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弟弟却接着说:“姐,你知道社会上有些人如何议论你们返城知青么? 说你 们是狂热的一代、缺少文化知识的一代、自作自受的一代! 说你们的命运并不值 得同情,是历史对一代红卫兵的惩罚! 说许多入了党,当过领导者的女知青,是 ‘卖身党员’,‘卖身干部’,是用肉体换取政治资本的女性,找老婆都不能找 你们这样……” 不待弟弟说完,她猛地跃起,狠狠扇了弟弟一记耳光! 弟弟捂着脸,吃惊地看着她。 她愤怒得胸脯大起大伏,一指房门,喝道:“你给我出去! 你今后再对我说 这类话,我就把你当仇人! ……” 弟弟的手仍捂在脸上,向房门退去。退至门口,站住了,大声说:“姐,我 记着你这一记耳光,爸爸妈妈也没打过我耳光! 难道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安排我 的朋友们和你认识和你交谈吗? 就是要让他们了解你! 让他们知道他们耳闻的那 些话不对! 我姚明辉的姐姐就不是那样的女知青! 可你打我! ……” 从那一天起,一个多星期内,弟弟不跟她说话。 她并未向弟弟赔礼认错。弟弟说的那些话应该还以一记耳光! 虽然弟弟的愿 望是良好的,但那些话已像盆脏水泼到她心里去了,不是良好的愿望所能冲刷干 净的。 只有妹妹对她的爱一如从前。没增添什么新内容,也没减少什么旧内容。因 为全家人中似乎只有妹妹尚未觉得应该对她这个姐姐尽什么义务。无论是替她物 色能做姐夫的男人,还是为她而企图向别人证明什么。也只有妹妹对她的爱使她 感到更亲近更自然。既不必惭愧,也不必报偿。但却不属于她所真正需要真正渴 求的感情。 感情——在这方面她还能产生什么奢望呢? 唯愿有一个人能够自己理解她而 已! 还会有谁呢? 还寄托于谁呢? ……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父亲,心里在暗暗说:爸爸,您今晚与我认真交谈一次吧 ! 放下您的一切工作! 我多么希望您能真正理解您这个已过了三十岁生日,还没 有工作,也没有希望嫁出去的女儿啊! …… 父亲走到了她身旁,低头凝视着她,问:“为什么不愿和我们商议? ”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呢? 因为她觉得自己在城市这个巨大的棋盘上,不过是 一个还没刻上字的棋子而已。她将是什么? 她无法预想到。不错,她可以成为走 “田”的“象”,走“日”的“马”,走直线的“车”,隔子飞跃的“炮”,但 这样她就得依靠父母的手去移动自己! 只有作“卒”,作“兵”,她才是她自己。 十一年之中,虽然很难,虽然也受人摆布过,但生活的道路,毕竟是自己走过来 的! 由普通知青,而班长,而排长,而副指导员,而指导员,而教导员。她不愿 丢了自己,成为握在父母手中一个举棋不定的棋子。一个当过教导员的女儿的自 尊心,无法接受如此被动的现实! 她刚愎地回答父亲:“因为我已经三十岁了。” “三十岁就不再是女儿了? ” “是女儿。但也是一个女人了。” “你得到报考表了? ” 她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她今天到师范学院去得非常早,所以侥幸获得了一张报考表。 往校外骑自行车时,在一条甬路上,有一个人低头走在她前边。她不断按铃, 那人却不让路。不知是耳聋,还是装听不见。结果她撞倒了那人,自己也随车摔 倒在雪地上。两人爬起后都欲发火,却同时认出了对方。那人是姚守义。 她对他并无好感。在徐淑芳的婚礼上,他给她留下了一个“帮凶”的印象。 她顶憎恶协同别人作恶的人。 所以她理直气壮地问:“在你听来,自行车铃声是音乐吧? ‘, 他一边拍打身上的雪,一边说:“对不起,我没听到任何声音,这座城市对 我像他妈的一片大沙漠! ” 她的心为之一动,因为她也颇有同感。 她扶起自行车,推着走了几步,忍不住站下,回头又问:‘’你也来报考? “ “碰碰运气。” “得到报考表了? ” “运气被别人抢去了! ” “有把握考上吗? ” “什么意思? 取笑我? ”他怒目而视了,大声说:“我不信这么多返城待业 知青都是有把握考上的! 你取笑我也就是取笑他们大家! ”他抬起手臂,朝聚集 在操场上的人群一指。 “你误会了……”她想解释。 “我和你有什么误会? 你过去是教导员,如今是市长的女儿! 我过去是臭知 青,如今还是臭知青! 等你当了什么科长处长的时候,老子说不定仍是个无业游 民呢! 没工夫和你闲扯淡,分道扬镳吧! ” 他转身往另一条甬路大步走去。 “站住! ”她猛喝一声。 他扭头看着她,用嘲讽的语调说:“教导员同志要开始教导人了么? 别忘了 老子现在是党政军三不管! ” 她推着自行车走到他跟前,从兜里掏出折得方方正正的报考表,塞在他那件 兵团黄棉袄的两颗钮扣之间。他那件破而脏的黄棉袄也只剩下两颗钮扣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她,冷笑着说:“市长的女儿在好善乐施吗? ” “机会均等,生活才算公平! ”她一说完,就跨上了自行车…… “为什么又点头,又摇头? ”父亲不解地问。 “得到了报考表,但给别人了。”她低声回答,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说:“既然已经给别人了,也就不必沮丧懊悔。你不要因待业而烦恼, 我和你妈妈不是都对你保证过么? 会为你安排一个理想的工作的。你不是缺少机 会,而是缺少耐心! ” 她在心里对父亲说:“爸爸,我明白这一点。我太明白了! 与任何一个返城 知青相比,我都是拥有最多机会的人。你和妈妈为我创造的种种机会! 机会多了, 人就没有了失去机会的遗憾,同时也就没有了自己捕捉到并把握住机会的感奋和 自信! 我可以自己捕捉到的机会在哪儿呢? 在哪儿啊! ……” 父亲也是这么不理解她。 她想哭。 “爸爸,我是不是不应该返城? 三十岁了,还让你们为我分心! ”她仰起脸 望着父亲,是在问父亲,也是在问自己。 “别这么想,爸爸妈妈对你有责任。你妈妈考虑的不过只是你的就业问题。 我是一市之长,要考虑二十几万返城知青的就业问题啊! 二十几万……” 父亲也叹起气来。 她有些怜悯父亲了。她知道,仅仅就这二十几万返城待业知青,也足以使父 亲感到市长不好当了。 她侧着头,将脸贴在父亲手背上,又喃喃地说:“爸爸,今天晚上都是我不 好,让您和妈妈产生不快了。可是我真希望您作为我的父亲,作为市长,不但能 理解我,也能理解所有的返城待业知青,我们一个个都生活得太累了……” 父亲的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她肩上。 父亲说:“我们的国家也累了啊,我们的党也累了啊,十年动乱是过去了, 把我们的党和国家搞得精疲力尽。可紧接着,党和国家又开始向历史还债了! 历 史的债,是无法拖欠的。拖欠得越久,越是难以还清。市委已经召开过两次会议 专门研究返城待业知青的安排问题了。不是两千,不是两万,而是二十多万,加 上近几年没考上大学的初中生高中生,三十来万啊! 哪一个常委也提不出良好的 方案……” 父亲原来也是这么需要理解! 她那欲对父亲彻底敞开的心扉,关闭上了。 父亲的手从她肩上放下了,说:“我还有些工作,去替我向你妈妈赔个礼! ” 她极想留住父亲,恳求父亲再陪她坐一会儿,再与她谈些什么,但又不忍侵 占父亲的时问。 父亲连看都没再看她一眼,匆匆离去了。 饭厅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这个家此时真是静极了。全家人都各有各的事,除她而外。 眼泪从她眼角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