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他站住了。摇晃着甩了一下汗,侧转身回望——老师也上桥了,站在枕木人行 道的那一端目送着他,身影披雪,依稀可辨。在他和老师之间,是他两次留下在桥 上的脚印,比桥那端老师的身影清晰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回想老师对他说过的话。却也奇怪, 当时稀里糊涂懵里懵懂的,似乎老师说了些什么话,并没听到耳朵里去。但一经认 真回想,有几句话竟只字不差地萦绕耳旁。 “从现在起,你抱在怀里的这一个女孩儿,她是你的了。你要爱护她,使她能 在你的爱护之下成长起来,像你就是她的父亲那么爱护!” 又仿佛,站在他背后,站在桥那一端的老师,运用了一种神秘的法术,远远地、 默默地,仍能将以上几句话传送到他耳中,播入到他心里。 当他走至枕木人行道的尽头,不由得再次回望时,桥那一端已不见了老师的身 影。但他知道老师仍伫立在那儿,因为在洁白的桥面和漫天飘舞的雪花织成的天幔 之间,有着一截黑色。像黑色的墓碑。而老师那一天穿的是黑色的裤子。他想,老 师眼力再好,那也不可能望见他了。因为他的棉裤棉袄之外,罩的是一身黄色单裤 单衣,并且快洗白了。 下桥时,他不慎滑倒。先是单膝跪下了,接着另一条腿也不自由主地跪下了。 他怕自己身体前倾,趴在地上,压了孩子,反应迅速地及时向后仰身,结果一屁股 坐在自己后腿上了,于是瞬间后背也着地了,像幼儿园里一个仰倒在滑梯道上的孩 子,怀抱着女婴,从两米多高的铁路路基上滑将下去,惯力使他的身体滑到了路基 底下还未停止,又继续滑出了四五米远。 他在雪地上坐起,掀开被角看看,怀抱中那小小人儿醒了,睁开了眼睛。在似 乎没有眉毛的小脸上,一双围棋黑子那么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他不明白 婴孩儿的眉毛是要随着年龄一岁岁大了才能逐渐长密成形的,心中很是奇怪她长有 那么大那么明亮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却怎么没有眉毛呢? 雪天雪地中,她那仅仅长了四颗牙的小嘴咧开了,冲他格格笑了两声。那时她 那张小脸的样子使他觉得,她像极了图画书上圆头圆脑的鼹鼠宝宝。 “你笑什么你!不是因为你我能滑倒吗?” 他嘟哝着站了起来。 几片雪花落在那小脸上,融化在那张小脸上,在那张小脸上变成了几滴小水珠。 她又格格笑了。 在他听来,她那笑声里,似乎还有种看他笑话的意味儿哪! 而她一笑,她小脸上的几滴水珠,就淌到她脸蛋两边的梨窝里,并且暂时存在 梨窝里了。还有几片雪花落在她的小嘴唇上了。上唇落了一片,下唇落了两片,顷 刻融化在她唇上了。她竟伸出了粉红的舌尖,舔自己唇上的雪水,看去仿佛很受用。 他将被角盖上,又往前走。 孩子哼唧了一声,哭了。 “别哭,别哭,不盖上可不行,那你会冻着的!” 他一说话,孩子立刻又不哭了。 可是只要他不继续说话,她马上就会哭起来。 “你呀,你呀,你连眉毛都没有,你长大了可怎么办呢?哪个男人愿意娶一个 不长眉毛的媳妇呀!……” “咱们不走那条路了吧?我抱你都抱累了!咱们从野地里插过去,那样咱们可 以少走五六里路呢,那样咱们可以快点儿找到家。行不行?行还是不行,你倒说句 话呀!” 当然,她一个字也没说。只不过不哭了而已…… 那一天,那一时刻,性格内向,少言寡语,平素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的坡底村 的十五岁少年,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说话,仿佛要将以后几年里说的话一股脑儿全部 都超前说完,而在以后的几年里宁愿干脆做哑巴。 没多久,他说话说到了口干舌燥山穷水尽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地步。连胡说 八道的话都想不出来了。 可是不说是不行的。不说她就哭呀。 于是他只有哼,只有唱;哼他学过的曲子,唱一切他会唱的歌。气喘吁吁的, 跑调是在所难免了。 在被角底下,她一次一次格格地笑。每次只笑两声,一次也没超过两声。他跑 调了她笑,他没跑调她也笑。仿佛在她听来,还是跑调了。仿佛他的嗓音因为跑调 了听来再怎么可笑,也只配博得她两声笑。 那时,老师对他说的话,他只能记住重要的两三句了: “她是你的了……” “你就像是她的父亲那么爱护她……” “你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我们之间今天的事,包括对你的父亲……” 从江桥那儿到坡底村,大约有十二三里的土路。是乔祺的父亲当年为了表示对 “备战”号召的响应率领坡底村人修筑的。它虽然毫无“备战”意义,但却毕竟算 是一条路,使农民们进城着实方便了不少。 横穿野地的乔祺,走了半个多小时就开始因自己的决定而后悔莫及。野地终归 是野地,比那一条路难走多了。经大雪覆盖,雪下的坑坑洼洼冰冰沼沼看不出来了。 他几次滑倒,也几番踏破了雪下的薄冰,双脚陷入冰下冷彻肌骨的泥水中。他想返 回到路上去。回头看看,已离得很远,不甘走回头路,只有跟头把式地继续向前。 又走了不久,他的情形已狼狈极了。鞋子陷掉了一只,父亲为他买的棉手套也丢了 一只。而双膝以上的两截棉裤腿都湿了,还沾满了稀泥。失去了鞋子的那一只脚也 被扎了,使他走起来像瘸子了。这一切苦难还都不算,最令他穷于对付的是他的嘴 仍不能闲着。不管是像“磨豆腐”的老太婆似的絮絮叨叨,还是哼,还是唱,总之 他口中得不停地发出着某种声音。哪怕是吹口哨。说“不停”有点儿夸张,停一会 儿是可以的,但超过五分钟就不行了。超过五分钟,她就会哼唧。哼唧是前奏,是 警告,倘居然没被重视,她就会哭。因为有了保护她的经验,坡底村的少年虽然自 己饱尝苦难的滋味,却一点儿也没惊着她吓着她,更没磕着过她压着过她。她竟然 毫发未伤安然无恙。令他始料不及也更加糟糕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小被子不知 何时被她蹬松了,她的两只小脚丫从被子底角暴露了,已经冻红了。他顿时心疼起 来。赶紧掀开盖着她脸的被角一看,她的一只小手也不知何时从被子里挣了出来, 正津津有味儿地嘬自己大拇指呢!终于又一次重见天日,这分明是她所盼的,她感 激似的冲他格格笑了两声…… 坡底村的少年除了当机立断,马上脱下棉袄包在她的小被之外,再无良策。 他那么做了。 是的,那一个大雪天那一路上的种种经历,对于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真的 无异于是一场苦难。虽然他只不过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虽然他年纪小小时就死了娘, 但是从小长到大,却从没像那一天那么责任重大孤身无援过。 那一天他怎么也没想到,抱在他怀里的那一个小小人儿,日后会逐渐与他形成 一种撕不开扯不断越撕越扯越发密切的关系。依他那十五岁的少年的头脑推测,恩 师至诚相托的这一件事,大概也就是十天八天的事。往长了说,是一个月的事。再 往长了说,是半年一年之事。再怎么长,大约也不会长过一二年去。 这农村少年早就巴望能获得一种机会报答恩师对自己的栽培了。 现在这一种机会终于降临了,他对自己的承诺无怨无悔。非但无怨无悔,还有 几分感到欣然。 他受一种大意志的支配,赤着一只脚,步步踏雪,不管不顾前边雪下的野地还 有多少冰窟泥沼,以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气概直奔家这个目标而去…… 一个半小时后他终于回到了家里,他已快变得没了人样。 冬季的农村照例没什么农活儿,当村长的人也比较的闲在着了。 他的父亲气管炎犯了,请了假没到公社去开什么对农村基层党员干部进行政治 教育的会,正斜卧在火炕上看报。 父亲惊愕地问他:“你?……怎么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他先没顾上回答,先将她轻轻放在了火炕上,之后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 气。 父亲坐起,狐疑地瞅着他那包卷住的泥雪巴叽的棉袄又问:“那……那是什么?” 他打开了棉袄,露出了里面的小花被;掀开被角,露出了那小小人儿白白嫩嫩 的脸。 他说:“是个女孩儿。” “谁家的?” “不知道。” 他父亲的嘴白张数次才又问出一句话:“那……你你你……你从哪儿抱来的?!” 而这时,小被子已全被小手小脚弄开了,其过程如同卵生的什么小动物弄破它 们的壳。随之,身上只着一件小红兜兜的女婴大耍杂技。她动作高超地抱住她的一 只小脚,轻而易举地用她的小嘴含住了自己的大脚拇趾。在小红兜兜的衬托之下, 她那一节节胖嫩的四肢,柔若无骨,白得像粉皮儿上再撒一层精白面粉。 “捡的。” 十五岁的少年低下了头,声音也小得刚刚能让父亲听到。这是他在路上决定了 的回答。并且决定,无论受到怎样的惩罚,都不改变。在他想来,这么回答是惟一 最好的回答,虽然明知必将激怒父亲,但只要自己一口咬定,便可大大减少父亲对 他的盘问。 他横下一条心,势必得让父亲接受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