去。教学楼的窗框全修好了,玻璃 也全镶上了。他抬头仰望着,判断和印证着哪几个窗口是保留在他记忆中的窗口 ——三楼,左数第四个、第五个,还有第八个,对,就是这三个窗口,当年曾用 沙袋和耐火砖构筑成工事…… 他像个幽灵似的悄悄走人了教学楼,走到了二楼自己当年那个班的教室门外, 站在门侧,踮起脚,从门窗向内窥望。 一位陌生的,很年轻的女教师正在讲代数题:“那么,我们将Y 代入公式X=2Y, 于是,X=7 ,Y=3 .5 ……这道题就解出来了……” 女教师的声音很明朗,口齿清楚。 讲得不错,没那么多费话。他给她下了一个良好的评语。 女教师瞟了一眼手表,说:“还有二十分钟,大家开始作第2 和第3 道习题。” 说着,用一个仿佛习惯了的优雅的动作,将半截粉笔轻轻丢在粉笔盒里,迈下了 讲台。 他还希望她讲一道题,她却不再出现在讲台上。 他掏出烟盒,吸着一支烟,不死心地期待着从门窗再窥望到女教师。 他不但认为她课讲得不错,而且还认为她长得挺漂亮,不乏某种女性的风度。 从别的学校调来的? 还是刚从师范大学毕业分配来的? 在这么一位女教师的 班里学习,大概每一个男学生都想争当数学课代表吧? 他有点嫉妒他们。 “你找谁? ” 他转过身,见是一位老校工。 “不找谁,随便看看。”他吐出了一缕烟。 “随便看看? 这又不是市场,有什么好看的? 还吸烟! 把烟掐了! 你怎么一 点学校的规矩都不懂? 上过学没有? ”老校工一边说,一边不客气地往楼梯口推 他。 他掐灭烟,揣进兜里,尴尬地笑着说:“您别推我呀。要是我没认错,您是 杨大爷吧? ” 老校工已将他推到楼梯口了,听罢他的话,不由得站住,歪着头辨认他那张 胡子拉碴的脸。 “我是王志松呀! 当年冰球队的,您不记得了? ” “我记得你干吗? ” 老校工对他这个当年为母校争得过无数次荣誉的鼎鼎大名的冰球队长竞毫无 特殊印象,不免使他大为扫兴。 他搭讪着问:“孙老师还在吗? 就是我们初三四班的班主任孙桂珍老师……” “她调走了。” “教语文的庞颖老师呢? ” “退休了。” “教政治的……”他的话问一半又咽回去了——他刚才在市委大楼前还想到 这位老师,此刻却忘了这位老师早已死了。 他一时觉得再没什么可继续问的了。 而老校工似乎也正希望他再没什么可继续问的了。 他留恋地回头向自己当年的教室望了一眼,默默走下楼去。 就在那个教室里,有一天,他们那个组织的红卫兵正在开会,对立派的红卫 兵突然闯进来,将他们组织中的每一个人,不分男女,或轻或重地都揍了。唯独 对他格外开恩,没碰他一指头。在武斗中冰球“明星”享有豁免权。 但他因为被豁免感到羞惭极了,好像自己是一个内奸似的。 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他暗暗拿起一块带钉子的木板,咬咬牙往自己手背狠 击一下…… 至今疤痕犹在。 “小子们,好好念书吧! ”他心里说,“你们他妈的算赶上好运了,不必像 老子这么傻,自己用钉子往手背上来一下了! ” 他很遗憾没有窥望到坐在自己那座位上的是个男学生还是个女学生,也因为 没有再窥望到那位女教师一眼而感到有些惋惜。 他走出教学楼时,郑重地对老校工说:“请代我向全体老师问好! ” 老校工十分不耐烦地敷衍他:“行行行,快走吧! 快走吧! ” 怎么连我王志松也不记得了呢? 他十分沮丧。 支撑阳台的水泥柱,一新一旧。 他扶着那根新水泥柱,又忆起了当年发生的一幕:他们学校的一个红卫兵组 织,是“捍联总”中学支队的一个据点。制造坦克的军工厂的‘炮轰派’要拔掉 这个据点,出动两辆坦克开进了校园。 也许这仅只是一次威胁行动而已。一个临危不惧的女“捍联总”从阳台上投 下一枚燃烧瓶,使一辆坦克起火。两辆坦克撤退时,撞倒了一根水泥柱,碾平了 校门旁小小的修理钟表的铺子…… 他永远也忘不了,一个少女怎样扑在那修理钟表的老头的尸体上,哭喊着: “爷爷,爷爷,你死得好惨啊! 你死了撇下我可怎么办啊! ……” 那一天离开学校,直至到北大荒去,他再也没有跨入过学校。 这件事在他头脑中造成的强烈印象太刺激太难以抹去了。正因为这一点,十 一年中,他每次探家,从校门前经过,也不愿进入学校看看。学校的牌子白底黑 字,但在他看来那上面是有血的。他甚至不愿向别人承认他曾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对于曾是这所学校的女“捍联总”们,他一概冷漠待之。使她们大惑不解,不明 白他这个当年的“散兵游勇”,何以会对“捍联总”抱那么深的派性敌对情绪。 下课铃声突然响了。 他匆匆朝校外走去。 他不愿被如今母校的学生们用猜疑的眼光注视…… 在那个被坦克碾平的钟表铺的原址,盖起了一所小房。小房的窗玻璃上写着 “染发”、“理发”四个字,是用红油漆写的。 他看了一眼,立刻转身。 一只手从后边搭在他肩上。 他回头见是同连的返城知青、好朋友严晓东和姚守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