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这一切原委,是坡底村十五岁的少年以后才知道的。当他对一些细节也有所了 解时,已经二十来岁了。而在当初,他仅能从人们的议论纷纷之中知道一些主要的 事情,那就是——“属于”他了的那一个女婴,也许将真的“属于”他了。她是他 老师的女儿。他的老师和老师所爱的姑娘,先后自杀了,为了他们事倍功半的爱情, 也由于初恋时不懂得爱情…… 以后的五六天里,他每天下午照例背着大提琴走出家门。他对他的父亲说是到 少年宫去,实际上他没去。但是他也没到别的地方去。他背着大提琴一直走到江边 就不再往前走了。隔着冰封的江面,可以望见少年宫的全景。门前左右两边的大柳 树依然结满霜雪,像两株巨大的银珊瑚。他或者站在江边拉大提琴,或者坐在桥梯 的台阶上拉。一步也不踏上江面,一步也不踏上桥梯。拉时,目不转睛地遥望着少 年宫。眼泪从眼中流出,在脸上冻成冰的泪痕,他也没觉出。手指尖冻麻了,两双 手都冻僵了,他就交叉揣进袖筒,或塞入怀中暖暖。即使停止了拉琴,他的眼也望 着少年宫。江这边,无论春夏秋冬,一切对于他都太熟悉了。江那边的城市,除了 少年宫,一切都是他不熟悉的。然而也从没想要多么的熟悉它。在极其陌生的城市 的背景之前,凸显着他所惟一熟悉的少年宫。那虽不宏伟但是造型很美观的建筑物, 如同城市的一种特殊的表情,在他的目光中别有一番意味。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似 乎只有少年宫值得他久望不厌,而其他景物都不怎么值得他看。那少年宫成了他内 心里的一座神殿。供奉着一尊无形的倍遭人们议论的,由而也在所难免地被蜚短流 长所涂染所扭曲的神。他一如既往地敬爱和崇拜着的神。这少年当年还不能意识到, 在那些日子里,他的琴声中搀入了一缕忧伤的情调。即使他拉的不是大提琴了,而 是别的乐器了,比如手风琴、二胡;或者吹奏乐器,比如箫、笛、萨克斯什么的, 乐声中也都有一缕忧伤的情调。连是欢快的曲子都那样。本就忧伤的曲子更是那样。 而这一点后来影响了他的音乐天分,受到权威人士更充分的赏识;也影响了他的音 乐事业的长足发展。这是他的老师高翔活着的时候始料不及的…… 他的父亲终究是村长。不能在他离家后变成一个全职的照看孩子的保姆。父亲 有时将“小妖精”送到张家去,有时送到李家去,求村人们帮忙照看几个小时。如 果他回家早,他去将“小妖精”抱回。如果父亲回家早,便是父亲的义务。 不久,全村的人都知道村长的儿子捡了一个“小妖精”这件事了。 大约是老师死后的第七天或第八天的傍晚,他回到家里时,既不见父亲,也不 见“小妖精”。看了父亲留下的纸条,他去到一户村人家里想要抱回“小妖精”。 人家却告诉他,“小妖精”被他父亲刚刚抱走了。人家还告诉他,他父亲决定将 “小妖精”送到城里沿江街的派出所去。既然是在江桥那儿捡的,送到那一处派出 所去也算合情合理。 他跑出村口时,天黑下来了。马车以及父亲坐在车上的背影绰约可见,离他六 七十米。 他追着喊:“爸!不可以呀!我不同意,你不可以那么做呀!……” 父亲回了一次头。他看出父亲一手持鞭,一手将“小妖精”抱在怀里。紧接着, 父亲连挥几鞭,将马车赶快了。转眼,马车消失在夜幕之中。马铃哗哗,他知道马 儿是奔跑起来了。显然,父亲想将他甩下。 他穷追不舍,继续喊。 马铃声却越来越远,越小。 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一口气追了十余里,连歇也不敢歇一会儿。 等他追到桥头那儿,只见马车拴在一棵老树上,两匹跑累了的马在吃雪。哪里 还有父亲的身影!父亲早已抱着“小妖精”走过江桥去了。 他也毫不迟疑地登上了江桥…… 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赶到派出所时,见几名值夜班的民警,正轮番逗“小妖 精”乐,而爱乐的“小妖精”一阵阵乐得格格嘎嘎的。他看得出来,民警们也都挺 喜爱他的“小妖精”。 他的出现,使民警们很是诧异。 父亲说:“这就是我儿子,他有点儿舍不得这孩子了。” 乔祺摘下了帽子的头上直冒气。 女民警问乔祺:“你怎么一头汗啊?” 乔祺说:“跑的。” 女民警又问:“你跑什么呢?” 乔祺看看他父亲,不吱声了。 女民警朝他脸上细看一眼,接着问:“你还哭过吧?” 乔祺一转身,抱着“小妖精”躲到墙角那儿去了。 民警们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明白了八九分。 乔祺的父亲说:“如果再没我们什么事儿了,我们父子就放下孩子走了。” 一名男民警,看样子是个负点儿责任大小有点儿权力的人,慢条斯理地说: “村长同志,你刚才看见了,对这一件事儿,我已经亲自做了文字记录。但是你们 如果将孩子放在派出所,一走了之,这不太好。派出所不是托儿所呀,这孩子是个 活物,不是别的什么失物,我们可以先把她锁在一个柜子里,一个月,两个月,一 年,两年,什么时候找到失主了,什么时候再将她从柜子里取出来,让人家签字后 认领了去……” 乔祺的父亲说:“民警同志,有一点您也许还没搞明白。我们虽说这孩子是捡 的,但事情明摆着,这孩子不是家长丢失的,是被她的家长抛弃的……” 那民警打断道:“村长同志,不是我也许还没搞明白。对你说的那一点,我很 明白。我的同事们也都很明白。” 他说着,扫视着他的同事们。 于是他们一个个点头。 他从桌上拿起记录本,用笔敲点着又说:“你看,我直接记录的就是‘弃婴’ 二字。‘捡的’,这是我们习惯上的一种说法嘛,以与偷的、抢的、骗的相互区别。 对于弃婴,‘捡的’实际上就是发现了的意思嘛!看,这儿,我用的是‘发现’一 词。你把她留在我们这儿,我们这儿以后就乱了套了,就没法儿正常上班了。我们 派出所的民警,不能轮流照看这一个孩子呀!我们每个人还都有一摊自己的工作呢! 所以,我认为,村长同志,你还是应该将孩子抱回去,前几天怎么照看的,继续先 怎么照看着……” 那名女民警插言道:“看得出来,这孩子被照看得不错,否则不会这么活泼。” 一名男民警说:“岂止是活泼啊,简直是欢实!” 其他民警一个个又点头。 负点儿责任有点儿权力的民警说:“听到了吧村长,我们的同志的话,等于是 在表扬你啊!当然啰,也包括是在表扬你儿子。这孩子被照看得不错,肯定不会是 你一个人的功劳。为什么你还是应该将孩子抱回去呢?第一,你们父子,显然能比 我们更好地尽到对这孩子的责任。第二,这也就是对她的父母尽到了一份责任。他 们抛弃她,也许是由于一时的错误之念。等他们后悔了,到处找了,终于找到了, 一看自己当初抛弃的孩子被照看得白白胖胖的,他们除了对你满怀感激,同时也会 感激社会。那么,你等于是为我们的社会在尽责任。第三,这孩子以后长大了,如 果还记得她这一段经历,当然也会感激你们的。那么,相处得好,你等于多了一个 女儿,你儿子等于多了一个小妹妹。第四,我们派出所的民警也会感激你的。你也 等于为我们分担了义务,替我们做了我们肯定不如你们父子做得那么好的事。至于 我们,我们一定留意查访,一有线索,会马上通知你们……” 对方的话说完,乔祺的父亲没话可说了。不知再说什么好了。高帽子一戴,任 谁,即使多么不情愿的事,也都只能采取暂且如此的态度了。 而乔祺,归心似箭,抱着“属于”自己的“小妖精”,脚步开始朝门口移动了。 负点儿责任有点儿权力的那一名民警,还示意他的同事们全都戴上棉警帽,一 起将乔祺父子送到门外。 在门外台阶上,他们站成一溜,向乔祺父子敬礼,一个个亦庄亦谐的模样…… 过江桥时,父亲大步流星走得很快,乔祺怀抱他的“小妖精”,有点儿跟不上 了。 所幸父亲走一段停一会儿,一遍遍大声警告:“你给我留心别滑倒了!你要是 摔着了她,回家我饶不了你!” 下了江桥,坐上马车,父亲也不催马,任两匹马慢慢走着。 父亲一路没回头,一路不说话。分明的,心里恼火,不愿搭理他这个儿子。 半路,父亲脱下了皮袄,朝后一甩,落在他身上。 回去的路顶风,他赶紧用皮袄盖住“小妖精”的小被,也为自己挡住点儿迎头 风…… 父亲直接将马车赶到了家门口。默默地看着他蹦下车进了家门,父亲才去卸车。 等父亲也回到了家里,他已经给“小妖精”喂过了奶。 “小妖精”一路没哭没闹,吃过奶后,满炕爬着玩儿,拨拉得一只葫芦滚来滚 去,于是自己开心地格格嘎嘎笑,乐得那个响亮。她仿佛已认得“家”了。仿佛觉 得,只有在这个“家”里,才是在最适合最安全的地方。没玩多一会儿,她玩累了, 爬到炕沿边,朝乔祺伸出一双小手,要他抱的意思。他明白,她是困了。 乔祺将“小妖精”抱起,刚刚拍睡了她,父亲回来了。 父亲指着他,低声然而气咻咻地说:“你别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了,没完!” 父亲说罢,脱了鞋,也不脱衣,倒头便睡。 那天夜里“小妖精”照例睡得很香,父亲却经常翻身,还轻轻咳嗽。顶数乔祺 睡得不踏实,父亲那边一有点儿动静,他就一激灵地醒了,随之下意识地伸出只手 摸向“小妖精”,看她还在不在。他怕父亲趁自己睡着了,偷偷将“小妖精”抱出 家门,又往什么地方去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