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指的是另一种空虚,它足以造成人的灵魂死一般的寂寞,这也许是唯有 我们知识青年们才会产生的空虚。我们被称作知识青年,可我们身边没有文学, 没有艺术,没有一本值得我们翻阅的书,甚至,连可以引起我们兴趣的消遣和娱 乐也没有。只有各种政治学习材料和《毛主席语录》。生活像一块海绵,它将我 们的种种热情和愿望都吸收了,可它还是它本身的颜色。” “我曾亲手把这块海绵放入各种政治运动的颜料缸里,捞出来后叫别人承认 它是丰富多彩的。”她不禁又苦笑了一下。 他看她一眼,接着说:“我们连队是个新建点,离最近的连队四十多里,我 是知青排长。我们太无聊了。打扑克是被禁止的,因为有的知青赌香烟。下象棋 也不行。连长和指导员来到大宿舍时,发现哪两个知青下象棋,没有一次不批评 :‘有这时间为什么不学毛著? ’后来我们捉到了一只小鹰养在大宿舍里。白天, 我们常把老职工家的小猫小狗偷偷抱到大宿舍,促使鹰与猫狗相斗,我们从中获 得一种低下而可怜的乐趣。夜晚,我们打着手电,四处扒房沿,掏麻雀。我们最 开心的事,就是躺在被窝里,趴在枕头上,观看雏鹰贪婪凶残地吞食羽毛未丰的 麻雀。 “有一天,鹰不见了,被一个知青释放了。这个知青叫林凡,他是我们之中 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是我们之中最瘦弱的一个。他的脸很清秀,像南方少女。他 的父亲是这座城市一位颇有名气的话剧编剧。他好像没有兄弟姐妹。关于他的母 亲,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也没人问过他。他不是那种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性 格的青年。他明智,他灵敏,他观察细微,他思考周密,但他一点也不善辩。他 被人揶揄和讥讽时,甚至有点拙口笨舌,他还很忧郁。 “起初,大家都不太喜欢他。因为他离群索居,不和任何人交朋友。每天晚 上,大宿舍里吵吵闹闹乱成一团的时候,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呆坐在最靠墙角的铺 位,幽思冥想。他从不愿引人注意,也从不愿侃侃而谈。但当别人的什么话题使 他发生了兴趣,他会从旁突然插入一两句。而这一两句,往往使大家陷入沉默, 品味良久。他说过之后,又会独自进入他那种幽思冥想的境界。好像只有他自己 的心灵,才是他愿意与之交谈的良友。在这种时候,大家便会觉得他身上具有某 种不能不引起注意的魅力。 “一次,全排开会讨论民主问题,谁都发过言了,唯有他独坐一隅,一言不 发。我指名要他也发言,他才慢言慢语地说:‘民主对主观武断的人是极不舒服 的训练。’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且语调非常平淡。但这句话的效果相当强烈, 全排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我认为,他这句话明明是冲着我这位排长来 的,瞪着他严厉地问:‘你是在含沙射影地攻击我么? ’ “他反问:‘你懂含沙射影这个典故么? ’ “我不懂。大家也不懂。 “我和大家只有怔怔地望着他而已。 “于是他就向大家讲述,什么什么湖中,有一种叫作蜮的怪物……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当时,我突然意识到,权力在知识面前,哪怕极威严的权力在极一般的知 识面前,对于缺乏知识的头脑,也会产生动摇。 “我大声宣布:‘散会! ’从此暗暗记恨他,总想寻找机会报复他。而他, 却显然并没有意识到已经得罪了我。 “从那一天开始,我怨恨起我的父母和所有的亲人来。因为在我小的时候, 他们对我的种种溺爱和娇惯,其实是在有意无意地培养我对权力的崇拜,却没有 给予我一点可以充实和丰富头脑或心灵的东西。比如知识,比如文学,比如艺术。 社会后来也没有给予我这一切对人极其有益的东西。 “我至今仍记得一件小时候的事:袜带太紧,勒疼了我的腿,我便嚎啕大哭, 满地打滚,阿姨赶紧哄我,问我为什么哭,我就是不回答。爸爸妈妈也从各自的 房间跑出来问我,我仍不回答,哭得更响,闹得更凶。家人一个个都围着我,束 手无策,慌慌乱乱。我一边哭,一边从指缝偷瞧着他们,心中暗暗得意。我在支 配他们,我的哭闹对他们具有无比的威力。这种意识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产生无比 的快感。最终还是三姐聪明,放松了我的袜带。爸爸妈妈脸上都急出汗了。妈妈 说:‘我儿子真凶,闹得全家人心惶惶,围着他团团转! ’爸爸说:‘将门出虎 子嘛! ’我造成的一场风波,得到的却是赞赏之词,使我更加暗暗得意。 “在我家的客厅里曾挂过一幅字,隶书体写的是:‘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 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哲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 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我的父亲非常珍惜这幅字,因为它是一位老书法家 在他的一个生日赠送给他的。但是很遗憾,他并未从这幅字画上获得什么良好的 性格。 也没对我,他唯一的儿子的性格进行过什么良好的培养。他所珍惜的不过是 书法,虽然他对书法也一窍不通。 “接着说林凡吧! 大家收工回来后,发现那只鹰不见了,分头到处寻找。林 凡当众承认,鹰被他放了。他对那种弱肉强食的‘游戏’,早就表示出毫不掩饰 的厌恶了。每当那时,他便在一片兴奋的叫嚷声中,独自离开大宿舍,直至‘游 戏’结束才回来。他剥夺了大家唯一的乐趣,大家都很恼火。有几个知青甚至想 揍他,我存心不加制止。 “‘你们打我吧! ’他环视着大家,从容而平静地说:‘你们的头脑太空旷, 你们的心灵太空虚了! 我常常替你们难过,难道你们自己就一点都不? 那究竟能 给你们带来一种什么满足呢? 你们也许有一天会把一个狼崽子弄到大宿舍,把谁 家的小孩偷来给狼吃! 我瞧不起你们! 鹰是禽类中刚勇而坚强的象征,你们为什 么偏偏要欣赏它的凶残呢? 难道你们谁都没有读过高尔基的那篇寓言小说——《 鹰和蛇》么? ……’ “接着,他用他那种特殊的,平缓中流露出淡淡忧郁的语调,低声朗诵起高 尔基的这一篇寓言小说来。 “他的记忆力是那么惊人,我在大学里读到了《鹰和蛇》之后,才知道他当 时朗诵得一字不差! 然而当时并非在显示什么。他仅仅是要把他自己,也把大家 带人到一种境界,使大家的心灵和他的心灵一块儿得到片刻的升华,一块儿感受 文学的美。 “他朗诵完许久,大家仍肃然地静默着。 “我说:‘林凡,看来你读过许多文学书,你是我们之中最幸运的一个。不 过生活也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的,就是应该打倒的! ’ “他愕然了,问:‘打倒我么? 排长? ’ “我说:‘我们先不急于打倒你,你对我们还挺重要。要打倒头脑的空旷, 打倒心灵的空虚,打倒精神上的无聊和庸俗! 从今天起,你必须每天都给我们讲 点什么,随你的便,但不讲不行! ’ “他听完我的话,笑了。 “从那一天起,林凡成了我们大家所共有的,谁也无法查收,谁也无法禁读 的一本书,一本《一千零一夜》……” 他讲述到这里,停止了,问她:“能再给我一支烟么? ” 她马上走出房间,到客厅里去取了一支烟回来,无言地递给他。他由于内心 激动,划了三次火柴,都将火柴划断了,最后还是她替他划着了火柴,点着了烟。 虽然她始终在认真听。但听到这时,也没有弄明白那使他内心如此激动的真 正原因。并根本无法预料他接下来所要讲给她听的事情。她不想问,不想干扰他 的情绪。他深信不疑,他如此激动,必然是有原因的。她退回到墙边,像先前那 样靠墙站着,望着他,静静地期待他继续讲下去。 他吸了差不多半截烟,才接着说:“书,是一代人对一代人精神上的遗言, 是时代的生命,是记载人类文明的阶梯。可惜我们大家当时只有林凡这一本‘书 ’。他把我们大家寂寞无聊的空虚的时刻,变成我们精神上获得巨大享受的时刻。 我们相信,我们是‘读’不完他的。他是我们大家的‘船’,带领我们从空虚的 心灵天地驶向广阔无垠的生活海洋…… “我们大家都开始真心实意地爱护他,劳动中重活绝不让他干。我自己尤其 真心实意地爱护他,像爱护一个亲弟弟。因为,我内心对他的记恨与嫉妒,已转 变成对他的崇敬。 “一天,我替他收到了一封电报。简短的一行电文,传告了一个噩讯——父 因肝癌病故。 “我将电报交给他,他一看过,立刻就哭了,哭得那么悲伤,那么绝望。 “那天晚上,在连队前的小河边,我找到了他,安慰他。他向我讲述了他的 不幸身世:在他十一岁那年,他的父亲和母亲离婚后, ‘和话剧团的一位女演员结婚了。按照法律的判决,他由父亲抚养,他的妹 妹由母亲抚养。从此,他再没有见到过母亲和妹妹一面。 母亲调动了工作,带着妹妹不知搬到何处去了。父亲是知道母亲和妹妹的下 落的,但不肯告诉他,怕他经常去找母亲,会在感情上失去他。继母虽然对他挺 好,但却不能使他忘记亲生母亲和亲妹妹,书便成了他心灵的唯一安慰。他的父 亲有近千册藏书,他下乡前,几乎遍读了父亲的那些书…… “我今天仍记得林凡对我说过的一番话。他说:‘对于少年人,书是父母。 对于青年,书是情人。对于老年,书是儿女。书是一切能读书的人的朋友。’ “而他后来是我们大家的朋友。 “我当时对他充满了同情。 “他还告诉我:他到北大荒的前一天,再三向父亲哀求,父亲才答应,负责 通知他的妹妹在火车站和他见一面。 “第二天,直到列车开动,他才发现一个少女冲进火车站,在站台上追随着 火车,一边奔跑一边呼喊:‘哥哥! 哥哥! ……’ “他无法知道那是否就是他的妹妹。那一天,有那么多妹妹去送自己下乡的 哥哥。他没看清那少女的面容,只记得那少女穿一件浅绿色的连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