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那个丈夫也朝我手捧着的白桦树皮灯罩看了一眼,说:‘你太不懂点起码 的为人之道了吧? 给一对新婚夫妻送死人的遗物,你不觉得这种做法太缺德吗? 难道你没看见贴在我们门上的喜字吗?’ “我解释:‘我看见了。可我送来的是她亲哥哥……’ “那作丈夫的打断了我的话:‘但是你明明知道我妻子的父母十几年前离婚 了! 我妻子已经不姓林,她姓严,改随了她母亲的姓! 讲吧,你到底想图点什么 要来对我们纠缠不休? ……’他说着,推开了卧室的门:‘我们根本不需要什么 白桦树皮灯罩! ’ “我看到了一间布置得舒适而阔绰的卧室。一切都是崭新的,考究的。一盏 落地灯正对着我的视线,灯罩是西方样式的,红纱的,像他妻子身上穿的那件毛 衣一样艳红,一样显得富贵。 “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的丈夫跨到房间门前,又打开了房间的门,意思是赶我出去。 “我只能出去。 “我在房间门口转身看了她一眼,说:‘如果你因为没有收下这个白桦树皮 灯罩而后悔了,你可以去找我。’并告诉了她我的住址。 我真希望她在我迈出门之前能叫住我,可她没有。她紧紧依偎在丈夫身旁, 眼睁睁地望着我离开了她的家,任何表示也没有……“ “也没有去找过你? ” “找过。两天后。她说,她非常感谢我对她哥哥死前的委托,尽到了一个知 青战友的义务。她说,她早已把过去的事情忘记了,也不愿再去回想什么了,所 以她不能收下那个白桦树皮灯罩。她说,她家里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摆放这样一 个白桦树皮灯罩。为了表示对我的感激,她当面给了我五十元钱……” “你呢? ” “我对她说:‘请收起你的钱。我要寻找的并不是你,我找错了。那一天打 扰了你和你丈夫的午睡,很对不起! ’说完,我也像她丈夫那一天对待我一样, 推开宿舍门,将她‘请’了出去……” 寒风从江对岸一阵阵地吹过来。 他们许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那只始终揣在他衣兜里的手,从他的手中轻轻抽出,由被握着而握住了他 的手。 她能体会到他的心情。她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她的手指表达着对他的安慰,不停地抚摸着他的手。 “我一回到北京,就要结婚了。” 她的手停止了抚摸。 “我的未婚妻,在我大学毕业前已经等了我三年了。为了白桦树皮灯罩,她 又等了我两年多。而且和我分开在两个城市里。她是个好姑娘,我很爱她,也很 想她……” 她的手缓缓地从他衣兜里抽出来了。 他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她低声说:“都出汗了……” 她这时才觉得身上很冷,很冷,颤抖了一下。 他看了看手表,说:“我们该分手了。” 她说:“该分手了。” “我送你回家吧? ” “不……我离家才十几分钟的路。你走吧? ” “那你……” “我看着你走。” “这何必! ” “我曾是你的学生啊,学生对老师总是……或多或少有点感情的。” 他以为她在打趣他,笑了,说:“你言过其实了! 我不过帮你补习了几天功 课而已。你刚才自己也承认,一无所获。” “不,今天我有收获。”她语调十分认真地说。说完,又苦笑了。 “那让我们正式握手告别吧! ”他向她伸出了手。 她注视着他,摇摇头:“免了最后这种礼礼貌貌的礼貌吧! 我们刚才已经握 了很久,我的手都出汗了。” “那么,再见! ”他又笑了。 “再见! ” 他从她脸上也看到了笑容,才转身大步走了。他却没有看出来,她那是苦笑。 她翻起大衣领,背身抵挡着从江对岸吹来的寒风,一动不动地站在江畔,凝 望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至他的身影从江桥下走过,消失在远处, 她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凝望着…… 啊吧啦咕,啊吧啦咕, 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没来往, 命啊,我的星辰, 你引我走向何方? 走向何方? 啊! …… 我看这世界像沙漠, 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 从他消失的地方,远远地传来了一阵歌声。那种嗓子像敲击破铁罐子发出的 声音。与其说是在唱莫如说是在吼叫。听得出来,是一个嗓子处在变音阶段,先 天五音不全的青年。这类青年都有相似的“艺名”——“马路红”或“夜里红”、 “嗷天狼”、“震山虎”什么的。 一个不知是属于哪一派“红”也不知是“狼”还是“虎”的青年骑着自行车 从江桥下出现了。他没戴帽子,双手捂着耳朵,低着头,也不看前边的路,两条 长腿飞快地蹬着自行车,高歌猛进。 不被双手控制方向的自行车,像耍龙似的在路上左扭右拐,好几次差点冲上 人行道。 “停! ……”猝然一声断喝,从马路对面楼房的阴影中闪出了两个肩枪的武 装巡逻人员,跨到马路中间挡住了他的自行车。 他吓得险些连人带车摔倒。 他那捂住耳朵的双手赶紧放下,扶住车把,将自行车偏向人行道,刹住后, 屁股不离车座,一条长腿踏地,惴惴不安地问:“我,我怎么了? ” “干什么的? ” “工人。下夜班回家。” “工作证! ” “没带在身上。” “特殊治安条例天天宣传,听到过没有? ” “什么条例? 没人对我宣传啊! ” “那只好给你单独补一课了,下车! ” “我……我到底怎么了? 不就是在马路上大声唱歌了么? 不让唱我不……” “别哕嗦了! 车扣我这儿,你跟他走! ” 她在马路对面望着这一幕,不由得将手伸人大衣兜,却猛想到自己还没有工 作…… 这时,她听到另一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对那“夜里红”之类的小伙子命令道 :“骑上你的自行车吧,好好驮着我。” “夜里红”十分不情愿地嘟哝:“马路上不是不许骑自行车带人吗? 要是再 碰上个交通警察怎么办? 罚款是你掏钱还是我掏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