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秦岑走下跨街桥时,又滑了一跤。一进入酒吧,小俊小婉立刻起身。 她说:“你们坐吧,坐吧,继续看你们的!” 小俊说:“哎呀经理,你怎么满身雪呢?”——赶紧抓起块餐巾走到她跟前替 她拂雪。 她旋转着身子说:“滑了两跤,摔得膝盖好疼。春节联欢会有意思吗?” 小婉一边沏茶一边搭言:“意思不大,我俩闷得慌,刚打开电视一会儿。经理 你的茶就放这儿吧?” 她说:“大年‘三十儿’的,又没客人,不看电视解闷儿干什么呢?” 心情好,对小俊和小婉说话的语调,格外亲切。小俊替她脱下大衣,去往她的 办公室,挂在衣橱里。再回来时,见她已和小婉并坐着一块儿看电视了。而桌上, 多了几小盘黑瓜子、白瓜子、炸薯条、果糖和巧克力点心什么的。 三人又看了一会儿电视,彼此陪衬着你照顾我情绪我照顾你情绪可笑可不笑地 笑了几阵,就都渐觉无所事事地有些无聊起来。 小婉忽然说:“经理,咱们还有不少窗花和拉花呢,趁这会儿没事,我和小俊 给咱们酒吧增添点儿春节气氛吧?” 小俊也说:“对,对,还有好多小纸灯笼呢!”说罢,也不待秦岑说句话,起 身跑往库房,转眼连一只大纸箱也捧了来。 那些窗花,其实就是剪纸,背面预先涂了一层胶,将护胶纸往下一撕,便可大 省其事地往窗上贴。秦岑看了几幅,无非鹊雀登枝、娃娃抱鱼、神鹿送财、寿星献 桃之类,图案中套剪着“恭喜发财”、“新春福至”等等大吉大利的字,细看剪工 倒也巧妙。至于那些拉花和灯笼,是折叠着的。 小俊展开一个纸灯,取悦地问秦岑:“经理你看好看不?今晚不派上用场,初 一到初三咱们休息,过了初四就有点儿晚了。” 秦岑说:“好看。亏你俩这么有心,还为咱们酒吧预先买下了这些。总共花了 多少钱?我双倍给你们!” 小俊说:“经理,我们不能贪人之功。实话告诉您吧,是那个您看着最不顺眼 的家伙买的!” 秦岑“哦”了一声,奇怪地问:“谁是我看着最不顺眼的家伙呀?” 小婉说:“还能有谁呢?说是那个傲得咱们都不愿搭理他的人呗!” 秦岑又问:“你是指乔祺吗?” 小婉点头道:“他一个多月前就买了,说今晚要亲自来布置一番,给您个惊喜!” 秦岑一撇嘴:“他以为我就那么容易惊喜的吗,可笑之极!”——但正因为是 乔祺买的,内心里又是一阵禁不住的高兴。 小俊说:“他还有可笑的事儿呢!” 秦岑又“哦”了一声,故意板着脸问:“说来听听。” 小婉抢着说:“您没到酒吧之前,他打过一次电话,给我和小俊拜年。还说根 据我俩一年来的突出表现,应予表扬!” 秦岑又一撇嘴:“要表扬谁也轮不到他呀,确实更加可笑了!” 小俊帮腔地说:“就是!他又不是老板,把自己摆什么地位了!” 秦岑又问:“他还说什么别的可笑的话没有?” 她这么问,是因为心里有几分发虚。万一乔祺这家伙不甘继续再当影子老板, 已经对小俊小婉透露了真相,可笑之人说可笑话的,不就是自己了吗? 小俊诚实地回答:“他再什么都没说,我俩也不爱多听。” 小婉也说:“我俩是经理您的人,又不是他雇的人,跟他啰唆什么呢!” 小俊又说:“他电话里告诉我们,他今晚还一定要来呢!” 乔祺并没透露什么真相,秦岑也就放心了。 她仍板着脸说:“他最好别来,眼不见,心不烦。” 小俊说:“那经理您把他的联系电话告诉我,我给他打个电话,不让他来!” 秦岑又是一愣,随即掩饰道:“我平时不和他联系,哪儿有他的什么联系电话! 他要来就随他来吧。好歹他也算是咱们酒吧的一名雇员,大年‘三十儿’的,人家 要来和咱们凑一块儿热闹热闹,我非不许人家来,不是也太不近情理了吗?” 小婉说:“还是经理会处理关系!多么不讨人喜欢的人,都善于团结他。小俊, 经理多值得咱们学习呀!” 小俊说:“是啊是啊,可……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秦岑说:“都派上用场。咱们也不能太辜负了人家对酒吧的一番好心思!你俩 布置,我不插手。我要安安静静地坐着吸支烟了。” 于是她就吸起烟来。 于是小婉小俊两个随心所欲,你指挥我,我支使你,这个忽东,那个忽西,忙 碌开了,而且不亦乐乎。 秦岑平常很少吸烟。只在心情特别好和特别不好之时,背着人吸一支半支。她 这会儿吸烟,自是由于心情特别好。 秦岑一边吸烟,一边想像自己将小婉小俊对乔祺的议论告诉他时,他究竟会是 什么模样。她已太了解他了,知道他才不当回事儿听呢!莫说是小婉小俊了,就是 在“伊人酒吧”打工的女孩儿有一个算一个,再加上所有酒吧的常客都在背后以不 屑不敬的话语议论他,他可能还是不当回事儿。他倒不是根本没有自尊到了那么一 种程度。不,不是的。而是因为他活得太自我了。自我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但那 其实又非是什么高傲的自我使然。而完全是情愿选择的孤僻的生活方式,于是仿佛 到了一种说三道四任由人的境界似的。好比只在夜间活动的动物,根本不在乎人对 它们的看法。于是秦岑就进一步想,她得对小婉小俊的话添油加醋,也许才能从他 脸上看到几分诧异的表情。他这个人很少对什么事表示诧异。她只记得他诧异过一 次,那是因为她告诉他,有几名安全局的人哪天出现在他们的酒吧里过。他当时诧 异地耸起了双眉,然而一双眼睛却眯了起来,充满疑惑地看她。后来她打探清楚了, 那一天他们只不过是慕名而至,几个朋友凑在一起聊聊天,并没什么公干。当时他 那种诧异的表情像极了梁朝伟回眸睇视的表情,让秦岑爱死了迷死了。她渴望再一 次见到他脸上出现那一种难得一现的表情…… 秦岑正一个人独自寻思得出神,旋转门一转,乔祺来了。他还拎着一个大提包, 里边不知装满了什么东西,看去挺有分量。他没戴帽子,羽绒服的拉链一直拉到上 端,一掌多宽的高领护着脖子,连下巴也护住了。他的长发上挂了些霜,仿佛鬓发 半白之人,看去历经人生沧桑的形象。 小婉小俊两个仍在忙,都没注意到他进来。只秦岑注意到了。她望着他往起站 了一下,却很快又坐了下去。 他放下提包,大步向她走去。 她急忙又使眼色又做手势,那意思是坚决地制止他的接近。 他只来得及向她走过去两三步,犹犹豫豫地站住了。 而她,刚坐下去又站了起来,望着他退到离她较远处去了。 小婉小俊还是没有发现他。 她抛给了他一个吻,接着指指两个女孩儿。 他摇头,表示要按他的既定方针办。 而她,用手指在空中一笔一画写了两个大大的字是——“听话”。接着,还在 空中添写了一个惊叹号。 他不能对她的敏感反应置之不理了。他终于点了点头,表示对她的意思完全明 白,并且全盘接受了。 那时,这酒吧里四个人的情形颇有剧情意味,两个女孩各自专注地干着她们的 事;秦岑和乔祺却相向而立,一动不动地望着对方,如同两个武林高手在暗自较量 内功——使情形看去像是被戏剧或影视导演导过的一般。 在秦岑这方面,没见着乔祺时,其实巴不得他别理会自己用手机跟他说的那些 话,甚至一路走来已根本忘了她说过的话;进得门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走到她跟 前紧紧拥抱住她,吻她,大声对她说:“我爱你!我爱你!”并且紧接着扭头对小 婉小俊两个女孩儿大声而庄重地宣布:“我要娶她为妻!我要和她结婚!”——倘 他真这样,她也会当着小婉小俊的面热烈地吻他,同样大声表白:“我愿意!我愿 意!我早就想和这个男人结婚做他的妻子了!”——那么,什么谁股份多谁股份少 呀,什么谁是真正的老板谁只不过是名义上的老板呀,什么结了婚对自己有利还是 有弊呀,什么别人们的看法如何呀,总之一切一切曾令她掂量来掂量去的心理障碍, 就会全部烟消云散统统见鬼去了。但乔祺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在酒吧这个特定环境 里,她的本能却又屈从于两年多的时间内在众人面前表演惯了的习性,一味作出着 相反的反应了。而她内心里却在急切地对他说:“别管我怎么样呀你这个傻家伙! 你还呆呆地站在那儿干什么呢?赶快过来按你的想法做呀!唉唉你这个男人!在你 的或我的床上时,你表现得怎么不这么老实这么听话?!……” 在乔祺方面,没迈进酒吧没见到秦岑时,也是将他的决定想像得特别容易实行 并且会实行得情绪特别热烈特别饱满特别激动可以一气呵成的。但是在半路用手机 和秦岑说过话后,已感到自己单方面之决定的合理性,正受到着严重的质疑了。是 啊是啊,结婚非是一厢情愿之事。她不同意,他又怎么可以一意孤行呢?等走到了 酒吧门前,原本十分坚定的决心,已动摇没了七分,仅剩三分犹存了。而那三分, 进得门后,是经不住秦岑那一种表示的阻击的。彻底瓦解,实属自然而然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