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市委、市总工会、局里、市“老干部俱乐部”预先派人送来了十几架花圈, 通知说有头面人物要来参加追悼会。报社派来了记者采访老头子的生平和革命经 历。一切表明,这是木材加工厂有史以来将要召开的最隆重的一次追悼会——因 为是木材加工厂有史以来最不可等闲视之的一个人物死了。 厂里的工人们议论:“嘿,这叫虎死不失威! 再过一百年咱们木材加工厂也 不会出这么一个跺跺脚惊天动地的人物啦! ” “那用说? 死了,还把邢大头治得服服帖帖的! ” “倒抬举了小姚! 讣告上那大名排在局党委书记后边啊! ” 退了休的守义他爸和晓东他爸,认为义不容辞地应该借此时机表达对老厂长 的特殊感情。两位老人主动承担了指挥布置追悼会会场的责任。 于是又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老姚也出马了! 这叫‘草船借箭’,老姚那是 为小姚当上厂长忙活呢! ” “小姚早就是老头子的干儿了! 要不他算老几? 凭啥当‘治丧委员会’委员 ? ” “瞧姚守义那小子装出的一副难过相儿! 其实他心里保准高兴着呢! 快当厂 长了,不高兴骗谁? ” 姚守义真是挺难过的。老厂长死了,他才愈发觉得老厂长活着的时候,的的 确确是个人情味儿十足的好老头儿。尽管有些霸道,有些主观,有些说一不二。 而且,他愈发意识到,老头子是把他看透了的,就像老头子把邢副厂长看透了一 样。周围许多活着的人,却并不能看透到他内心里去。 他内心里没那么多狡猾,计谋,溜须拍马的肮脏企图和沽名钓誉,不择手段 向上爬的念头。他本质上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把他看得很透的人死了,把他看得很卑鄙的许多人活着。 许多人愈来愈不相信别人和他们自己是不太一样的人了。因而人人心目中没 有了好点儿的人。因而世上仿佛也便没有了好点儿的人。他更其难过于此…… “爸,你别凑这份儿热闹了。让人说闲话! ”他希望老父亲也能为他这个儿 子着想着想。 ‘’凑热闹? 我凑什么热闹啦? 老子才不巴望你当官呢! 你以为我就是聋子, 一句闲话没听到哇? “ “听到了,你就回家去吧,何苦在这儿忙得一身灰一身土的啊! ” “你,你管不着老子! 再多嘴老子揍你! ……”正在钉挽幛_ 的老父亲将锤 子一扔,当着些小青工的面,就要揍他这个当车间主任的儿子。 晓东爸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捡起锤子接着钉,还烧火浇油:“揍! 这还不揍 ! 凑热闹……有这么说话的么?!” 可追悼会没开成。 老厂长的家人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他亲笔所写的一份遗嘱:“老子死 后,不开追悼会。谁动这门儿心思,断子绝孙! ”——遗嘱上就这么一句话。有 署名,有印章,没日期。 从那张夹在《毛泽东选集》合订本中的纸看,显然是早在十几年前写的。因 为那张纸的抬头印着一条“最高指示”: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 如今还没处找到这么样的一张纸。这么样的一张纸相当于“无产阶级文化大 革命”的历史文物。 也显然是故意不写日期,留到真快死了的时候添上。而他又死得那么悄然, 大概也早把那份遗嘱忘了。但那毕竟是他的遗嘱。 谁都觉得没有任何权力任何理由不把它当成回事儿。因为不曾发现另一份遗 嘱,声明那一份遗嘱作废。 于是工会主席与其家属紧急磋商,最后“统一了意志”,宣布取消追悼会。 “治丧委员会”当然也就白成立了。“治丧委员会”委员们大部分觉得扫兴。 邢副厂长得到消息,脸上的表情顿然开朗。 有几个小青工们也白买了一挂鞭炮。本是预备开追悼会的时候放的,他们认 为“那老家伙”早该“给马克思喂马”去了! 自从厂门上挂了那两块不怕风雨侵 蚀的大木牌子之后,他们一年四季剃光头,以示对“极左”压制“自由”的无言 抗议……他们非但比“治丧委员会”委员们更其扫兴,简直是觉得“妈妈的”了 ! 死了的老厂长最早坐“吉普”,后来坐苏联“老大哥”援助的“伏尔加”。 “老大哥”变“修”后,以示对“修正主义”的轻蔑,用新“伏尔加”换了辆旧 “上海”。中国之门户对国际商团大敞开后,旧“上海” 更其显得破旧,服务于十一级干部未免太不成体统,便进口了一辆“丰田” 坐,以示紧紧追随时代之改革潮流。老厂长活时常感慨系之地说:“妈那巴子, 现如今皮包公司经理坐‘奔驰’,发了家的老农坐‘皇冠’,老子堂堂正正的十 一级,却坐‘丰田’,够能保持优良传统的了! ” 局领导要与姚守义和邢副厂长谈话,两人同坐那辆“丰田”去。 “瞧这车造的,积灰蒙土的。往后,你得至少每天给我刷洗一次! ”邢副厂 长在车里这么对司机说,“给我”两个字咬出特别强调的意味。 司机连声回答:“是,是……”仿佛那辆小车理所当然地已然是只有邢副厂 长才配坐的专车了。 姚守义当即叫司机停车。 司机将车靠向人行道停了,他说:“我溜达着去。”就下了车,扬长而去。 来到局里,却见邢副厂长坐在会客室。两人互不相视,各吸各的烟。 一会儿,局党委秘书走进,客客气气地对邢副厂长说:“让您久等了,局长 和局党委书记刚才在开会,请跟我来吧! ” 邢副厂长掐灭烟,得意地站起,瞥着姚守义笑道:“既然先请我,我就不礼 让了! ”趾高气扬地跟在秘书身后走了出去。 几分钟后,又一个人走进会客室,问他:“你是姚守义? ” 他抬头看那人一眼,冷冷地回答:“对。” “我是局长。”那人向他伸出一只手。 姚守义将头扭向一旁,不握那人的手,连站也不往起站一下。 局长笑笑,将门关上,落座后掏烟盒,又问:“换一支? ” 姚守义倔头倔脑地说:“不换。” “我的比你的好。我的是‘金键’。” “好也不换。” 局长又笑笑,吸着了烟。 “小姚,你究竟想不想当厂长? ” “不想! ”他回答得相当干脆。 “真不想当? ” “你怀疑我口是心非? ”他有些火了,隐忍地瞪着局长。 局长说:“就算我怀疑你,也不是没有道理嘛,真不想当官的人可不多呀! ” “当厂长有什么好处? ”姚守义吐了一口烟雾,有意摆出玩世不恭的样子。 “好处? ”局长笑了,眼光迅速掠过姚守义,又弹了弹烟灰,“好处,可是 多了。比如:分房子,安电话,调工资……都挺实惠的! ”那眼光,又迅即从姚 守义脸上扫过。 “诱以官禄? ” 姚守义先是觉得这位局长大人真够庸俗的,待到抬眼望一下局长,又觉得那 张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 局长表情严肃起来:“我不过直人直话,把事挑明了说。党既然给予当官的 人好处,那就应该对想当官的人有个比较,有个选择。我们选择了你,这叫一厢 情愿。一厢情愿不行。老百姓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比方我刚才敬你烟,你不 接受,我也不硬塞给你,不然反而会被你瞧不起。‘木材加工厂厂长,也不是非 你姚守义莫属。当然,你有你的优势,当过几年红旗车间的主任,下过乡,吃过 苦,有责任感,有一定的领导能力,给你个机会。我们党如今奉行为尽量多的人 创造机会的原则。你可别把事想拧了。” “这……我是怕……辜负了领导的信赖啊! ” 姚守义的傲慢劲儿被局长一番话彻底扫光了,语调顿时变得谦虚。他低下头, 不好意思继续瞪着局长。他忽然觉得这位局长并非庸俗之人,很开诚布公,很随 便,没架子。 “我们也怕你辜负了我们的信赖啊,所以要和你当面谈谈。”局长见他那支 烟快吸尽,向他递过烟盒,他红着脸弹出一支。局长又将按着的打火机向他伸过 来,他赶紧吸着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