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母亲拿着一封电报跟进里屋,递给他:“你出去这会儿工夫送 来的,哪儿来的? “ 他拆开电报看了一眼,坐在了床上,一声不吭。 “是你妹来的吧? ”母亲猜测地问,期待着他的回答。 他点了点头。 “出了什么事儿? 你怎么不说话呀? 急死个人! ” “她后天要回来探家,让接站。” “探家? 是就她自己,还是三口一块儿回来呀? ” “三口一块儿回来。” “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母亲旋转身子,环视着屋里的三张床,自 言自语:“往哪儿睡呢? 往哪儿睡呢? 一个个都是大姑娘大小子的了……” 一张本市晚报,在无数返城待业知青心中唤起了各种各样的幻想。 姚守义去报考那一天,报考表已经在一个半小时之前发光了,据说发了一千 五百份。可是,仍有数千名没获得报考表的人不肯离去。他们几乎都是返城待业 知识青年,他们从三楼走廊东头的招考办公室门前排到长长的走廊西头,顺着楼 梯排下二楼,再从二楼走廊西头排到东头,排下一楼,排出楼外,围着一幢大楼 绕了两圈,排向一条甬路,从甬路排向操场……似乎有头无尾。 招考办的人几次走出来,在走廊里大声宣布:“同志们,同志们,不要再排 了! 报考表已经发完了呀,你们就是排到今天夜里,排到明天早晨也白排啊! … …” 没一个人走。 “只招收一百五十名啊! 一百五十名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可是我们印了整整 一千五百份报考表,不算少了呀! 十比一的录取名额呀,大家散了吧,散了吧! ……” 还是没一个人走。 男的,女的,年龄都在二十六七岁至三十几岁之间。从他们身上都能一眼便 看出知青的特征,或者是衣服,或者是裤子,或者是鞋,或者是帽。他们都在以 耐久的沉默,期待的表情,恳求的目光,希望感动某一位上帝,发给他们一份报 考表。他们更多的人,其实并无准备,也无自信,和姚守义一样,不过想碰碰自 己的运气。这是在他们返城之后,社会第一次公开赐给他们每个人的权力和机会, 谁不想碰碰自己的运气呢? 虽然,在教育界,中学教师们牢骚满腹:工资低、待 遇低、操心、吃粉笔末子,有时还要受学生们的气,“臭老九”的帽子还未彻底 摘掉……但作为一种工作,对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们来说,却是命中的“上上签” ! 他们渴望获得一份报考表的情形,使人联想到解放前灾荒年问大户人家施舍的 粥棚前的万千饥民! 一九七九,一九八零,这是十几万、几十万、几百万、二千多万返城待业知 识青年的命运和前途堕入彻底渺茫的时期,是整整一代人沦落街头的时期。哪一 座城市有返城知识青年存在,哪一座城市便笼罩着积怨、愤怒和骚乱不安。 “即使考上了的,毕业后也只发大专文凭。上学期间,没助学金,没宿舍, 走读;而且毕业后的分配去向,是条件很差,教学质量很落后的学校……” 那个“招考办”的四十多岁的、秃顶的男人,一次次从办公室走出来,嗓子 已经劝说哑了,已经不知道再继续劝说些什么话才好了。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力图 表明,这里没有能够被感动一下的上帝,期待下去是愚不可及的毫无意义的。 而他们,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们,却固执地、坚决地,苦心孤诣地幻想着今天 一定要感动谁,感动什么。 这是两种根本无法相互谅解,相互妥协,相互调和的信念和目的之间的冲突。 “我对你们讲了几次,讲得明明白白,难道是对牛弹琴吗? ”秃顶男人的涵 养终于崩溃。 一双双眼睛向他投射出了敌意的目光。 “出言谨慎点啊,我们可是还没开始发火呢! ” 一个声音平淡地说。 这句话潜在的威胁足以使一位将军打个哆嗦。 秃顶男人品味出了这句话的分量。 楼内楼外,两千多名期待者倘若开始发火了,情形会怎样,他那并不迟钝的 头脑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 他立刻换了一副笑脸,用道歉的语调说:“大家别生气,大家千万别生气, 我刚才那句话用词不当,实在错误,非常的错误,我向大家赔礼,赔礼……”一 边说,一边连连鞠躬。 他不是将军,所以那句话在他身上起到的效果,也就大大超过一个哆嗦。 在他的腰又一次躬下去又一次直起来时,一个小伙子走到他跟前,挺礼貌地 问:“我们原谅您了,您是招考办负责人? ” “多谢,多谢,不是,不是……” “那么您就进办公室去喝杯茶,抽根烟好了。” “我不会抽烟……” “太遗憾了! 抽根烟在这种时候绝对必要,您看我不是正在抽吗? ” 小伙子向他举起了夹着半截烟的那只手。 差不多所有的小伙子都在吸烟,走廊里烟雾弥漫。 这种烟雾在镇定着比他缺乏涵养的众多人的情绪。 更浓的烟雾从楼梯像一片制造舞台效果的冷气似的弥漫上来。 二楼和一楼的期待者们,所期待的已经不仅仅是报考表,同时也在期待着三 楼发生点什么事。 楼外,甬路上和聚集在操场上的期待者们,也正期待着楼内发生点什么事。 似乎哪怕发生点什么事,他们今天也不算白来了。 那个小伙子,从兜里掏出半盒烟,慷慨地塞到秃顶男人手里,一边向办公室 推他,一边诱导地说:“不会抽,学吧! 第一口有点呛,第二口有点迷糊,三口 四口之后,你就不会再打算出来劝我们了! ……不过,麻烦您把负责人请出来… …” “这……” 秃顶男人,就如此这般地被推进了办公室。 并没有谁觉得好笑。 待业是一种特殊的训练,它能僵化人面部的笑肌,使人变得严肃。 几分钟后,一位剪短发的,五十余岁的微胖的女人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她不是待业者,可脸上的表情比待业知青们更严肃。这倒并不能说明别的, 只说明她不乐意露面。 他们看到了这一点,也理解。 “我就是负责人。”她从容不迫地说,双手叠放在衣服最下边一颗钮扣的位 置,声音很亮,一位善于应付局面的女人。 “我想,我们刚才那位同志,已经向你们讲明白了,我没必要重复他的话。 作为我个人,很同情你们,我要对你们说的,只有这句话。” 还是刚才那个小伙子走上前去,依然用那么一种非常之礼貌的口吻问:“亲 爱的大婶,对您的同情,我们表示十二万分的、最最由衷的、最最真诚的感激。” “亲爱的大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请问,印了一千五百份报考表是不是? ” “是的。” “那为什么只发了半数多,就告诉我们全发完了呢? ” “你有什么根据? ” 小伙子指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我是八百二十七号,却没得到报考表。” 他衣袖上果然用白粉笔写着“827 ”。 他转身指着另一个人的衣袖:“看,八百二十八……” 依次指下去:“八百二十九、八百三十、八百……” 这个情况分明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她默默思忖着应该怎样回答才有利于自 己,也有利于既成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