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爱情依然在“地下”进行活动,也一再地受到警告和“镇压”。高翔的父亲母 亲并非特别专制的父母,更非凶暴之人。事实上他们对于儿子高翔,几乎从来都是 尊重其选择和决定的。比如他们希望他返城后报考中央音乐学院,以他的音乐特长 那是不成什么问题的。而高翔对北京似乎已没什么剪不断的感情,恰恰相反,他倒 日渐喜欢起这一座冬季多雪的北方城市来。他宁肯在少年宫当器乐班的老师而不想 考中央音乐学院,父母不加劝说就默认了他的决定。但对于他的婚姻大事,父母一 反常态。他们有他们的考虑。他们曾是北京人,而且曾是很有身份的北京人。他们 无时无刻地盼望着尽快地重新再成为北京人。哪怕不恢复他们从前的身份也在所不 惜。尽管这座北方城市也是一座相当美丽的大城市,粉碎“四人帮”后开始理所当 然地给予他们种种破格的礼遇,他们内心里还是只不过视这一座城市为他们的流放 地。北京是他们的心结。是他们的精神码头。是他们早已确定了的灵魂安息地。不 重新回到北京他们死不瞑目。高翔是他们惟一的儿子。当他们离开这一座城市时, 儿子必须同他们一起回北京。仅仅这一件事,才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向儿子妥协 的事。对于从前的身份他们有完全放弃的心理准备,却从来也没想过可以考虑将惟 一的儿子单独留在另一座城市,一座曾是他们人生流放地的城市。不,这对于他们 是一件不容商讨的事。他们认为,在这一件事上,儿子若违背他们的意志,那么也 就违背了是他们的儿子的起码原则。而儿子的爱情,当然也应该顺理成章地发生在 北京。哪怕是北京一家普通百姓的女儿,他们都是打算面对现实的。但就是不可以 是自己家已故女佣的女儿,更不可以是一个安徽乡下一无技长的姑娘!她才只有小 学四年级文化啊!何况,以他们目前的能力,若将她的户口也办回北京,那将是多 么多么难的一件事啊!儿子为什么非要将这么一种难以理解的爱情进行到底不可呢? 世上不是只剩下了她这么一个姑娘啊!想来想去,在他们那儿,只剩下了一种解释, 那就是——他们惟一的儿子,被他们家已故的老女佣的女儿施展难以抵御的惑术迷 住心窍了。结果是那姑娘不久以后被烟厂解雇了。本就是临时工,不需要什么理由。 然而爱情仍在“地下”继续进行,此时爱情已不仅仅是爱情,也是“地下抵抗运动” 了。姑娘像她的母亲活着时一样,也在一户人家当起佣人来。爱情之“地下抵抗运 动”更加激怒了高翔的父母,他们认为那是对他们是父母的正当权力的蔑视和挑战。 而且那姑娘是不折不扣的主谋,他们的儿子不过是被一时迷住了心窍的随从。其实 恰恰相反,那姑娘倒是一次次打算知难而退了,倒是他们的儿子破釜沉舟一往无前。 于是那姑娘有一天被雇主客客气气地辞退了,谁家也不愿雇一个品质上有劣迹的姑 娘做女佣。难道勾引雇主家的儿子不是一个女佣最不能被宽容的劣迹吗?何况她不 知悔改,反而继续。这看法是不便直言的,所以才客气而又坚决,只说不需要了。 高翔与他的父母因而大吵一场,连他自己也被逐出了家门,只得找了个借口住到少 年宫去。当时,在中国,在城市,普遍人家的居住情况别提有多拥挤,谁要租到一 间小小的屋子在城市里长期住下去是十分不容易的事。而那时,姑娘已怀孕了。在 当年,在中国,在城市,倘若非是夫妻,两性关系只能是一桩双方担惊受怕仓促而 又慌张进行的“事件”。所寻觅到的空间,往往足以令人倍感羞耻。也正是这一点, 常使恋爱中的青年因他们婚前的性行为产生心理上的“犯罪”感。那一种“犯罪” 感使高翔和他所爱的姑娘觉得他们是一对做案了的贼。爱情的果实结成得太不是时 候了。在当年,在中国,即使在一座大城市,对于一对未婚青年,避孕的成功与否, 其实主要依靠的是女性一方的算术推算能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因为当年的中 国几乎还没有什么避孕之药公开出售,而买避孕套是要凭单位证明的。遗憾的是, 高翔所爱的姑娘,她的数学头脑先天就不怎么好。高翔决定向他的父母宣布真相。 而姑娘不同意。她没有勇气同意。由于双方门不当户不对,她在心理上本就是爱得 很自卑的。她怕高翔的父母将她怀孕了这一件事,当成是她的又一次阴谋得逞了, 进而当成是她的讹诈手段。她坚持要回到她的家乡安徽农村去,她说回到了家乡她 自己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万般无奈的情况之下,她想她可以将孩子生下来。 她以为,家乡的人们,对于她未婚而孕这一件事,也许不但会抱有宽容的态度,而 且还会给予一点儿同情。起码,在家乡,她周围不都是冷漠的陌生人。然而这涉世 未深的姑娘又一次犯了错误。她在家乡更其不幸地成了一个“道德败坏”的反面教 员,连她的亲姐姐,县淮剧团的一位女演员都觉得因她而丢尽了脸。 “我们农村人家,是能和大城市里的人家攀上一种非亲非戚的亲密关系的吗? 攀上了多不容易啊!那是咱们给人家做女佣的母亲,用二十几年如一日的忠心耿耿 换来的!如果高翔一家迁回北京了,那咱们姐妹就等于和一户北京人家有了特殊关 系!北京人家啊!何况高翔的父母非是一般人,原是北京文艺界的名人!文艺界的 名人你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吗?即使不能像亲戚一样经常走动,能对别人说说,那也 是咱们姐妹俩的一份荣耀!是咱们的母亲一辈子善心待人为咱们姐妹积下的一份德! 人家把你的户口办到城市去了,人家给你找了一份工作,每月三十几元的工资,也 算是对得起咱妈二十几年的忠心耿耿了!可你呢?你却不知道珍惜这一种难得的关 系,你竟然痴心妄想成为人家的儿媳妇!于是就千方百计勾引人家儿子!那样一户 人家的儿媳妇是专等着你去做的吗?现在可好,你把自己搞怀孕了,却回来住在我 这儿,害得我也没脸出门,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你叫我拿你如何是好?!……” 当姐姐的一番番用诸如此类的话训斥她羞辱她。那些话也基本上代表了家乡人 对她的看法。到了那么一种千夫所指的地步,她反而铁下了一条心,不听任何人的 劝,一定要将孩子生下来不可了。 高翔这一边呢,毕竟是人生头一次初恋,爱得就很不懂事。没分开时,山盟海 誓的,仿佛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人什么力量能使他们分开;一旦分开,不必再整天呵 护着哄慰着了,便体会到了一种仿佛解脱般的轻松,责任感渐渐的淡了,只不过起 初跑到她的家乡去偷偷看望了她一次。时间一久,连信也写的少了,信中也不再出 现一行行思念不已的甜言蜜语了。而那正是爱他的姑娘在非常时日里所渴望所需要 的。不是他变心了。不,他没变心。只不过初恋的那一种如胶似漆的黏糊劲儿热乎 劲儿,由于分开而降温了。 孩子终于是生下来了。 但是第二年未婚的小母亲投水塘将自己溺毙了…… 又过了几天,有一个安徽农村的青年,来到了这一座省城,来到了少年宫。他 抱着一个孩子。那会儿高翔在上课,教手风琴。 前几天他刚在少年宫被评为模范教师,还获得了一百元奖金。他正打算给她写 封信问问她的情况,并向她报告自己事业上的成就,也把一百元奖金给她寄去。 他被同事从教室里叫了出来。 在少年宫一进门的大厅那儿,当着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的面,安徽农村来的 青年对他说:“给你,这是你的孩子!” 对方还没开口说话,他见对方怀里抱着孩子,心中已顿时明白了几分。 对方那么说了之后,他呆住了。可想而知,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脸上会是 何种表情。 他简直无地自容。 对方又说:“你不想要吗?你不想要,我怎么抱来的,再怎么抱回去就是。” 对方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使他尴尬的表情,话也说得极其平静。仿佛只不过是 受人之托,给他送来一种他可要可不要人人欲常见惯的“东西”。 他很机械地伸出双手接过了孩子。 “是个女孩儿。” “……” “你永远也见不到她妈妈了。” “……” “她妈妈死了。” “……” “你的女儿已经半岁多了。你知道在农村,一个没结婚的女人整天怀抱着一个 孩子,别人会怎么议论这种事吗?…… “……” “半年多啊,任人指点,任人蔑视,她妈妈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可是她对 谁都没有说出过孩子有你这么一位父亲!为了你的名声,为了你的家门的名声!上 天有眼,她对得起你……” “……” “她是投塘淹死的。我和孩子的姨,已经把她发送走了……” “……” “现在,她只有你这个父亲了。” “……” “如果她妈妈不到这一座城市里来,不到你家,就不会不爱我了,就不会怀上 你的孩子,就不会死。那么,我们就是夫妻了。农村里挺般配挺幸福的一对穷夫妻。” 对方说完最后几句话,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少年宫。 从始至终,他自己没说出一句话。 他抱着他的女儿在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的眈眈注视之下,一时间似乎变成了 石头,发呆得连眼睛都不眨动了。而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差不多也呆成了那样 子。 一分多钟后他也离开了少年宫。 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也都没有说一句话。都不知该说 句什么话好。 他抱着他的女儿在街上茫然地转悠了一会儿,头脑才有点儿恢复清醒。 他抱着他的女儿回家了。无处可去,只有回家。 他一说他抱着的是他的女儿,他母亲两眼一翻,立刻就昏过去了。 他没敢说他女儿的妈妈已经死了是怎么死的,怕他父亲受不了巨大的精神刺激 也昏过去。他心里明白,他的父母是断难接受他们有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孙女这 一现实的。 第二天,他将他的女儿送给了他最爱的学生。经过一整夜的思考,他得出一种 结论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他除了他那一名叫乔祺的十五岁的学生,再无另外 的一个人可以托付。不知他根据什么确信,他那一名叫乔祺的十五岁的沉默寡言的 农村学生,是绝不会使他失望的。 那一夜他还作出了另一项重大的决定——死。 而第二天,下起了冬季的第一场雪。 他将他的女儿托付给他的学生以后,并没下江桥,而是转过身走在两条铁轨之 间,无魂无魄似的一直朝前走。 听到前方列车鸣笛,他临时决定了他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