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他觉得偎在自己怀中的姚守义,像个偎在母亲怀中生病的孩子,对姚守义产 生了一种母亲般的怜悯。他也感到很冷很冷,姚守义是从心里往外冷,他是从外 往心里冷。此时此刻,他真希望能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便靠在严晓冬的怀 里。 严晓东的怀抱却并不温暖。他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下,靠着冰凉的墙壁,瑟瑟 发抖。 只有姚守义应该说是暖和的,屁股下垫着严晓东的棉袄,身上裹着王志松的 棉袄。 可他仍说冷。 失去了自由,黑暗,冷,使三个返城知青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理智了,也 使他们对发生过的和以后将要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了。 他们无所谓地期待着对他们的发落。 除了冷和黑暗,他们心中不再抱怨什么。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越走越近。 三个返城知青就那么坐着,一动未动。 拘留室包着铁皮的门开了,黑暗中一道手电光照射在他们脸上。王志松和严 晓东被晃得闭上了眼睛。 姚守义闭着的眼睛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他用请求的语调低声说:“志松, 替我要杯热水吧。” “你们出来! ”手电灭了。 王志松说:“我们有一个病了。” “放你们走,你们还哕嗦什么! ”黑暗中,那个声音非常严厉。 第一个作出反应的竟是姚守义。 “我没病,我们立刻走,立刻走! ……”他噌地站了起来。 王志松和严晓东也紧接着站了起来,各自从地上捡起棉袄,一左一右扶着姚 守义往外就走。 手电又亮了一下:“你们谁的绒衣,脱在这干什么? ” “我的。”王志松赶快从墙角抓起了自己的旧绒衣。 手电光照射在绒衣上。对方显然产生了什么怀疑。 “这里挺热,所以就脱下来了。” 手电光一挑,照射在他脸上。 他佯装出获得宽恕者的感恩不尽的笑。 “挺热? 酒劲烧的吧? ” 手电光灭了。 三个返城知青,跟在一位公安警察身后,走在肃静的公安局拘留所的长廊。 严晓东说:“我真他妈的想大笑一场。” 王志松说:“忍住。” 姚守义说:“出去了再笑。” 那位公安警察,头也不回地走在他们前面,走进值班室去了。 他们在值班室外站住了,彼此疑惑地瞧着。 严晓东说:“不是放咱们走么? ” 姚守义说:“我也这么理解。” 王志松说:“那咱们走。” 于是他们就继续朝前走。 走到外面,他们同时看见大门口的路灯下站着吴茵。她向他们迎来。 她在他们跟前站住,说:“是我给公安局长打了电话,求他下令放你们。” 姚守义说:“借你那十块钱,等我一有了工作就还你,我守信义。” 王志松说:“我替他还你。” 吴茵说:“你们就用这样的话感激我? ” 严晓东说:“感激留着你的同学对你表示吧。”又向王志松说,“我和守义 不奉陪了啊? ”顺手接过王志松手中的绒衣,扶着姚守义缓缓走了。 两个中学同学面对面站着,一时无言。 王志松心中充满了羞惭。 吴茵主动开口说:“真想不到。” 王志松问:“什么? ” 吴茵说:“今天碰见你。” 王志松说:“觉得给你丢脸了吧? ” 吴茵说:“不。挺高兴的。” “以后再对你表示感激行么? ” “我希望现在。” “那我对你说——谢谢。” 吴茵摇头:“陪我走走行吗? ” 他并不愿意。他急着回家,急着要将自己从明天起有了工作这件重要的事告 诉母亲和妹妹,还急着看到他的孩子。是的,他已经有了一个孩子,虽然还没有 妻子。 但是他没有理由拒绝她。 他总得报答她。为自己,也为严晓东和姚守义。 他不理解她为什么碰见了自己“挺高兴的”;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替他们向公 安局长说情;不理解她为什么希望自己陪她“走走”。 他如今已对任何事情都没心思去理解了。从明天起好好干他得到了的工作, 侍奉老母亲,关心妹妹,将他的孩子抚养成人。这些个信念足够支撑他认真地生 活下去了。他这么认为。 所以他只默默对她点了一下头。 他陪着她一路无言地走到了松花江畔。 月光之下,冰封的江面消失在对岸的黑夜中,使他联想到了北大荒的雪原。 一盏盏路灯像一双双冷漠的眼睛,发呆地盯着马路。 行人寥寥,来去匆匆。 吴茵转过身,靠着一根栏杆,久久地望着他。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对情侣,互相搂抱着,一动也不动,如同雕塑。 仿佛在那里就那么个样子站立一个世纪了。 他们不觉得腿酸,大概也不会觉得冷。爱情使男人和女人都变得这么可笑! 他想。徐淑芳,徐淑芳,我要忘掉你。我爱过了,而且真心实意地爱过了。对一 个男人来说,这足够了。他暗暗对自己说。 他不再看那对情侣,希望他陪她走到这里,“任务”已经完成。 “十一年了。”她终于低声说。 这句话他懂。 “对。”他说。 “十一年来我们第一次见面。” “对。” “还记得吗? 我曾给你写过情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