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确是欠了她很多很多,比他所能想象到的还多。 远非陪她“走走”、“再走走”所能抵偿的。 他心里很难过。 他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江桥下面。 她站住了,用极低的声音说:“陪我过一次江桥吧。” 江桥在夜色中沉默。 他抬起头望着它,觉得它仿佛是具有生命的,不过此刻睡了。 他和她曾一块儿从它身上走过。一块儿走过去,一块跑回来。 跑回来是因为走过去后下大雨了。那天是他的生日,她送给他一柄冰球拍, 是用她平时积攒下的零钱从体育用品商店买的。他嘲笑她多此一举,声明自己使 用惯了学校发的那柄旧冰球拍,根本不会用她送给他的。她就伤心地哭了,他费 了不少唇舌才将她哄好。 她说:“那你得陪我过一次江桥。” 他不忍心拒绝。 从江桥上跑下来后,他俩的衣服都淋湿了,躲在桥洞避雨。 她冷得发抖,可是在快活地笑。 她告诉他,那是她第一次过江桥。 “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是你陪着我一块儿过江桥的。”说这话时,她的表 情那么幸福。 她问:“你将来肯定爱我吗? ” 他说:“肯定。” 她又问:“什么时候算将来呢? ” 他说:“等我们长大了吧。” “什么时候算长大了呢? ” “二十七八岁的时候。” “还要等十多年啊。” “你要爱,就得等。” “我等。” “那你等吧。” “那你现在得吻我一下。” 他轻轻在她脸蛋上吻了一下,同时心中暗想:小丫头,你等不了那么久便会 着急慌忙地嫁人的。 那一天,他说的那一切话,不过都是在哄她,像一个大哥哥哄一个小妹妹。 不能白要她一柄冰球拍,总得还赠给她点高兴——他从不占别人的便宜。 人的回忆像打水漂的石头…… 他在心中对她说:吴茵吴茵,我当年欠你的,我今天晚上都还你! 你如果愿 意,我陪你来回在江桥上过一百次! 他妈的,我怎么欠下别人那么多啊! 却没有 一个人对我说曾欠下过我点什么应该抵偿…… 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孩子般的委屈。 “也许我耽误你的时间太久了,你走吧? ” “别把我看得那么自私。”他有些生气地说,挽住她的手臂,和她同步踏上 了江桥台阶。 江桥沉默着。 冰封的松花江也沉默着。 江桥仿佛一个巨人的手臂,它搂着一个肌肤洁白的美人儿的身体在熟睡,它 的梦境连接着对岸的黑夜。 他们一步步登上了江桥,缓缓走在它的梦境之中,缓缓走向对岸的黑夜。 月亮在他们头顶上伴着他们一齐走。 “我真傻。”她边走边说。 江桥竞也是能产生回音的。她的话声在钢铁的支架间缭绕——“我真傻,我 真傻,我真傻……” “记得吗? ‘文革’中,我参加了‘炮轰派’,你参加了‘捍联总,。 我们两派的大喇叭天天广播最高指示:革命群众没有必要分成势不两立的两 大派组织。可我们就是势不两立。每天,你们在教学楼里喊消灭‘炮轰派’的狗 崽子们。我们就在操场上列队跑步,边跑边喊:锻炼身体,准备夺权! 那时我常 想,总有一天,我们会瓦解你们,夺取到政权,在学校建立一个真正的‘三结合 ’革命委员会。 我要以革命的名义亲自审问你,迫使你在真正的革命造反派面前低下头来。 只要你肯低下头来,承认你们是假革命派,我就当众拥抱你,吻你。后来,我们 ‘炮轰派’的据点一。一厂,也被你们‘捍联总’攻陷了。那是真正的战斗哇, 你说不是吗? 每一面迎窗的墙壁上都布满了弹洞,我们一共死了十七个人。你还 记得杨宏良吗? 就是在咱们学校两次数学竞赛中获得第一名的那个男生,戴眼镜, 脸挺白的,秀气得像个女生。他就死在我身边。他从窗下站起来喊了一句:‘我 们炮轰战士誓死不……’没喊完就倒下去了,子弹正打在他眉心……他死在我怀 里。我一点都没怕,掏出手绢替他擦去了脸上的血,替他抚上了眼睛。还将他被 打断了的眼镜用血手绢包上,放入胸罩里,想要亲手交给他的爸爸妈妈……然后 我就拿起枪朝外射击。子弹打光了,又拿起了杨宏良的枪继续射击。是的,那是 真正的战斗。我们每一个人都视死如归,非常英勇……你们终于占领了我们的阵 地,我们有的人跳楼了,剩下的人,被迫举起双手,从同一个楼口走出去。两个 你们‘捍联总’的人,守在楼口两边,手中拿着刀子,往我们每一个走出来的‘ 炮轰派’身上都扎一刀。我是流着眼泪从那个楼口走出来的。他们问我哭什么, 说只要我喊一句‘炮轰派’完蛋了,就放我。我回答:‘我哭,是因为我不能像 捍卫巴黎公社的女战士那么英勇地牺牲,作了你们的俘虏,我感到羞耻。’他们 就往我身上扎了好几刀,有一刀扎在我左胸上。 还好,他们没往我脸上来一刀……“ 她站住了,一肩斜靠着桥栏,俯视着江面。 冰封的江面像一个睡美人儿的窈窕的身体。 她嘴角又浮现那么一种使他害怕的冷笑。 “围攻一零一厂的时候,我已经成了逍遥派,那天没去。”他用自己勉强听 得到的声音说,似乎是在替自己辩解什么。 “你很幸运,”她说,“那是一场噩梦。” 月亮也停止了移动,悬在他们头顶上,倾听着她的话,也倾听着他的话。 “再后来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你们都先后报名到北大荒去了,我一个人回 到了我父亲的老家——安徽农村。那个村子生活很苦,只有我一个知识青年。我 宁肯孤独,也不愿和许多熟悉的人在一起。我想忘掉一切,也希望被一切人忘掉。 只有一个人我无法忘掉,那就是你。我几乎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想你, 想你……想着你对我说过,你将来肯定做我的丈夫。我给你写过许多许多封信, 却不知应该往何处寄。写一封,放在小箱子里保存起一封。我想,总有一天,你 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我来做你的丈夫了! ’我相信你的话,胜过相 信最高指示。我在对你的希望中熬过了两年多孤独的生活。‘文化大革命’还在 继续,但是对于我,它结束了。我却想错了,有一天,一辆吉普车开进了村里, 两个公安人员将我戴上手铐铐走了。他们说我在守卫一。一厂那一天打死过人, 我像一个逃犯似的被从安徽农村押回了我们这座城市。我生平第一次被审讯,被 关入了真正的牢房。审讯我的是当年‘捍联总’的一个头头,当上了公检法的什 么‘领导小组’成员。 他有一天单独提审我,忽然对我变得客客气气,对我说,我的命运,就掌握 在他的手中。我完全相信他的话。我究竟打死过人没有,我自己也不知道,也没 有证人。那一天‘炮轰派’死了十七个,‘捍联总’死了十三个。说不定那十三 个人中有一个人是死在我的子弹之下。他说只要我答应和他结婚,他就有权宣布 我无罪,还可以在城市替我找一个理想的工作。如果我不答应,那么他有足够的 证据判我死罪,至少是无期徒刑。‘还要开万人大会公审你。’他说。‘还要将 你交给那些死去的捍联总烈士的家属,让他们拿你解解恨。’他说。‘炮轰派, 已经定为反动组织,我们想怎么处置你就怎么处置你。’他说。他说的这些话使 我内心害怕极了。就是在那个时刻,我心中还想到你。我想只有你才能救我。我 想即使你不能从他手中救出我,我也要再见你一面,告诉你,我爱你是怎样的真 心实意。我对你的爱绝不是一个女中学生的轻浮。我请求他给我一段时间,一段 自由。我一获得自由,就到处打听你家的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