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乔祺告诉苗律师说他要出国,实际上是在骗苗律师。当然,最终是为了骗秦岑。 那是他第一次骗她。不骗她,怕她到处找他,并且很容易地就将他找到了。 他不愿在他们二人之间再发生什么使彼此难堪的事。 更不愿使乔乔在他们面前感到难堪。 他是和乔乔一块儿回他们的家乡去了。 乔乔想坡底村了。 她说她特别特别的想坡底村。 当他们双双站住在那一座他们都无比熟悉的跨江大桥前,仍然漫天飞雪。 大约,那是2004年冬季的最后一场雪了。 而最后一场雪,不下到半尺深,往往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从“三十儿”到初六,短短七天,接连两场大雪铺天盖地,间隔也太紧凑了。 在乔祺的记忆中,似乎还没逢上过这样的冬季。 乔乔显得很兴奋,从江桥台阶上捧起一大捧雪,双手颠倒着攥啊,攥啊,转眼 攥成了一个雪球。 她笑着向乔祺举起了它,想打在他身上。笑得一如小时候那般烂漫,那般无邪, 而又那般调皮。 乔祺看着她,也笑,但眼神儿里尽是忧伤。他竭力想掩藏,藏来藏去的,怎么 也藏不住,结果全都集中在眼神儿里了。那是最后可藏的“地方”。 “哥,你怎么了呀?” 一个“呀”字,拖着一股娇调;乔祺觉得自己看着的,仿佛又是从前那个鬼灵 精怪但又特别懂事的小妹妹了。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他真想将她一把拖入怀里,搂抱住她,亲她冻红了的脸 颊。 然而他竭力克制住了那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 他掏出了烟盒。 他说:“没怎么。”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似的呢?” 雪球从乔乔手中掉下,落在江桥梯阶上,碎了。乔乔的话语,听来有点儿惴惴 不安,仿佛不但已经认定乔祺不高兴了,还进一步认定了是由于自己。一如小时候 那般烂漫,那般无邪,而又那般调皮的笑靥,渐渐变成了一副端庄的表情。 “我没不高兴。我只不过想起些从前的事。” 乔祺将烟叼在了嘴上。 自从十年前乔乔知道了自己和乔祺并非亲兄妹以后,二人之间的关系,就分明 的发生着变化了。那变化的实质是——他们都找不回从前那一种亲爱的兄妹关系了。 尽管那是虚假的,但是他们曾在那虚假的关系中互相亲爱得多么真实,多么自然, 多么幸福啊!而真相一经裸露,亲爱无所事从。尤其是,在“三十儿”的后半夜, 在他的住处,在他那张单身汉的宽大的床上,与乔乔之间发生了情不自禁的性事之 后,罪过感像一把钳子似的钳住了他的心。既对秦岑有罪过感。更对乔乔有罪过感。 双重的罪过感,无处可以进行忏悔的罪过感,使他恨死自己了。 然而乔乔却相反。 在那一件双方都情不自禁的事情发生之后,她的眼睛变得异乎寻常的明亮。它 们看着从前的“大哥哥”的时候,无限地脉脉含情。幸福和快乐使它们明亮,同时 也使它们丧失了以往的敏感,以至于使她没有发现“大哥哥”的眼神儿里藏着些什 么。 能不能找回从前那一种又虚假又美好的兄妹关系她已经根本不在乎了。觉得不 那么重要了。 她也不愿仅仅一味怀念从前了。 她终于明白她要在自己和从前的“大哥哥”之间找到一种更新的东西,使它变 成二人之间一种更新的关系。 她要看着它,使它发生。 并且,还要全身地细细地感受它。享受它。 那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小女子,对这世界上惟一一个与她有过最亲爱的关系的— —男人的爱啊! 是的,她是为爱而不远万里回到中国的呀! 对于乔乔而言,除了乔祺,她已不可能再爱上别一个男人。不管对方是什么明 星、亿万富翁、还是某国王储。 如果她如愿以偿,那么她将死而无憾。 否则,她死不瞑目,并将怀着对她的命运的痛切诅咒而死。 她从他的目光里发现了一种别样的,在他们还是兄妹时,他看她的目光里从不 曾有过的成分。 她认为那是一个男人看一个亲爱的小女子时的目光。 乔乔走到乔祺跟前,在他又要将一只手伸入兜里之前,她抢先将自己的一只手 伸入他兜里,替他掏出了打火机。 他说:“陪我在这儿吸完这一支烟,行不?” 如果现在他还是她的“大哥哥”,同样的意思,从他口中说出的肯定是另一种 话。话中肯定有“乔乔”或“小妹”二字;也不会说“陪我”,而肯定会说“陪哥”。 “哥你这是怎么了嘛!人家口口声声叫你哥,你凭什么不叫人家小妹啊?如果 我惹你不高兴了,你倒是说出来嘛!你三天前还不是这么冷淡地对待我的!……” 乔乔生气了,双手成拳,在他胸膛上一通捶打。 乔祺一言不发,忽然伸出一支手臂,将乔乔搂在了怀里,搂得很紧,很紧。 乔乔顿时一声不响,小鸟依人。 “你不住在原先的城市里了,你也不住在咱们的坡底村了,你换手机了,你一 封信都不给我回!你成心让我没法儿和你再联系!你想彻底把我忘了!你知道我不 是你亲妹妹了,你就该把我忘了吗?我长大了不再是小乔乔了,你就该把我忘了吗? 我有了一个姨妈,你就该把我忘了吗?!……” 三天前,乔乔恨恨地声讨过他。 他被声讨得理屈词穷,内心却叫屈不止。 是乔乔的姨妈,当初要求他远离乔乔的人生的。后来那要求变成了一种责令。 她曾说:“乔祺,乔乔的另一种人生已经重新开始了。你不适合再充当她的什 么大哥哥了。该结束的关系就得尽早结束,你对她的付出,我会用使你满意的方式 偿还你的。” 他问:“什么方式?” 她说:“还能什么方式呢?你明知故问嘛!有没有乔乔这样一个比你小十五岁 的,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对你究竟有什么要紧的呢?但是如果你获得到了几十万 美元的补偿,那么你后半生的幸福不是全有保障了吗?” 乔乔的那一位姨妈,是她惟一的姨妈。也就是她母亲当年那一位在县剧团唱黄 梅戏的姐姐。她跟随一名唱黄梅戏的男演员去了美国。不久二人在美国分道扬镳, 各奔东西。后来她嫁给了一位从台湾过去的老华侨。再后来她的老丈夫去世,她继 承遗产成了一位特别富有的孀妇。 十年前,正是她亲自回到中国,成功地一举便寻找到了乔乔。 她出示了乔乔母亲的一封遗书,用指血写的,托付她这位当姐姐的,有朝一日 出人头地有条件有能力了,一定要替她将女儿从高家再夺回来,并收为自己的养女。 当姐姐和姨妈的已经成了富孀的女人,万万没有料到,自己面对的并非是高家 人,而是一个户口仍在农村的,说农民已不是农民,说音乐家又名不正言不顺的高 大男人。 这男人高大却一点儿都不威猛。 非但一点儿都不威猛,反而还给她特别通情达理也特别容易对付的印象。 那么高大的个男人,当时搂抱着乔乔哭得泪人儿似的。 由于他不争,法院在验明一应证据后,将乔乔判给了非争到她不可的华侨富孀。 刚上高二才十七岁的乔乔,面对自己人生的重大抉择以及亡母的血书,哪里还 能有什么个人主张可言呢?当法锤敲下,她才明白自己在晕头转向之际,已糊里糊 涂地表达了一种对大哥哥乔祺不利的态度。她那种表态不是因为觉得富孀姨妈才算 是真正的亲人,而是因为对方代表着她的亡母的遗愿。若作出相反的决定,对她实 在是太难的一件事了。但若让她从此便与“大哥哥”乔祺离别,则对她不但是太难 的一件事而且分明是太冷酷的一件事…… 结果她也哭得泪人儿似的。 法官见状,颇为同情地说:“乔乔,如果你真的后悔了,我们是可以重审重判 的。” 乔乔就哭着说:“法官,求求你重判吧!……” 一听此言,富孀姨妈也掏出手绢,将一张整容过的脸一捂,呜呜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