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邢副厂长……我怕……我比他年轻,关系难处啊! ” “局里新成立了外联办公室,他这人有这方面的特长,我们把他调到局里来 当主任。” “他不愿意呢? ” “他会愿意的。韩书记正在和他单独谈话。如果他实在不愿意,可以当工人 嘛! 共产党人,应该能上能下嘛! ” “我……不是党员……” “不是党员也可以当厂长嘛! 我就是先当上了局长,以后入的党嘛! 当局长 前我是林学院教授,出版过三本林业方面的书。我认为我这个局长当得不错。当 上局长后又出了一本书。” 局长笑了。 姚守义也笑了。 “可我…一.还……骂过共产党……” “你指你在整党期间那些言论? 不算骂共产党。有人认为那是反动言论,我 看不是。在这一点上,我和韩书记的看法是一致的,态度是明确的。共产党请党 外同志帮助进行整党嘛,就是真有人骂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党就那么脆弱? 那么 经不起骂? 一骂就垮? 如果党到了这种地步,还领导什么改革? 嗯? 被认为是在 骂共产党的人中,有从内心里爱护党的同志。用老百姓话说,恨铁不成钢。像毛 毛虫似的爬在党这棵大树上的人,才不骂党呢! ” 姚守义不好说什么,光自低着头吸烟。 “我看今天咱们就谈到这儿,你先回去考虑考虑。”局长说着站了起来。 “我……我当! ”姚守义也站了起来。 “当厂长的好处打动了你的心? ” “不! ”姚守义不好意思地笑了,“局长……这么看得起我,我姚守义也不 能太不识抬举啊! ” “决心定了? ” “定了! ” “那咱们还得坐下来谈谈。” 局长又坐下了。 姚守义也又坐下了。 他掏出烟盒向局长献烟。 局长说:“吸我的。有好的不吸孬的! ” 于是他又吸了局长一支烟。 “怎么个当法? ” “还用问? 改革! 大刀阔斧! ” “怎么个改革? 怎么个大刀阔斧? ” “这……”姚守义答不上来。 “我就怕你这么干。这么干你当不长,最多半年非垮台不可! 我希望你当得 长远点儿,半年垮台岂不等于辜负了局里领导? 一个人渴了的时候,常常说一口 气儿能喝光大海,那是愿望,或者叫做吹牛皮。真喝起来,恐怕一瓢他也喝不光, 何况海水是咸的。今天的报上说,改革要只争朝夕,步伐越快越好,越大越好, 改得越彻底越好。这完全正确,但这是愿望。所以你别说什么大刀阔斧,那是大 话,是吹牛皮。你根本不可能做到,局里也根本不可能做到,也就谈不上多么有 力地支持你。你要悠着劲儿干,抻着劲儿改,这是我当好局长的经验。传授给你, 你得信。中央改革的火候还没烧到,你一个小小厂长迫不及待地掀锅,那馒头非 夹生不可。” 姚守义洗耳恭听,越发觉得局长是个可亲的人了。 “我……我在厂里有群众基础,我想不至于……” “不至于怎样? 什么叫群众基础? 别过分自信这一点,别那么幼稚! 你们厂 告你的信不少,四十多封。” “什么? 四十多封! ……”姚守义霍地站了起来。 “坐下。你坐下。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有群众基础,那是群众认为你根 本没可能当厂长以前。你一旦当上了,群众基础就丢了一半,有群众基础就也许 会变成没群众基础了,这是如今的一条规律,还挺普遍。现在一种有意思的现象 是,谁恨谁,就四处散布,说谁谁谁要被提拔了,要被重用了,要高升了,于是 有关方面准收到不少群众来信,揭发检举那个人多么坏多么坏。马克·吐温写过 一篇小说《竞选州长》,主人公还没当上州长呢,便被指控犯有盗窃罪、诈骗罪、 强奸罪,并且有九个肤色不同的私生子……” 姚守义不由得笑了。 “你笑什么? ” “九个,太多了! ” “是啊,太多了……不谈这些。你们木材加工厂的浪费现象很严重,每年十 几万元的损失。我看你第一年内减少浪费就不错了。 改革,改革,具体进行,要一件事一件事地做。某些改革者,新官上任三把 火,三把火烧过,倒把孙悟空自己的毫毛烧光了,不但自己遍体鳞伤,改革之火 也随之熄灭。别做这样的改革者。“ “局长,您放心,减少浪费不是件难事。” “不是件难事? 要减少浪费,就得端正每一个工人的劳动态度。光靠宣传主 人公精神,行吗? 靠奖金? 你们是个亏损厂,哪儿来那么多钱发奖金? 靠劳动纪 律? 劳动纪律一严格起来,工人们能不骂你? 我们过去总强调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群众之中蕴藏着多么多么巨大的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这是很片面的观点,不实 事求是的观点,幼稚的观点。群众不就是张三李四王五姚六徐大麻子杂姓人等吗 ? 看不到群众的惰性,涣散性,麻木性,逆反性和被动性,对改革者是危险的。 改革的某些阻力,也来自于群众身上积淀的消极因素。怎么比喻呢? 类似一种黏 糊糊的东西,能黏住改革者的手脚,甚至黏住他们的思想……” 当局长送姚守义时,他仿佛觉得自己变聪明了些,又似乎变得更糊涂了。他 仿佛觉得自己信心十足,又仿佛完全没有信心了。 但他当厂长的意念却更坚定了。他喜欢担点风险。那样,一个人活着才不无 趣味。 邢副厂长已经坐在小车里了,满脸失宠者的沮丧表情。 局长和蔼地问邢副厂长:“想通了? ” “想通了。”邢副厂长本不愿笑,又习惯了对上级笑,那种笑就非常之勉强, 非常之苦涩。 “想通了好,想不通不好。” 局长同姚守义握过手之后,又对邢副厂长说:“你要认真负责地向小姚交待 厂里的工作。” 小汽车开走,姚守义和邢副厂长,一个将脸转向左边,一个将脸转向右边, 各自望街景。 忽然邢副厂长吼道:“停车! ” 司机如同没听见,继续开。 “聋啦? 我叫你停车! ” 司机扭回头看他一眼,并未停车。 “我不回厂! 到医院拔牙去! ” 司机将车开过红绿灯,正缓缓靠向路边。 姚守义语气平和地说:“先送邢副厂长到医院! ” “好嘞。”司机开走了车…… 姚守义在厂长办公室从上班到下班连续坐了三天,耐心地等待有人来向他请 示工作或者汇报工作。然而没人来向他请示,也没人来向他汇报,三天中连他办 公桌上的电话也没响过一次。二十七八岁的女秘书坐他对面,翻了杂志,又翻报 纸。 今天她看的是一本《法制文学》。 上午明媚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也照在他身上。她看得出神入画,他若有所思 地吸烟。 “你别吸了行不行? ”她说,没抬头。 “行,行……”他立刻将烟掐灭。觉得她的语气太冲,问:“你怎么跟我说 话呢? ” “你想我怎么跟你说话? ”她仍不抬头,只是撩起单眼皮儿,向他射出两束 桀骜不驯的目光。 “跟厂长说话不能客气点吗? ” 她撇撇嘴,口中发出两个鼻腔音——“哼嗤”,将身子一转,脸朝墙了。 “以后上班时间不许看杂志。” “……” 她翻过一页,接着看。 “讨厌! ” “说谁呢? ” “苍蝇! ” 一只大麻蝇在窗子上嗡嗡乱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