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年春天,市郊的一家玻璃制品厂看中了她们的破厂房和破院落在市内的 占地,提出要和她们交换厂址,宁愿补贴给她们三十万元。 三十万元啊! 不是谁都能经常遇到“财神爷”的! 何况“财神爷”自己找上 了门! 她们的厂房虽破,院落虽破,却不是她们的。它可以空荡在那里,月复一 月年复一年地颓败,倒塌,变成残垣断壁直至变成一片废墟而无人过问。但要由 它获得三十万元的话,过问和干涉的人比那破厂房里的耗子还多。 她和马婶欣喜若狂地先去找街道委员会请求批准。 街道委员会主任回答说做不了主,让她们找公社。 “你们想卖厂房? 你们两个女人太见钱眼开了! 那是你们家自己盖的煤棚子 么? ” 公社负责人对她们大发其火。 对方恼怒的态度使她根本不知如何才能解释明白。 马婶便施展她那“忽悠”的本领,跟随在人家屁股后从这一间屋走到那一间 屋,喋喋不休地向人家大谈她们的种种雄心壮志。 最后人家拍起桌子来,指着马婶的鼻子训斥:“你别跟我天花乱坠地吹牛皮 ! 我知道你能‘忽悠’,我可不吃你这一套老娘儿们的伎俩! 允许你们借那块地 方找点活干就不错了! 我从开始就不信你们两个女人能创什么业! 再多说一句, 明天不许你们在那儿干活! ” 结果是一套组合家具起了作用。 组合家具被从破厂房内运走后,她的小伟累得吐血住院。 公社的鲜红大印清清楚楚地落在白纸上,又杀出了房地产管理局的几位男女。 他们说:“没有我们盖的公章,光有你们公社盖的公章,你们这张纸还是一 张白纸。” 她和马婶诚惶诚恐地说:“那就请你们也为我们盖章吧! ” 那几个男女便都笑了起来。光笑不说话,笑得她和马婶如坠五里雾中。 那几个男女见她和马婶不明白的样子,又都庄严起来,各做各的事儿,不再 理睬她们。 她们只有讪讪地离去了。沮丧地在路j 二走着走着,马婶忽然两手一拍,恍 然大悟:“嗨,难怪人家笑咱们,咱们真是糊涂哇! 忘了给人家带来‘盖章费’ 了! ” “‘盖章费’? ” 她更糊涂了。 “是啊,如今时兴这个! 你不信咱们明天带着‘盖章费’再来! ” 第二天,她们又去了。马婶一边说着“请同志们多多支持”之类的话,一边 将一份份用红纸包着的“盖章费”塞到那些男女手中,每份红纸包上还都明写着 “一百元”。 血汗钱使她们那张白纸上又多了一颗公章。 可是人家又告诉她们,还得盖一位处长的私章,还得请那位处长批字。 她们请求引见那位处长,答日处长休病假。唯恐三十万元化为泡影,请求告 诉处长家的地址。终于告诉了,却千叮万嘱:“可别说我们告诉的呀! ” 她们一往无前冒冒失失地来到那位处长家,见处长并未生病,而是在亲自指 挥一伙人装饰房间,贴壁纸的贴壁纸,铺地毯的铺地毯,安吊灯的安吊灯…… 马婶的“忽悠”本领,几经挫折,自信全无,不敢再“忽悠”,畏畏缩缩地 说明来意,结果遭到了处长一顿义正词严的教育。 “这事我知道! 你们搞什么嘛! 给你们公社书记送了一套组合家具对不对? 这叫腐蚀干部你们明白吗? 本来你们这件事是很简单的事,两厢情愿,互立交换 厂地的字据就行了嘛! 你们却偏偏要搞歪门邪道! 本来我的章是可以盖的,我的 字是可以签的,不过是一道手续而已。现在我郑重告诉你们,章,我是绝不盖的 ! 字,我是绝不签的! 不为别的,就为抵制不正之风! 党风党纪,都是让你们这 样专搞歪门邪道的人败坏了的! ……” 在义正词严的那一位处长面前,她们无地自容,羞羞惭惭地告退了。 结果,仍是一套组合家具起了作用。 她的小伟那时已累垮了身体,锯不动也刨不动了。他将他为数不多的存款全 部取出交给了她,连同她和马婶弹棉花做手套挣的钱,加在一起两千八百多,从 家具展销会上买了一套组合家具。 三人用手推车分三次送到那一位“高风亮节”的处长家里。还不敢对处长说 是买的,口口声声说是做的,一再表明绝没有腐蚀处长的不良居心,恳求处长接 受。 处长不是傻瓜,明明看出了是买的。但既然他们口口声声说是做的,处长也 就顺水推舟,佯装确信是做的。既然他们一再表明绝没有腐蚀处长的不良居心, 既然他们恳求处长接受,处长也就不忍拒绝,开恩笑纳了。 如此这般,她们那张白纸上,才盖下了最关键的也是多余的一个章。 处长家的门刚在他们背后关上,马婶便啐了一口,骂道“呸,屎壳郎戴花, 臭不要脸! ” 徐淑芳想到她的小伟当年为了他哥哥的返城,也是靠家具“过五关斩六将” 的,感叹:“许多方面如今都变了,就是这一方面没变,哪天能变一变呢? ” 他淡淡一笑,说:“这一方面也变了啊! 当年他们要立柜,要酒柜,要方桌, 如今要的是组合家具了! 当年是具体管你那件事的人,才卡住你的脖子要这要那, 如今是一个人卡住你的脖子,许多人瞪着眼睛看你,哪一个不打点满意了你的事 都休想办成,这也叫观念更新吧! ” 三人正说着走着,处长十三四岁的儿子追了下来,指着她的小伟问:“你是 木工吧? ” 他说:“是。” 处长的儿子说:“我爸叫你明天上午来给我家装阳台上的封闭窗! ” 那神气那口气,完全像解放前地主家的少爷崽子对一个长工说话。 她觉得欺人太甚,忍无可忍地说:“他是有工作的人,又不是无业游民,可 以随时听凭你家指使! ” 那大孩子骄横地说:“这我不管! 我只管传我爸的话,不来,后果你们自己 负! ” 马婶一旁听了,气愤得巨大的脸盘儿青紫,敢怒而不敢言。 他却爽快地答道:“我还有三天病假呢,我明天上午一准来! 你爸如果要天 上的云彩飘在你家客厅里,那砍了我脑袋我也办不到,不就是安装阳台上的封闭 窗么? 包我身上了! ” 处长的“传令兵”走后,她埋怨他:“你干吗答应? 反正他的章已经给咱们 盖了,字也签了,不答应他又能怎么样? ” 他开导地说:“不答应不行啊! 别看他章已经给咱们盖了,字也签了,稍微 惹他不顺心,他照样还能卡住你们脖子,那就前功尽弃了! 他们大言不惭地讲他 们是老百姓的公仆,实际上老百姓是他们的公仆。如今是这样——你也公仆,我 也公仆。公仆对公仆,谁也别挑谁的理。你也利用我,我也利用你。你利用我靠 权,我利用你靠钱。你敲诈了我,我办成了事儿,各得其所。何况咱们成的,是 于国于民可能大大有利的事业,问心无愧,应该高兴才对! 若在前几年,我才不 会陪着你们这么低三下四地讨一个狗屁处长的好呢? 我宁肯犯法坐牢,也给他放 点血。你们看我的观念不是更新了么? ” 他这一番开导的话,说得循循善诱,又轻松又幽默又乐观,将她和马婶说笑 了。 第二天他在给人家安装封闭窗时,从六层楼的阳台上掉了下来,幸亏他预先 将一根绳索系在腰间,否则便粉身碎骨一命呜呼了。当时处长家没人,处长夫妇 被电力局请去乘游艇游览松花江,只留下儿子看家。是看着他,怕他偷东西。那 处长的儿子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看着他,锁了门不知到哪儿玩去了。处长 家的阳台背街,朝向院子里。那幢楼是新楼,住户才搬进去三分之一。上午九点 来钟,楼院内见不着个人影。他在高空中吊了半个多小时才被发现,可想救他的 人进不了处长家,那门包着白洋铁皮,安全锁。想救他的人只好跑下六层楼去请 来了一位派出所的老民警。 老民警说:“妈的,救人要紧,砸门! ” 破门而入,总算将他救起。又多在高空中吊了半个小时。 他被拽到阳台上时,居然叼着烟! 老民警愕然道:“小伙子,你烟瘾够大的 啊! ” 他说:“吊在高空孤单单的,幸亏兜里有烟有火柴,吸烟解闷呗! ” 夜里,她发现了他腰间一环淤血的深深的勒痕,逼问他,他才讲。 她伏在他身上哭了。 她心里恨透了那个王八蛋处长! 这些,她不愿对记者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