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来劲! 倒是新厂长的老母亲老父亲忍受不了孤立,劝儿子将厂后门重新开放, 以平众怒。 当儿子的回答:“我才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万里长城不倒,后门不开 ! ” 老父亲老母亲觉得儿子从此是管不了,无可奈何。 严晓东的父亲,却大老远地跑到厂里来,给老哥儿们的儿子撑腰眼,到各科 室各车间叫号,要跟反对新厂长的那些个兔崽子们“较量较量。” “怎么着? 老厂长死了,就再没人治得了这个厂了么? 要‘反教’? 谁想‘ 反教’谁给老子站出来! 文来文对! 武来武挡! 堵了个厂后门你们就骂新厂长? 还骂共产党? 今天我老严头就是来骂你们的,看谁敢还口? ……” 没人敢较量。文的不敢,“武”的也不敢。因为他浑不论,是老朽了的“拼 命三郎”,并非虚张声势。 姚守义得知后,派秘书小王坐自己的专车将晓东他爸送回家去。 他临下车说:“告诉守义那小子,别怕事儿! 隔三差五的,我就会去厂里骂 一回! ” 新厂长对所谓群众的理解,由局长所教导的感性认识,一跃而达到理性认识 的崭新水平。一精至斯。他内心里反倒踏实了。也相应地更加深思熟虑,“守备 綦谨”,不给心怀敌意的人们进一步张扬宣泄的机会。 局长亲自打来电话:“小姚,你那儿怎么了? ” “没怎么啊? 我不过就堵上了厂后门啊。” “我可是又接到了不少告你的信呀! ” “没揭发我有九个肤色不同的私生子吧? ” “暂时没有,需要我亲自去坐坐镇不? ” “别来,别来,我这淡化处理呢。” “淡化处理好。是门学问,努力实践,努力掌握……” 一个星期后,骂娘的不骂娘了。似乎要拿眼把新厂长瞪死的,见了新厂长也 不做金刚状了。甚至当时最愤怒的那些个人们,见了新厂长也开始点头微笑,打 招呼说几句话了。人们绕着工厂围墙上班下班来来往往,也就习惯了。 群众的情绪都转移到物价方面去了,厂后门被堵死的事也没人提了。 各科室、各车间的头儿们,开始向新厂长汇报工作,请示什么什么的了。有 些工作,有些事情,到头来他们还是自己不敢做主,非得汇报非得请示不可的。 不管厂长是新的是旧的是年轻的是年老的是姓姚的还是姓其他的…… 他想:我战胜了……群众。是的,在第一个小小的回合,我——厂长——战 胜了他们! 这是值得高高兴兴的。群众并非永远是英雄,更非从来是英雄。某些 时候,必须战胜他们,首先必须战胜他们的惰性。绝不让步,绝不妥协。其次才 是领导他们,才是管理他们,才是和他们打成一片…… 耳边,电锯声响刺耳。 噪音。正是在这种刺耳的噪音之中,劳动力和生产资料转变为生产价值,也 将重新集聚和形成着莫名的愤怒。它将在何时,又以何种方式宣泄呢? 他无法预 知。 “国际旅游俱乐部”是A 市的第一座四星级饭店。它外观宏伟,内部设施富 丽堂皇。 陈先生在这里包下了三间客房:一间自己住,一间二十二三岁的女秘书住, 一间作为洽谈业务的临时办公室。 徐淑芳在这里已经与陈先生会晤过多次了,每次都有副厂长曲秀娟在座陪同。 相应地,陈先生的秘书自然也每次都在座陪同。 昨天,双方终于签订了一份合同——由陈先生向百花玩具厂投资外汇三百万 美元,二十年后偿还。并且在今后五年内包销百花玩具厂的出口产品。作为互惠 条件,陈先生索取百分之十利润。同时签订了一份双方长期合作的“意向书”。 今天,陈先生亲自给徐淑芳打电话,希望“单独会晤”一次。她答应』。 他的秘书陈小姐在铺紫红地毯的高高的大理石台阶上迎候她。宽阔的前大厅 寥寥数人分散而坐。水池中,石雕鲤鱼口喷清泉。陈小姐挽着她的手臂,引她走 到水池旁一张仿古陶瓷桌旁,两人分别坐在两只鼓形凳上。 身材修长,容貌清丽的陈小姐低问:“要可可,还是要咖啡? ” 她说:“要咖啡。” 于是陈小姐以优雅的手势召来穿蓝色西服衣裙头扎雪白A 字巾的妙龄女侍礼 貌地说:“请小姐送两杯咖啡。” 她默默掏出钱包放在桌上。 “我付钱。”陈小姐莞尔一笑。 她觉得对方那一笑并不轻松,隐隐地预感到此次“单独会晤”,将可能有什 么出乎自己意料的结果,她的心理本能地处于外交周旋的机警状态。 “接受您的雅意。”她也一笑,将钱包收了起来。 片刻,女侍送来两杯咖啡,翩然离去。 陈小姐双手叠放在光滑的仿古陶瓷桌面上,注视着她的眼睛,语调缓慢而庄 重地说:“徐厂长,家父邀请您来,却又没有勇气会晤您了,所以,此次与您倾 心一谈的机会,就荣幸地落在我身上了。” “家父? ……”徐淑芳不禁一怔。 “我并非陈先生的秘书,而是他的女儿。” 徐淑芳满腹狐疑。 “难道,我们都姓陈这一点,丝毫也没引起您的什么猜测吗? ” 徐淑芳只有摇头而已。 “您也从没注意过,我们的容貌是多么相像吗? ” 徐淑芳仍摇头。 “看来您是个不习惯于对别人进行猜测的女性。”陈小姐又莞尔一笑。显然, 她努力想使谈话轻松,但却分明并不能胜任愉快。 “我不认为那是文明的习惯。”徐淑芳也又一笑。她那种亦庄亦谐的语调告 诉了对方,她们的努力是完全一致的。 “猜测之心使人类丢掉了许多文明。”陈小姐掏出烟,敬给徐淑芳一支。于 是她们都吸烟,都仿佛欣赏地望着喷泉。 陈小姐诚挚地说:“家父特别嘱托我,请徐厂长原谅。” 徐淑芳将目光收回,望着对方笑道:“我想,在国外女儿以秘书的身份随同 父亲,是不足为怪的事。” 她心中暗暗猜测对方与自己进行这次“单独会晤”的最终目的。 “家父此行,其意不在商务。” “……” “也不是为了寻根。” “……" ”更非为了满足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心理。“ “如果我的判断不错,陈小姐是否在向我暗示,我们与令尊昨天签署的合同, 隔夜之间,变成了白纸一张? 这便是令尊今天邀请我来‘单独会晤’届时又没勇 气见我的原因么? ”百花玩具厂厂长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而果真如此,她准备立 即告辞,并且永远不想再见到那位彬彬有礼的美籍华人陈先生,尽管这陈氏父女 给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她不能容忍被愚弄。 “不,徐厂长的判断大错特错了。家父在商务方面是言必信,行必果的。尊 重合同像尊重法律一样,是家父数十年坚持的原则。 那份合同永远不会是白纸一张。“对方信誓旦旦。 徐淑芳内心踏实,随即一笑,亲切地说:“我与令尊坚持的是同一原则。” 她缓缓擎起杯子,小饮一口后,放下杯子问,“那么令尊驻留本市,究竟为了什 么呢? ” “徐厂长,如果我请求您的话,您有耐心听完一位美籍华人家族的简要家史 吗? ”陈小姐也缓缓擎起杯子,啜饮一口,目光期待地望着徐淑芳。 “十分高兴。”徐淑芳轻轻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双手托腮,作出洗耳恭听 的样子。 “谢谢。”陈小姐放下杯子,娓娓地说,“我曾祖父是华工,在美国西部铺 过铁路。我曾祖母是一位美国参议员家的中国女仆,她是追随我曾祖父到西部去 的。她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就是我祖父。我曾祖父后来死于美国西部暴徒枪下。 我曾祖母便带着我祖父,经历千辛万苦,又回到了城市,做洗衣妇。我的祖父长 大后,当了面包店的伙计。他的最大愿望是自己开个小小的面包店,然而直到他 死时也没能实现这个野心。但是他唯一的儿子却在艰难时日读完了大学法律系, 并且获得了法学博士学位。那便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曾梦想成为华人大律师, 甚至梦想当诗人,还出版过一本无人问津的诗集。博士学位并不能使一位中国洗 衣妇的儿子在美国前程似锦。那正是美国的商业恐龙爬行无忌的时代,恰如中国 目前所处的特殊时代一样。您赞同我的看法吗? ……” “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她机智地引用这句不知在哪本书中读过的话作 为回答。 “那一时期的美国社会给予家父的最成功的教育,是使他懂得了面对现实, 使他懂得了物质的富有是必要的。因为穷人不能自给,也不能助人。那一时期的 美国,世人莫不争做生意,这一点也像目前的中国一样。科学和艺术尽管受人尊 重,科学家和艺术家却有陷于穷困潦倒境况的忧虑,倘他们的发明和艺术创作不 被商人们所认可的话。于是我的父亲便彻底丢掉了成为华人大律师和当诗人的梦 想,而作了一名出色的推销员。父亲的推销才干渐渐受到上司的赏识,好运气从 那时才开始向他招手。而当他有了一点点积蓄后,便实现我祖父的遗愿,自己开 了一个小小的面包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