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轰江了! ” “是轰江了! ” 刘大文又开口唱了。 人们的目光又渐渐集中在这些返城知青身上。他们不是为了钱,那他们究竟 是为了什么? 人们不理解。他们使人们想起了“文革”时期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 传队。对于这样的街头文艺形式,人们已经久违了。所不同的是,眼前这些当年 肯定都戴过“红卫兵,,袖章的返城知青们,唱的不再是”老子英雄儿好汉“或” 造反有理,造反到底“了。 而且那个唱歌的嗓子多好哇! 人们开始为刘大文唱的第二首歌鼓掌了。 当他又唱完一首歌后,一个卖汽水的十六、七岁的少女手中拿着一瓶汽水钻 透人墙,走到他跟前,腼腆地说:“喝吧,润润嗓子。 我不收你钱,我哥哥在兵团的时候也当过文艺宣传队员……被冻死了……“ 刘大文的目光注视在那少女脸上。在这么多听他唱歌的人中,他觉得那少女 是唯一不用看热闹的眼神看待他和他背后的伙伴们的。 “小妹妹,我现在不能喝。喝了,反而会唱不出来了……”他低头瞧了一眼 拿在一只手中的节目单,回头对络腮胡子说:“我不想再照节目单唱下去了! ” “为什么? ”络腮胡子诧异了:“就这么唱下去,效果很好! 懂吗? ” “可是这节目单上的一些歌不适合男低音唱。” “那……你想唱什么? ” “我想唱几首外国歌曲,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你自己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吧,现在不是七零年,是八零年了,只要别唱什 么黄色的反动的! ” 络腮胡子虽不会什么乐器,但也没干站着,只要是他也会唱的歌,他就用口 哨加入伴奏。他口哨还吹得真不赖。 除了节目单上的一些歌的确不适合男低音唱这个原因而外,更主要的原因是, 刘大文很想唱几首妻教他唱会的歌。妻教他唱会了许多外国歌曲,他只在北大荒 的那个小家中,为连队的知青们唱过那些歌曲,还从来也没有面对几百人唱过一 首跟妻学会的歌曲。这是他心中长久以来的一个夙愿,今天他要实现它! 他真希 望他的嗓音再浑厚一百倍! 再宽广一百倍! 传得很远很远,让妻也能够听到。她 此时此刻在于什么呢? 是在妹妹妹夫的新房里给两个女儿剪纸人呢? 还是仍熟睡 在那个温暖的“小匣子”里呢? 他望着人们说:“下面我要唱的是一首外国歌曲,歌唱一座山谷。我们北大 荒没有山谷,只有广袤的荒原。我们的一些知青伙伴,被埋在那里的土地上了, 永远被遗留在那里了,永远也不能再回到城市里来了。我为他们唱,如果你们中 有谁是他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我也是为你们唱的……” 人们肃穆起来。 “金嗓子”将他对那些被埋在北大荒土地上的知青伙伴们的哀思、怀念和挚 爱,全部倾注在这首歌的每一个字中了。 他深情地唱道: 西班牙有个山谷叫雅拉玛, 人们都在怀念着它, 多少同志倒在山下, 雅拉玛开遍了鲜花…… 西班牙有个山谷叫雅拉玛, 人们都在怀念着它…… 他眼前出现了银色的暴风雪,荒原的大火,森林的大火,泛滥的洪水,凿山 采石时的塌方,深深的沼泽,凶残的狼群…… 他一边唱着,心中一边在默默地说:“我的小女孩,我在唱你教会我唱的歌, 你听到了吗? 我为那些被冻死的,被烧死的,被淹死的,被炸死的,被砸死的, 被瘟疫夺走了生命的我们的知青伙伴们唱! 你们死去了的,你们也听到了吗? 我 刘大文在城市里为你们而唱,愿我的歌声传到北大荒去,传到埋葬你们的那些地 方去……” 多少同志倒在山下, 雅拉玛开遍了鲜花…… 那个卖汽水的少女哭了。 人们静默片刻,忽然有些骚乱。青年宫的门打开了。 他知道,他第一次在城市里,面对这么多人歌唱的最后时刻到了,身后的伙 伴们带给他的今天这一次“机会‘’该结束了。他忽然很想替背后的伙伴们向人 们说些什么,唱些什么。 他要替伙伴们说的那些话是不必进行思考的,他理解他们,知道他们会希望 他怎么说。 “城市,是我们的母亲。我们,是这座城市的儿女。我们在北大荒的十一年 中,曾日日夜夜地思念她! 最后,我为我们返城待业知青们,向我们的城市母亲 唱一首歌! ……” 他不是说出而是呼喊出了这番话! 母亲,白发苍苍为他们这一代操碎了心的母亲! 当年欢送走他们这一代如今 似乎不再爱他们这一代的城市母亲! 请相信他们是对母亲充满深厚感情的一代吧 ! 城市母亲,城市母亲! “金嗓子”要用他的歌声打动你! “金嗓子”他流泪了。 当年我的母亲. 整夜没合上眼睛, 当我告别城市, 她送我一条手巾。 无论我走到哪里, 总难忘母亲的面容, 无论我走到哪里, 更难忘她忧郁的眼睛。 拿起这条手巾, 不由想起母亲, 这条母亲的手巾, 勾起童年的回忆。 我们怎能忘记, 母亲宽厚的爱情, 我们怎能忘记, 母亲忧郁的眼睛…… 在他唱着的时候,江上游遥远的地方,又传来了几声大炮轰江的回响,却似 乎没有人听到。 刘大文啊刘大文,你是当之无愧的“金嗓子”! 你的歌声飞扬过了几条街道, 回荡在整个江畔公园! 听到它的人,何止是你眼前的几百! 你不知道有多少男人、 女人、老人、孩子、少年、青年,在街道上走着的、在马路上骑着自行车的、在 江畔散着步的……都听到了你的歌声! 他们的心弦都被你那浑厚的宽广的金质般 的充满深情的歌声拨动了! 你也不知道有多少行走着的人站住了,有多少骑着自 行车的将自行车靠向马路边停住了,有多少在江畔散着步的朝这里走来! 母亲——这是人类所创造的全世界共通的语汇,这是每一个人的生命的摇篮。 这座城市的人们,在街道马路和公园里,听到过有的青年大唱“啊吧啦咕”,听 到过有的青年阴阳怪气地哼哼“阿哥阿妹情意长”,听到过有的青年流里流气地 呻吟“姐儿姐儿让我亲亲你的手”…… 但是人们头一次在这条母亲江边,听到一个浑厚的宽广的金质般的充满深情 的声音,真挚而虔诚地歌唱着母亲! 人们怎能不侧耳倾听! 松花江啊,这条母亲江,“她”也听到了你的歌声! 从“她‘’被炮弹炸裂 的”伤口“,今年的第一股江水,自几十里外的上游,贴着冰面缓缓地涌流了过 来。 青年宫内的演出散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