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她用最后一小块面包蘸尽了红烧牛排的汤汁,塞人口中,吞咽下去,像小孩 儿似的嘬着手指。 他阴沉着脸问:“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 她又笑了,笑得仍那么可爱,亦那么可恶。 “那倒不是。我不想结婚,我早把你们男人研究透了。男人结婚前对女人的 好处很多,看电影为我们买票,乘车为我们占座,进屋为我们开门,在饭店吃饭 为我们付账,写情书供我们解闷儿,表演‘此情不渝’的连续剧供我们观赏…… 可结了婚以后呢? 使我们成为烹饪名家! ‘那天在外边吃的一道菜好吃极了,哪 天你也学着做做! ’还锻炼我们的生活能力! ‘怎么连电视机插头也不会修? 怎 么连保险丝也不会接? 怎么连路也不记着? 怎么连……’最后我们女人什么都会 了,成了你们男人的优秀女仆。你们男人还善于培养我们各种美德,控制我们花 钱教我们节俭,用‘结了婚的女人还打扮什么’这句话教我们保持‘朴实’本色。 用纠缠别的女人来教我们‘容忍’,用‘别臭美啦’来教我们‘谦虚’……” 他本来心里又开始憎恨她,听了她这一番话,竞忍不住笑了。 他喜欢听她胡说八道,更爱她了。 “别人告诉我你最近常到体育俱乐部去,想在体育方面出点儿什么风头吗? ” 她放下刀叉,推开被自己吃得一无所剩的盘子,赤裸的手臂贴着桌面向他伸过来。 他误以为她是想主动接受他的抚爱,肆无忌惮地用自己的双手攥住了她那只 手。她却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双手中抽出,眼睛在望着他,就用那只手 默默地将他的那份儿面包和汤拖了过去。 ‘“不,只是想减肥。”他非常奇怪于她的胃口如此之大,却仍能保持窈窕 的体态,完全看不出要发胖的趋势,真使人嫉妒。 “减肥还有更好的途径嘛! 一次普通的热吻大约消耗九卡热量,亲三百八十 五次嘴儿可以减轻半公斤体重。”说完,她继续津津有味儿地吃。 “难怪你这么能吃也不发胖! ”他恶毒地讥讽:“你就不怕得‘爱之病’? ” “你‘老杆’。艾滋病——滋。滋味儿的滋! ”她吞咽了一口,对他加以纠 正。优雅地用小瓷勺舀了一口汤,又说:“我不发胖因为我是劳动女性,日本投 资商在厂里搞了生产流水线,你想偷懒儿都没法偷懒儿,许多女工被累得哭。你 若和我们一样,每天紧张地劳动八个小时也就不必到体育俱乐部去减肥了! 谈恋 爱对我来说不过是八小时之外的一种游戏,一种娱乐,一种有益的运动,是自我 调节精神的方法,是养身之道,我喜欢这一运动。关键在于要‘多、快、好、省 ’,今后你虚心跟我学着点儿,我免费教你! ” 她终于放下瓷勺,用餐纸擦嘴,擦手,然后对他做一个应该走了的手势,率 先站起来朝外走。 他便也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跟在她身后。 “现代派儿……”有人在他们背后似褒又似贬地说了一句。 他不由得回过头。她也回过头。见说话的是两个年轻女服务员中的一个,她 们被看得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谢谢! ”她装出受到赞美的天真而礼貌的小女孩儿那种可爱样子,挎起他 的胳膊。 他们看的电影是《超人》,散场天已经黑了。 她对男演员的英俊形象和健美体魄大大地动了情怀,一边挎着他的胳膊走, 一边和他喋喋不休地谈论:“瞧人家外国人,男人长得像个男人,女人长得像个 女人! 这电影是怎么拍的呢? 咱们中国电影——闲扯淡! 闲扯淡还扯不明白! ” 他们正穿过公园。 明月高悬在他们头顶。月光下,一对对情侣的剪影,或立在角亭,或偎在长 椅,或坐在草地。 四周静谧。 他触景生情,联想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关于保尔与冬妮娅的爱情描写 ——保尔提议和冬妮娅赛跑一段。保尔让冬妮娅先跑,保尔追。当保尔终于追上 了冬妮娅后,冬妮娅喘息着靠在保尔的胸膛上,使保尔第一次对一个美丽的姑娘 产生了亲近之感。保尔就是从那一时刻开始深深地爱上了冬妮娅的…… 他希望体验到保尔当时所体验到的那一种圣洁的情感。尽管小婉不是冬妮娅, 尽管小婉早已将他对爱对女人的圣洁之感彻底打破。正因为那种圣洁之感早已被 彻底打破,他更加希望补偿地体验到一次。 假山后响起了手风琴声,奏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公园里夜色美好。 “男主人公叫什么名字来? ”小婉站住了。 “就叫超人。”他醋意大发。 “我问的是演超人那个演员的名字! ” “我也没记住……咱们赛跑吧! ” “赛跑? ……”她微微仰起了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月光下,她的脸那么 洁白,那么俊,眼睛那么亮。 “嗯。你先跑,我追……看谁先跑出公园的前门……” “可我穿的是高跟鞋呀! ” “冬妮娅当时穿的也是高跟鞋……” “冬妮娅? 冬妮娅是哪个臭婊子? 老实交代? ……” “别问这么多了! ” “那,给我什么好处? ” “给你买一辆自行车。你不是早想买一辆‘飞鱼’牌的自行车么? 包在我身 上了! ” “行,不白跑就行! ”她笑了。于是她向前跑去。 等她跑出二十几米远,他开始追。 忽然她一边飞跑一边喊:“来人啊! 有歹徒啦! ……” 猛地从假山石后跃出一个蛮小伙子,拦腰抱住他,将他摔倒在地,随即扑在 他身上。 紧接着又从假山石后出现一位姑娘,也喊:“来人啊! 抓歹徒啊! ……” 小婉停止飞跑,转身见状,格格大笑,直笑得弯下了腰。 一时间不知从哪儿又冒出几个人,团团围住在地上搏斗的他和那个蛮小伙子。 小婉笑着跑了回来,对那些人说:“别认真,别认真,我们闹着玩呐! ” 拼命压住他的那个蛮小伙子,慢慢从他身上爬起来,瞪着小婉吼:“有你们 这么闹着玩的吗?!” “走吧,谁叫你多管闲事? 真不像话! ”那姑娘挽着小伙子气忿忿地走了。 “是不像话! ” “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 “应该教育教育他们,再别这么闹着玩! ” “算啦,走吧! ” 人们议论纷纷地散了。四周归复了静谧。 小婉瞧着他狼狈地爬起来,忍不住又用一只手捂住嘴噗哧笑了,还说:“这 下我那辆‘飞鱼’牌自行车吹了吧? ” 他给予她的回答是着着实实的一记耳光。他顺着原路朝公园后门走去。 她捂着火辣辣的面颊,柳眉倒竖,望着他的背影像望着一个抢走了她钱包的 凶汉。 他的背影在一些巨大的老树之间显得那么孤独。他一手捂着腹部——其实是 攥着在搏斗时因运气过猛绷断了的窄皮带的两端。他迈的是那种仿佛被捅了一刀 的人踉踉跄跄的步子。 她垂落捂着面颊的手,有些不安地喊:“哎! ……你没事儿吧? ” 他孤独的背影渐渐被那些老树扯开的黑暗之网笼罩了…… 回到家里,父亲用威严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凛凛地问:“你哪去了? ” “办我的事去了。” 他想立刻躲进自己房间,可父亲把守在他房间门口。 “办你的什么事? ” “还能有什么事? 买进,卖出,赚钱。” “你撒谎! 你以为我没去侦察过么? 你那货车的锁头都快生锈啦! 那个饭馆 的窗子上了栅板! 连营业的幌子都不知被大风刮到哪儿去啦! ” “……” “你今天怎么回事,非向老子交代清楚不可! ” “我又哪儿惹您发脾气了? ” “你皮带呢! ” 他腰里扎的是他的鞋带儿。他不知如何回答,欲言又止,觉得没法儿解释, 也解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