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再说一遍?!” 父亲果然一下子被激怒了。 “捡的。” 当儿子的脸不变色心不跳,也不弯腰,用他那只满是泥的赤脚,将另一只脚上 的鞋蹬掉了。 “你你你……你敢说你捡来的?!” 父亲的手掌,在木炕沿上重重地拍了一记。 大脚拇趾从女婴的小嘴里吐了出来,然而那一只小腿还斜翘空中。她的小脸循 声一转,围棋黑子般的一双眼睛瞪着那身为父亲的大男人的脸。 “就是捡来的嘛。不敢说也得这么说,敢说也得这么说。” 当父亲的又白张了几次嘴。彻底的算是白张,一个字都没能再说出来。 儿子似乎蛮有道理地说:“不让我说捡来的,那你让我怎么说?” “我揍你!” 当父亲的双腿垂下了炕,气急败坏地用双脚探寻他的鞋。 这时,炕上的女婴哼唧了两声。 儿子提醒道:“爸你别这么大声嚷嚷。你会吓着她的。她要是被你吓哭了,我 可不哄……” “浑蛋!……” 父亲的脚穿上了鞋,一步跨到儿子跟前,举起了巴掌。 当儿子的将身子一挺,脖子一梗,紧闭上了眼睛,预备挨一记狠狠的耳光。 哇!…… 女婴突然哭了。 那一种哭声,用响亮已经不足以形容。那简直是一种嘹亮的哭声。冲锋号似的 使人热血沸腾准备前仆后继的一种哭声。 父亲的手僵在空中了,腮上的肉气得直搐。 儿子的眼睁开了。他感激地向她一瞥,觉得是获得了强大的道义声援。 他以策略的一心要化干戈为玉帛的语调说:“看,怎么样?……” “你你你……别让她哭!” 父亲僵在空中的那一只手,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地扇了儿子一巴掌。却没扇在他 脸上,而是扇在他后脑勺上。 儿子心中窃喜一下。他明白,这意味着局势正朝有利于自己的方面转化。 他几步走到炕前,将上身趴在女婴旁边,歪着头,脸凑脸地对她说:“哎,别 哭,别哭。看,有我在这儿呢!你不认识我了吗?……” 围棋黑子般的那双眼睛瞪向了他。她立刻不哭了。 他将嘴凑在她耳畔,又小声说:“你真好,够朋友!……” 她当然是听不懂他的话的。 但她分明已经熟悉了他的声音,而且也分明不讨厌他的脸。 对婴孩儿,熟悉的声音是安心丸。他(她)们首先是通过熟悉的声音来获得安 全感的。大抵如此。好比小动物是通过气味辨识母体的。 她格格笑了。 她其实是一个不爱哭很爱笑的女婴…… 那当父亲的大男人,顿感自己在儿子面前下不来台。 他哼了一声,退回炕边,相背而坐,卷好一支烟,满心的恼火不得发泄,闷声 不响地吸起烟来。 他刚吸两口,儿子抗议道:“爸你别吸了,看呛着她!” 当父亲的扭头狠狠瞪了儿子和女婴一眼,起身离开,躲到另一间屋里吸烟去了。 才又吸了两口,儿子也来到了另一间屋,嗫嚅地说:“爸,她屙了,蹬踹得哪 儿哪儿都是屎……” 这样一来,局势更加朝向有利于儿子的方面转化了。矛盾归矛盾,冲突归冲突, 到了晚上,父子俩毕竟还是要同炕而眠的。如果弄得炕席上也都是屎,那么损害的 就是父子俩共同的利益了。父亲是过来人,比儿子有常识,知道屎要是果真弄到炕 席上,那可是挺难擦得干净的。明摆着的事,炕席是一条条席蔑子编成的,缝隙交 织,容易藏污纳垢。不可能将炕席拆了,将席蔑子擦干净了再编上。那么臭味就会 保持几天。甚至到了夏季,那一小片席面仍会吸引苍蝇…… 当父亲的一想到这些,也就顾不上生儿子的气了,立即丢掉卷烟,一脚踏灭, 与儿子同心协力地处理起儿子“捡的”女婴造成的突然情况来…… 不消说,至此读者早已明白,这个女婴,便是被秦岑叫做“小妖精”的那个姑 娘。 而乔祺父子俩将一切处理停当,也就是将一床新新的小被拆了;将弄在乔祺棉 袄上的屎刷尽了;在屋里现拉绳晾起来了;现烧水给“小妖精”洗净了身子;炕上 铺了他们自己的褥子。用他们自己的被子将“小妖精”围住;还找了一个干葫芦敬 献给她,希望她能安安静静地自娱自乐一会儿时——北方冬季的天,早早地黑下来 了。 那“小妖精”玩了一会儿干葫芦,便丢在一边不感兴趣了。她从被子的包围中 爬出,又在褥子上尿了一泡,于是父子俩又陷于措手不及的忙碌之际,而她爬到炕 沿边,扬着头像嗷嗷待哺的小羊羔似的开始不停地咩咩叫。当然,她叫出的是人话, 反反复复只两个字是:“饿,吃……吃,饿……” 乔祺怕她冻着,更怕她摔到地上,急忙一步抢到炕边,将她重新用被子围住, 硬将干葫芦塞在她手里。 而那父亲,跺了下脚,无奈地摇头叹气:“唉,你!你!你个好儿子!你说你 捡回家个什么不好?捡回只小猫小狗都比捡回家这么个‘小妖精’强!小猫小狗还 知道专找个背人的犄角旮旯屙尿呢!你看这么一会儿弄得这……这……” 当儿子的自觉理亏,只有低了头不出声的份儿。 当父亲的就又跺了下脚,低吼:“你没听到哇?她说她饿,她才屙完尿完,这 又要吃,你倒是让我拿什么给她吃?嗯?拿什么给她吃?” 儿子也不知道该拿什么给这“小妖精”吃。他忽然想到了一并带回来的那书包, 不禁朝炕另一端的书包看了一眼。 父亲的目光也落在书包上。 他怕“小妖精”等不及东西入口哭起来。她刚才那几声嘹亮的哭声使他脑仁疼。 他已十几年没在近处听过小小孩儿哭了,而她竟哭得那么气焰嚣张! 谢天谢地,书包里有一整瓶奶粉,半瓶糖,还有一只带奶嘴儿的奶瓶。 “小妖精”一看见奶瓶,格格笑了。 而当父亲也当村长的大男人,立即转身又去烧水,冲奶…… “小妖精”捧着奶瓶自得其乐地喝奶时,父子俩趁机将褥子翻了过来,好让火 炕再烘着被尿湿的那一面儿。 “小妖精”吃饱了,睡着后,父子俩才胡乱为自己弄了顿饭吃。 饭后,乔祺洗了脚,坐在床上用针细拨扎入其足的几处刺。父亲,则替他刷洗 他被泥水弄湿的棉裤腿。 父亲拧干裤腿,将裤子烘在炕头最热的地方,之后站在门外,吸着一支卷烟, 接着进行被“小妖精”打断的审问: “你说你捡的,你撒谎!” “爸,我没撒谎。” 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村长的儿子,长那么大第一次撒谎。 “我可警告你,你要是偷偷将别人家的孩子抱回自己家里来,那可是犯法的事!” “爸,她是别人家的孩子不假,却不是我从别人家里偷来的。确实是我捡的嘛!” “哪儿捡的?” “城里。” “城里哪儿?” “江桥那儿。桥梯的台阶那儿。” “那你也不该捡!你是要不捡,她这会儿不会在咱们家里!” “我要是不捡,她还不冻死在那儿呀?她大小也是个人,是条命!” 儿子振振有词起来。 “你要是不捡,别人看见了也会捡,那她现在就在别人家里了!” 父亲也振振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