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这我就放心了。你给我听着晓东,任何时候别作践自己! 你也毕竟算咱们 返城知青中出息了的一个。别忘了没钱买包烟那阵子的艰难。靠摆地摊混到如今 人模狗样的地步你比我更不容易! 你的名字是上了报的。你知道报上是怎么鼓吹 你的? 返城待业知青中自谋生路的典型! 这不简单,不低。你别往你自己和咱们 返城知青头上扣屎盆子! ……” 姚守义的话,像带电似的,使他觉得握着话筒的手发木。 “我……哪能呢? ……” “怎么说? 大声点! ” “我……记住你的话! ” “你敢不记住! 再发生那类臭事儿,别登我家门! 小曲也会瞧不起你! 你给 我保证! ” “我保证……坚决保证……” “那好,我信你。下个星期天是小曲生日,晚上你得来,别忘了带着照相机。” 姚守义那边挂了电话,他这边还久久握着话筒发呆。没骗过守义,开始骗了。 他是敬重朋友的人,守义是真正的无话不说的实心实意的朋友,唯一这么好的朋 友。骗这样的朋友罪过,骗了他心里好难受啊! 而守义还说“我信你”! 从此他避免见到“秦川次郎”像避瘟神一样。 却常常想到小婉。谈不上是想念,也不无想念的成分。倘说想小婉便是他这 三十七八岁的光棍汉想女人吧,倒莫如说想女人便是想小婉。女人在他的信仰中 是彻底完蛋了。更应该完蛋去的小婉竟他妈的害苦了他,日益在他头脑中侵占越 来越大的“地盘”。 这当然不是单相思,单相思不过就是相思;他想到她的时候,每每还想到自 己的灵魂之猥琐和不可救药;类乎癌病患者想到癌的心理。小婉是可以招之即来 的,他没那胆量再主动召见她一次。他悲哀地认为自己在精神上确实是一个懦夫 了,连一点索性堕落的勇气都没有了。真的召见了,小婉也是可以挥之即去的; 他相信小婉是不在乎的。小婉哪会在乎这个呢? 在乎这个,小婉就不是小婉了。 从他的理解,小婉那套“原则”中有着时刻准备让哪个男人挥之即去的“内定” 的一条。对男人,她无疑也是要求挥之即去的。 但小婉的模样却不那么容易从他的头脑中挥之即去了。她的底片好像他妈的 印在他的头脑中了。哪时哪刻冲洗显影放大全由不得他! 又好像他妈的有两个小 婉;一模一样。一个是娼妓般的,他得时时抵御她对他造成的诱惑;一个是仙女 般的,他更得时时抵御她对他造成的诱惑。一个就够他受的了! 两个如何受得! 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小婉虽然是女人,但除了她自己,似娼妓也似仙女的她自 己,所有的女人都不是小婉! 所有的女人都不能取代她使他不去想到她! 更要命的是,他总觉得自己对不住小婉。第二次就那么像个贼似的溜了,一 分钱也没给小婉留下。这很不仗义嘛! 那套西装倒是能卖个百十来元的。可一开 始没讲好用那套西装顶钱啊! 这种做法要是从小婉口中散布,他严晓东究竟算个 什么玩艺呢! 他终于鼓起勇气找小婉。他知道想找她并不难,几个舞厅一逛准能找到。 果然在一个舞厅见着了。 小婉正与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瘦高个儿小伙子跳“自由式”。本市的年轻人们 管跳“迪斯科”叫跳“自由式”,一种近乎直译的说法。 她跳得当然没比,那小伙子跳得也不赖,两人水平挺般配。他看见了小婉, 小婉没看见他。小婉跳得专心致志,甚至也不看着那小伙子,只是在和那小伙子 走马灯似的转着跳。 音乐结束,那小伙子牵着小婉一只手,将她引到食品柜台喝冷饮。 他也走到食品柜台前,努力不瞧她,装着买汽水。 “大哥。”小婉从旁叫了他一声,叫得十分亲热。 “唔,小婉? ……”他接过汽水和零钱,转身看着她,继续装出诧然的样子。 “你也来跳舞哇? ”她问。问罢低头吮汽水,照例涂了眼圈的眼睛目光朝上 挑着注视他。 “我么……”他模仿中年绅士那种自信而矜持的笑容,彬彬有礼又不失风趣 地说,“劳逸结合,寻找逝去的青春。” 小婉吐出饮管回报了个嫣然一笑:“你风华正茂嘛,寻找什么逝去的青春啊 ! ” “老了。是老了。三十七多了,什么都晚了。” “且不晚呐! 想快活,起码还能快活十几年。你舞伴呢? 引来介绍介绍嘛! ” “没舞伴。” “鬼信。” “真的,现找。你陪我跳一轮吧? ”他满有把握地期待着她说“行”、“好” 或“可以”。 她却掏出小白手绢,拭了拭嘴角,认真地问:“跳什么? ” “快四吧? ” 她摇头。 “慢四? ” 她摇头。 “探戈? ” “都没意思。你要跳‘自由式’我才奉陪! ” “华尔兹呢? 我认识这儿的经理,要求演奏什么舞曲,都不会使我失望。” 他有些得意洋洋地说,侧目打量了那青年一眼,脸上显出几分踌躇满志的中年人 对毛头小伙子不屑一顾的表情。 不料她竞坚持道:“自由式! ” 他扫兴起来。为赶时髦,他尽管已摘掉了“舞盲”的帽子,偶尔也独自伴着 音乐“自由”过,却从没在舞厅扭动开始发福的粗壮身体,他对“自由”太怯场。 “未见得吧? ”瘦高的青年慢条斯理地插话了。 “什么意思? ”他再次侧目打量对方。那张“彼得”式长发“包装”着长脸, 使他联想到了戴假头套的胡萝卜。 “乐队只听我的。” “我忘给你们介绍一下了,”她观察出了他们彼此的醋意,用调和的语调说, “这位是话剧团的乐队队长小刘,刘华。这位是我严大哥,报上介绍过的那位倒 ……个体营业者。” 他看得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她很顾全他的尊严,才没将“倒爷”二字说出 口。但已说出了一个“倒”字,“个体营业者”五个字于事无补了。 妈的你还不如只说一个“爷”字! 他在心里生气地骂了她一句。 她一笑,补充道:“你们都是我的朋友。” “靠卖女式衬衣裤衩发财的那位便是您? ”专业乐队的年轻队长讥讽地说, 以优雅的姿式从西服上衣兜里摸出一张喷香的名片。 夹在中指和食指间递给他。 这种给予使他感到受了莫大侮辱。 他不想接。她瞧着他。不接便连一点男人的气度也丧失掉了。犹豫片刻,还 是接了过去。 “我的名片没带。”他脸红了。其实他从没印过名片。他认为姚守义都有资 格印名片,自己没有。姚守义可以在自己的姓名前印上“木材加工厂第二车间主 任”,自己往姓名前印什么? “名人是不需要名片的嘛! ”专业乐队的年轻队长说罢,傲气十足地挽着小 婉离开了,仿佛挽着自己老婆似的。 小婉连头也不回! 刚才还称他“严大哥”! 他望着他们的背影,羞恼得想一头撞死在水泥廊柱前! 很久很久了,他没遭 到过如此的奚落! 他将那张喷香的名片撕碎,扔进了食品柜角的痰盂。 那令他嫉恨的小伙子挽着小婉走到舞场中央,竖起一只手臂,乐队便又奏起 了“迪斯科”。在他们的带动下,很多的人都一对一对转来绕去跳节奏剧烈的 “自由式”。跳得美的和跳得丑的都跳得那么来劲那么忘我! 几位过了中年的男 人和半老徐娘自甘落伍地退至外围,望洋兴叹。 他的手不由得伸进了西服内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