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太对不起了苗律师,实在不应该让您等这么久……” 他说:“没什么,没什么,应该的。当老板的事情都多,我理解,很理解……” 秦岑倒宁愿听他说出几句不高兴的话,宁愿他脸上也出现明显不高兴的表情。 她觉得他有理由那样。若真是那样,反而会引起她的尊敬。 乔祺就从不孜孜以求什么男人的成功的人生,对她有时候太过刻意地扮演一位 成功女性,往往还大不以为然,觉得一点儿必要都没有。甚至多次对她进行过惜花 怜玉式的戏讽。而她在乔祺面前也从不需要伪装,特别的放松,特别的自我。 秦岑从苗律师脸上看到的是一种谦卑的,不无仰慕之意的表情,这使她心中涌 浪似的涌起一排高耸的悲哀。它越涌越高,随即哗地扑落下来,在她的心海中跌成 无数小波浪,又很快地化做一片泡沫——她刚刚失去了一个和苗律师完全不同的男 人…… 她强作一笑,尽量以轻松的易如反掌的口吻说:“第一件事,我已经明白了。 那不成任何问题。请转告你的委托人,我今天下午就会按照他指定的账号打过钱去。” 苗律师谦卑一笑,奉承地说:“秦女士果然是位痛快人。第二件事嘛,更简单 了,您只需在这一件文本上签上您的名字就行了。乔先生已经签了。我以律师身份 作为见证人也签了。您签上名字之后,我还会代表你们二位去公证部门公证一下。” 苗律师说着,从皮包里又取出了几页装订在一起的纸递给秦岑。 秦岑以为,那一定是份要求审核“伊人酒吧”账目,进而要求划清股份、剥离 合作关系的东西了。接过一看,却不是。前后两页无字白纸所夹第三页纸,只不过 是一份字数不多的声明,其上写着: 本人从即日起,在没有任何压力的情况之下,完全出于自愿地放弃对“伊人酒 吧”以及两处连锁酒吧的股份拥有权。从即日起,一并放弃“伊人酒吧”及两处连 锁酒吧账目上的全部款项。从即日起,与“伊人酒吧”及两处连锁酒吧相关的一切 有形或无形资产,完全归秦岑女士一人拥有。并且,是永远性的。 这份声明上的字也是乔祺亲笔写的。比之于他的亲笔信,声明的字略小,笔划 工整。从每一行字都能看出他写时认真之极的态度。 秦岑拿那几页纸的双手,又开始微微发抖了。 她听到苗律师以表功似的口吻这么说:“是我要求他一定要亲笔写的。而且要 求他一定要尽量写在一页纸上,留有足够我们三人签字的空白。这样,就一目了然, 不存在任何可质疑之点了。” 秦岑因自己猜测错了纸上的内容而倍觉愧疚。她呆呆地看着那声明,头脑中一 片空白。 “这对您来说应该是一件百分百值得高兴的事对不对?用我的笔签名吧,我特 意为您带了一支签字笔来……” 秦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旁向自己伸过来,转脸一看,见是一支笔尖翘起的笔, 拿在苗律师胖乎乎、细皮嫩肉而又白皙的手里。 秦岑看不惯男人的手居然是那样的。 乔祺的手就不是那样的。乔祺的手大而瘦,手指特长。指关节有棱角,是那种 有力的而非看去软绵绵的手。被乔祺的手所爱抚,一个女人才会感觉到自己是被男 人爱抚着。他的手的每一次爱抚,都曾使她像酒醉了或被催眠了似的难以自持。那 是一双总能唤起她燃燃情欲的手…… 而她以后再也不能享受到那双手的爱抚了! 和她作为女人的巨大的损失相比,那份声明所赐给她的价值——它们大约值三 百余万元,简直不足论道了。而且,使她内心里感觉到了侮辱,受了严重的伤害。 她的脸,缓缓地又转正了,目光又落在了那份声明上。 苗律师在她转脸的那一瞬间,从她的目光中敏感地阅出了嫌恶的意味。他不明 白她何以嫌恶他特意带来的那一支签字笔。它下水流利、笔尖软硬适度,虽然不高 级,非名牌,但也算是一支无可挑剔的签字笔。这位是律师的男人智商不低,然而 他怎么也不能将秦岑目光中的嫌恶意味和自己的手联系起来。就男人而论,他一向 认为自己的手是一双体面的手。 他略微有点尴尬,不知是该将自己拿着笔的手缩回去,还是应该继续伸向秦岑。 他干咳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当然,您如果更愿用自己的笔,也可以的。 但签名呢,还是用签字笔好些。” 秦岑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冷落了他的殷勤。 她又向他转过脸去,同时伸出了自己的手。 她说:“别误会,我是在想……” 接笔在手之后,她头脑中才终于形成了一种态度。 “可是我不能签名!” 她的话说得非常坚决,声调也很高,近乎是叫嚷了一句。 她将接在手中的笔放在桌上了。 “不,我不能签名!绝对不能。他没有必要非这么做!他做得太过分了!我怎 么能不明不白地在这样一份声明上签上我的名?!……” 由于激动,她的脸涨得绯红。 “也不是不明不白啊!每一句都是我帮他推敲过的。作为一份声明,表意很严 谨,很明白嘛!” 苗律师实在难以理解秦岑的态度,只有天字第一号大傻瓜才不打算在那样一份 声明上签名! “这第二件事,恕我难以从命。请你转告你的委托人,我要求他首先回答我为 什么!” 秦岑的态度更坚决了,仿佛那声明并非对她有利,而是对她有害。 “那,您可就等于是为难我了。”——苗律师看了一眼手表,沮丧地又说: “乔先生今天就离开国内。现在,他应该是在去机场的半路上了……要不,您打他 手机,亲自向他表明您的态度?我想,您一定有他的手机号码。您如果没有,我有。 我立刻为您从我手机里调出来?……” 苗律师不再说下去,缓缓从兜里掏出手机,掀开了盖儿。而他的目光,乞怜似 的望着秦岑,仿佛希望获得同情。 这男人的手机是紫色的。漂亮、时尚,体现着一种半成熟不成熟的少女般的性 感,当下的女孩子多喜欢用的那类。 几乎在他掏出手机的同时,秦岑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竖着手掌,做出果断制止 的手势。 “别,让我再考虑考虑……” 秦岑的脸上,也呈现出了一种希望获得同情的表情。 那是内心活动的难以掩饰的暴露。 苗律师将手机盖轻轻合上了。 他又说:“乔先生再三嘱咐我,两件事比起来,第二件事尤为主要。如果我没 完成,我这位律师,就等于辜负我的委托人的信赖了。我没法向他交代啊!而且, 他即使人在国外,心肯定还是被拴在国内,牵挂着我没能替他圆满完成的事。秦女 士,设身处地替他人考虑考虑,您也应该在他的声明上签上您的名字……” 秦岑竖着手掌的手,缓缓落在桌角上了。 如果他身在国外,心里依然牵挂的不是他的声明,而是其实依然深深爱着他的 我——如果事情是这样多好啊! 但他身边相陪着那么一个“小妖精”啊!不,显然是他陪着她出国了呀!而且 他还要和她结婚了……那“小妖精”怎么会对他那么理性的人具有如此之大的异性 诱惑力呢?她究竟精通什么高超的惑术呢? 秦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以律师的诚信向您保证,乔先生的声明是实心实意的,背后绝不会隐藏着 企图算计您的任何阴谋诡计。您应该比我更了解他,他根本不是您以为的那种男人 啊!……” 秦岑皱眉道:“我没那么以为。” “对不起,我用词不当……” 苗律师的脸也一下子窘红了。 “没什么,我理解你的心情……” 秦岑嘴上说着宽宏大量的话,心里却暗自想——你他妈的理解我的心情吗?! …… 几分钟后,苗律师穿上他的大衣,戴上他的围脖,站着一口气喝光了一杯小婉 端给他的咖啡,大功告成轻松愉快地走了。 那时,“伊人酒吧”里已坐着几位客人了…… 办公室里的秦岑也披上了大衣。 阳光饱满,暖气很热,仅穿着她那套职业西装正合适。但是披着大衣的秦岑, 开始觉得身上冷了。她又将双手夹在了腋下。似乎那样就不会觉得冷了,也会坐得 稳了。是的,她感到有点坐不稳了,想立刻躺到长沙发上去。然而,她已经感到没 有力气站起来了,像一个体弱的人又刚刚大量失血。 她清楚,自己发烧了。 那一种冷,仿佛一阵比一阵甚地从身体外往内心里侵袭;也仿佛一阵比一阵甚 地从内心里往外散发冷气。 苗律师说得对,乔祺的声明当然是实心实意的。这一点无须任何人告诉,她自 己也看得明明白白的,知道得清清楚楚。什么阴谋诡计,什么话啊?她深深爱过也 深深爱过她的人,即使已决定和另一个女子结婚了,也是绝不会对她耍什么阴谋诡 计的!她秦岑能和那样的男人保持两年多的私密的亲爱关系吗?! 为什么?还有必要那么激动地说些要求他回答为什么的话吗?! 他觉得对不起她啊! 他企图通过他实心实意的做法减轻他的负疚心理啊! 他是那种一旦觉得对不起别人,就恨不得不顾一切地去补偿别人的人啊! 何况他觉得对不起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