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却看着那孩子,将孩子一把拉到了跟前。 孩子不明白他要将自己怎么样,畏缩地默默地往母亲那边挣身。 他紧紧抓住孩子的一只手,两眼盯着孩子那张小脸儿,问:“想你爸么? ” “想……”那孩子几乎快哭了。 “听着,”他狠狠地说,“你不必想他! 你爸爸是个狗崽子! 混账王八蛋! 就是这么回事。你长大了要到上海去找到他,狠狠揍他一顿! ” 孩子哇地哭了。 母亲抓住孩子另一只手,将孩子拽到怀里,生气地对他抗议道:“你干什么 你?!你有什么权力对我的儿子骂他的爸爸! ……” 她紧紧将孩子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脸颊去贴孩子的小脸儿,两束愤怒的目光 射向他。 姚守义不知所措了。他缓缓站起,背转过身去说:“请原谅……” 她也站起,凛凛地说:“别跟我来这套! 像听故事似的听我讲,听我讲完了, 就当面侮辱我,还侮辱我的儿子! ……你才是个混账王八蛋! 狗崽子! ” 她扯着儿子的手就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 ”他大吼一句。 她站住了,扭回头,微微眯起眼睛,轻蔑地瞧着他。 “你……我……”他不知说什么好。 那孩子从左右兜里将山楂掏出来,放进山楂盆内。连衣兜布也翻到外面了, 仿佛是有意给他看——没带走你一颗山楂。 二十八岁的小伙子突然大发雷霆。他挥舞了一下手臂,又吼起来:“你走吧 ! 难道你他妈的就没看出来,我这心里多为你难过吗? 听了不难过的才是混账王 八蛋,才是狗崽子! ……” 他呼呼地喘着粗气。 她一动也不动,就那样瞧着他。 孩子往外拖她。 她仍然一动也不动。 他们彼此眈眈地盯视着。 不知是什么在他们心间起了作用,彼此盯视的目光渐渐变成了彼此凝视的目 光。 凝视是超时间超空间的述说,是两颗心灵直接而无限度的沟通。 孩子不理解地,茫然地分别望着两个大人。 她嘴角终于又浮现了一丝苦笑。她微微晃动了一下头,不好意思地说:“真 是的,我们怎么会吵起来呢! ” 姚守义固执地嘟哝:“反正他就是一个混账王八蛋,狗崽子……” “那就随你的便吧,”她宽宥地说:“不过我绝不允许你今后再教我的儿子 如何怨恨他的父亲! ” “我教他如何作你的好儿子行么? ”他非常认真地问。 她低头看了孩子一眼,很自信地说:“这我自己会。”一只手轻轻地爱抚着 孩子的头发。 姚守义的母亲这时候回来了,他赶快又坐下穿糖葫芦。 姚大娘瞅瞅儿子,又瞅瞅她,奇怪地问:“你两个刚才都站着干吗呀? ” 姚守义的脸倏地一下子红到了耳后根。 她忍住笑看了他一眼,说:“我正要走,他起身送我。” “老李家的电费把我算糊涂了。”大娘走进里屋,放下收齐的电费,走出来 问:“有事? ” 她说:“就是我上次来求过您那件事呀,”将孩子朝大娘跟前轻轻推去, “叫姥姥。” 孩子乖顺地叫了一声“姥姥”。 姚守义敏感地听出,那孩子的声调中,有一种儿童的忧伤,有一种向大人们 寻求怜爱的乞望。 他心里好不是滋味。 竹签子将一串山楂穿透了。 大娘呵斥道:“你那是穿糖葫芦哇,还是穿算盘珠子哇? ” “我腻味了! ”姚守义嘟哝一句,将那串不成样子的东西朝山楂盆里一丢, 站起来走进里屋去了。 里屋比外屋大五六米,像低等旅店房间似的,三面都摆着床。 一张双人木床靠着正墙,四张单人铁床“更上一层楼”,靠着左墙右墙。一 张旧桌子受到不公正的排挤,傲踞房间正中。暖瓶、茶壶茶杯、闹钟花瓶烟灰缸, 和其它一些零碎,分庭抗礼地占领了大半个桌面。花瓶里的一束塑料花,已不知 是何年何月插入其中的,落满灰尘。姚大娘舍不得扔掉,没闲工夫也没那份心思 洗净它,它也就那样黑不拉叽死皮赖脸地永远“开放”着。半块玻璃板下,压着 一张奖状,上面用隶书字体写着姚守义的名字。那是他有一年在兵团被评为“五 好战士”得的。十年来他也就得过这么一张奖状。物以稀为贵。大娘认为一个家 庭连份奖状都没有,未免太不成体统,所以对它挺看重。姚守义返城后第一天就 发现了它,想从玻璃板下抽出来撕了,结果挨了姚大娘重重的一巴掌。 他说:“妈,‘五好战士’、‘四好连队’是当年按林彪假突出政治那一套 搞的,这份光荣早过时了! ”其实他想撕掉它,另有原因。他觉得它是对自己的 一种讽刺。 妈却说:“我才不管什么真突出政治假突出政治的! 反正光荣没有过时的。 林彪坏,全国那么多‘五好战士’难道也随着变成了不好的战士么? 还讲不讲究 点辩证法? ” 妈的“辩证法”以妈的特权为“理论基础”。姚守义只好任凭自己过了时的 光荣经常从玻璃板下向他反射着透明的嘲笑。 他的妹妹当年没去成兵团,不得不到呼兰县农村插队。后来抽到了县里,在 一个小小的酱菜厂当工人。几年前这无论对她自己还是对全家人来说,都是可喜 可贺的好运气。如今呢,好运气导致了坏结果,她成了吃商品粮的“工人阶级”, 便不能够按知青政策返城了。她给姚守义找了一个呼兰县糕点厂的“工人阶级” 妹夫,姚守义还没见过妹夫是“长白糕”还是“黑列巴”。妹妹来的信,他返城 后给妈念过两封了,有股酱醋味。 他和弟弟睡上下床。床焊得不结实。为了安全,弟弟“压迫” 哥哥。初中生每天临睡前,都要偷偷用一块破镜片反复照那张当年被野猫爪 子“抚摸”过的脸。这情形使他每天重温自己替弟弟复仇那桩好汉行为,不无忏 悔地想到那家的玻璃是否镶上了,那家的老婆孩子那一夜晚是否冻病了,是否被 他吓坏了。 对面的双层铁床原先睡的是他的父亲母亲。父亲十几年前被电锯锯掉了右手, 上上下下不方便。身体肥胖的母亲不得不像只老猫似的每天小心翼翼地作她所不 情愿作的“减肥运动”。 那张双人木床原先是爷爷和奶奶睡的。 他返城后,见父亲母亲已“继承”了那张双人木床,不问心里便明白了。 他从北大荒给爷爷奶奶带回了几棵人参。 他却对父亲母亲说:“爸爸,妈妈,这是我给你们带回来滋补身体的。” 他是很爱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也很爱他这个长孙。 人参泡进了白酒瓶子里,父亲却一口也没喝过…… 他仰躺在自己的床上,头枕双手,倾听母亲和她在外屋说话。 她向他讲了自己的命运,他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并不想知道。她也是一个返城知青,比自己目前所处的境地更艰难,他认 为了解了这些就已经等于了解了她的一切,他妈的名字不过就是一个人的符号。 他听到她充满憧憬地说:“我决定了要跟那个老鞋匠学掌鞋。 学成了,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城里靠掌鞋谋生的人不少,他说他要到各县里 去挣钱。我呢,想跟着他好好学,一年半载的我不在乎。 我妈为我操的心不少了,我这个当女儿的不能再让她替我照顾孩子。您老就 千万答应替我照顾吧! 人人都说您心眼好,孩子长久托付给您我不牵挂! 无论我 跟随他走到哪儿,保证月月按时给您寄钱来。十五块您要嫌少,二十也行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