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它像疹人的活物,从此以后经常骚扰她的心,经常在她心里造成某种不具体 的忐忑,它吞吃她对他的感情。它仿佛很小很小,寄生在她的灵魂之中。又仿佛 随时会从她的灵魂之中蠕动出来,变得庞大而无形无状,霸占了他们的家的几乎 全部空间,将她和他逼迫在斜对的两个角落,不但吞吃她对他的感情,还吞吃他 们生命的一切营养。并且如同巨蟹似的,吐出一堆堆黏的泡沫,胶住他们,埋葬 着他们…… “剪刀! ……” “在抽屉里。” 他拉开了一个抽屉:“没有! ……” “第二个抽屉。” 他拉开了第二个抽屉:“没有! ……” “第三个抽屉。” 他拉开了第三个抽屉:“也没有! ……” “那就是不在抽屉里。” “废话! ” “是废话。” 她脸上那种讥讽的冷笑更明显了。 “但是你应该知道在哪儿,我现在要用! ” “但是我为什么应该知道在哪儿? ” 她的回答使他万分惊讶。不,简直可以说是有些震惊。他终于转过身看她, 像看中午的太阳,眯起眼睛看。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也眯起眼睛。 睡在小床上的儿子翻了个身。 电视里,仪态端庄举止大方的女主持人正在发奖,典雅地微笑着将一个扁方 的盒子捧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矮小男人,那矮小的男人意识到自己此刻定是摄像 机对准着的目标,尽量挺直身体,力所不能及地作男子汉状,满脸的矜持满脸的 洋洋得意。 那漂亮盒子里装的什么呢? …… 没有一种生活不是残缺不全的——是从哪本书中读到的呢? …… 那漂亮盒子里若什么都没有呢? 空的呢? 或者,只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 这句话——没有一种生活不是残缺不全的——奖给参赛获胜者……那会怎么样呢 ? 那样做了也许这个节目更加受欢迎。一条真理作为奖品,不是比其他的什么作 奖品更好么? 多经济啊! 真理成为真理之前代价昂贵,成为真理之后就削价了。 “你还在冷笑。” 他说。他已经转过身去了,从镜子里望着她。仍眯着眼睛。 他找到了剪刀。 在哪儿找到的? 她思想着的那段时间里,根本没注意他,注意的是电视屏幕上那个仪态端庄 举止大方的女节目主持人。 她叫什么名字? 她的生活也是残缺不全的吗? “你还在冷笑。” 他又说。他从镜子里研究着她。 她也不由得望着镜子,从镜子里研究着自己。 “是的。我还在冷笑。” 她承认镜子里那个事实。 一个清清楚楚的事实。 那面镜子的水银好。 “可怕……” “什么? ……” “你冷笑的样子……” “是可怕……你害怕了? ……” “我? ……我怕你? 我谁也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他们都凝视着镜子,都凝视着对方,也都凝视着自己。 那面镜子的水银好。 “镜子是用我的工资买的。”她说。 “是用你的工资买的又怎么样? ”他说。 “不怎样。但这是一个事实。” “是一个事实又怎么样? ” “不怎么样。我在跟自己说话。” “莫名其妙! ”他嘟哝,开始剪一张报纸。 他已在晚报上发表了十几篇小文章。每篇一千多字,至多不超过两千字。有 一篇还获了“青年论坛”二等奖。他的笔名“文竹”,女性味儿十足的一个笔名。 她认为他给自己起这样一个笔名是可笑的。为了保存他那十几篇小文章,他花九 元钱买了一册大 影集,将它们剪下来贴在影集里。她看过几篇,毫无文采。也无思想可言, 但她为他高兴过。后来就不为他高兴了。她觉得写那类向别人进行说教的东西除 了获得一笔小小的稿费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意义。她承认钱是很重要的东西。 生活对她的最成功的教育,正在于使她明白了钱是多么重要的东西。但为了钱, 不一定非要去写那一类连他自己也根本不信奉、时常背叛、却偏装出诲人不倦的 样子向别人进行说教的新道德经。是的,她认为他是在贩卖新的虚伪的道德经。 什么“爱情的原则”啊、“幸福家庭的分析”呀、“个人价值的反思”呀、“我 怎样理解生活”呀……等等,等等。不是煞有介事地重复别人的观点就是七拼八 凑抄录名人的言论。可有些报纸似乎很需要这样的小文章。所以像他这样舞文弄 墨的人便多了起来。“文竹”如今取代了她当年在报上的地位。 稿费他是一分钱也不花的,再拮据的时候也不花。他一笔笔地存起来,他有 一个小本儿,收到一笔记上一笔。十几篇,五百多元了。她不反对他存钱,但没 法儿理解他的心态。想理解,没法儿理解。以后索性不再企图去理解了,随他那 么认真地做…… 儿子忽然爬起来,站在小床上转圈,却闭着眼。 她赶紧端尿盆儿,走到小床前,让儿子靠在自己身上,口中轻轻发出类似口 哨的声音。 儿子撒了一大泡尿,扑在小床上,挠腿,挠胳膊。 她发现了一只蚊子。它喝足了儿子的血,身体有些沉重,已飞不太动。然而 它分明还要继续喝儿子的血,它嗡嗡盘绕在小床周围。 她拍了几次,没拍着。它消失在小床底下了。 她站在小床边不离开,很有耐心地期待它再现。 一会儿,她又听到了嗡嗡声。 她寻觅着,慢慢转动身体——发现它改变了目标,盘绕在丈夫头顶。 他一边吸烟一边炮制向人们进行说教的小文章。只穿着一件蓝背心,蚊子放 心大胆地降落在他的肩膀上——很宽厚的男人的背。男子汉的背? 她蹑足走了过 去…… 啪! 狠狠的一掌。 他吃一惊,握笔的那只手碰倒了墨水瓶。墨水横溢桌上,立刻浸透他那两页 写好的稿纸。 “你! ……” 他突地站了起来,恼怒之极地瞪着她。 “你疯啦? ”他吼。 嗡嗡之声消隐了。 失望…… 严重的失望。黑雾一般的失望。得不到宣泄得不到安抚无从转移没法减轻的 失望,在她内心里弥漫开来弥漫开来弥漫开来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