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你原来是请我陪客? ” 他的声音虽然很低,怕那大姑娘听到觉着尴尬,却把个“请”字说得恶狠狠 的。 她那双眼睛顿时被哀求充大了。 “不是外人,是我二妹! 亲的! 我不骗你,不是你陪她,是她陪你啊! ” 二妹在里屋开口了:“姐,你把话说明白啊。我用不着他陪我,我也不是来 陪他的。不过在你这儿互相认识认识罢了! 人家不愿:意认识,让人家走嘛! 大 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干吗好像巴结似的非要认识一个木材厂的工人? ……” 听起来不卑不亢,但每句话的核儿里都分明浸透着淋淋漓漓的傲气! 他犹豫 片刻,不知心中怎么想的,竞笑了。 “好吧。既然是二妹,早早晚晚得认识。早认识比晚认识对劲儿! ” 说完,摆脱了揪住衣襟的孩子,故作趾高气扬地跨进了里屋。 二妹连身子也没欠一下,只瞥了他一眼,自顾嗑瓜子儿,嗑得比松鼠嗑松子 儿还快。 他当了十年局长似的坐在另一只沙发上,抓了一把瓜子儿,也嗑起来。二郎 腿架得气派十足而规矩,悠悠然地晃荡着。嗑也嗑得斯文,不像那二妹嗑得那么 快。她那种嗑法儿,仿佛三顿没吃饭,想靠瓜子儿顶饿。 她不看他,他也不看她。她瞥他一眼,他回报一瞥。抛还及时,不拖不欠。 二妹耐不住这等沉默。想必瞥顾频频,眼神也有些累了,说:“这瓜子儿炒 ‘大’了! ”像对自己说。 他说:“不‘大’,火候刚好。”也像对自己说。 隔会儿,她又说:“正阳路上新盖了个小邮局,往后邮信近便多了。” 他说:“街口那个公共厕所装了盏灯,晚上去不用带手电了。” 她就又瞥了他一眼。目光若是伤人利器,他死定了。 他便又还了一瞥。以目光告诉她,我刀枪不入。 当姐的端入一盆干豆角,说:“你们闲着没事儿,帮着剥剥。” 当妹的说:“你又没泡过,剥了也不能做着吃啊。” 他说:“能。先用高压锅炖。” 当姐的说:“我还没买高压锅呢,我自有我的做法儿。”对他们笑笑,出去 了。。 他们便放下各自抓在手中的瓜子儿,剥着豆。 干豆角使他联想起了糖葫芦。联想起了糖葫芦也就联想起了自己当年挨那一 记耳光。这本该是羞辱的联想却成了他美好的回忆,连当年那一记耳光他都觉着 情味无穷。他不禁抬头睇视——姐俩长得毫无相似之处。姐姐是蛋形脸儿,妹妹 是满月脸儿。姐姐瘦点,妹妹胖点儿。姐姐的眉眼长得好看,妹妹的嘴唇却比姐 姐娇小迷人,真正的樱桃小嘴儿。公而论之,都不算漂亮,也都不丑;分不出个 高下。 他的目光落在那双剥豆的手上。那双手大且白,软绵绵的,柔若无骨,如同 用二斤精面粉做的。他十分惊异女人有这么大的手。 “我们奶牛厂的女工,都羡慕我这双手长得好! ” 她以为他是在欣赏她那双手,话说得亲近多了。不失时机地又瞥了他一眼, 眼神儿波递着点妩媚了。 “你……在奶牛厂工作? ” “是啊,我姐没告诉你? ” “没有……干什么活儿? ” “还能干什么活儿? 挤牛奶呗! ” 他想象着她那双大且白的手挤牛奶的情形,肯定地认为奶牛一定是不会太舒 服的,除非它的乳头三寸长。而她姐姐的那双手,不大不小的,看去则要灵活得 多了。 “讲个笑话给你听,”她变得主动了,“我刚到奶牛厂时,见了奶牛对我瞪 眼睛就害怕,不敢靠前。后来她们教我一条经验,挤奶前对奶牛作揖,并且还要 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请多关照,请多关照’……真行! ” 他没笑。她自个儿笑起没够儿。 他猛然一站,她吃一大惊。 他深深作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 她仰脸儿呆望着他。 他复作一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 她以为他逗乐儿,研究他半天。结果蛮拧。 她将手中那把豆摔在盆里,进溅得哪儿哪儿都是,绯红了脸,起身往外便走。 “二妹,饭菜眼瞅着做好了,你别走哇! ” “姐……哼! 他拿我当奶牛! ……” 门哐地一响。 当姐的沉着脸出现在里外间门口。 “你成心把我二妹气走是不是? ” “是。” “你一点儿都没明白我的好意是不是? ” “没明白我能成心把她气走么? ” “我二妹哪点儿配不上你? ” “配我个木材厂的工人绰绰有余。” “那你嫌她是在奶牛厂工作? ” “在奶牛厂工作有什么不好? 干哪行吃哪行。我爱喝牛奶。” “那你究竟不中意她什么? ” “我不喜欢圆脸的! ” “是这……样,还不中意她什么? ” “我不喜欢她那双手! ” “手……她手是大了点……可白啊……” “再白我也不喜欢! ” 他们互相隐忍地注视着,比赛涵养。 她忽而一笑,用息事宁人的语调说:“得,算我今天白费了番心机。我三妹 也没对象呢,过几天我再安排你见见我三妹。咱们吃饭吧! ……”边说边解下围 裙。 他一步从豆盆上跨过去,跨到她跟前,咬牙切齿地说:“告诉你曲秀娟,你 有一万八千九百九十九个亲妹妹,我这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娶她们哪一个。这口 气我是跟你赌定了! ” “你跟我赌什么气? ”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你装不明白。” “我也告诉你姚守义。你为我儿子操了两年心,我没什么足以报答你的,想 成全你的婚姻,了却你妈一块心病,才把亲妹妹引荐给你。我两个妹妹都不是嫁 不出去的! 你别不识抬举! 我曲秀娟知恩图报,我的好意尽到了。你不领情是你 的事! 从此咱俩谁也不欠谁了。你滚,你给我滚! ” “滚就滚。从此我不跨这门坎儿! ” 他扬扬长长地滚了,一副大丈夫气概。 孩子追出门,眼泪汪汪地拽住他手:“叔叔,你别和我妈生气,别和我妈生 气……我妈这次又没打你……” 当年那一记耳光,不知为什么,连孩子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