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的昧于真知
中国知识分子的另一大病是他们在本行上的失职。知识分子本应在思想上做先
导,提供远景,为国家决定趋向的。古代的有心人,早就标榜出“为天地立心,为
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伟大抱负。但这些过于抽象的目的,
若想达成,还需要进一步的细腻思想和具体理论。可惜在这方面,传统的中国知识
分子做得太糟太差。到了近代,知识分子受了日本及欧美的影响,一时眼花缭乱,
再加上求功心切、时髦是尚,大家一窝蜂似的引进他们自以为是的欧美思想,再牵
强附会上传统经典与思路,搅拌出一大堆大杂烩,惹得中国群众目的热而方法盲,
教条林立,主义杂陈,闹得天翻地覆。而真正西方的理性、自由、民主、人权、容
忍等德目与实绩,却未能在中国生根。可见从世界主流标准来看,中国知识分子是
不够格的,他们淆于真知,不能做好思想的指向。
——粗谈中国知识分子五病
知识分子的虚学自傲
中国的知识分子最不能察觉自己与时代的关系,因而常常走上知识的歧路,无
益世道,也无益实学。历来什么易数、骈文、律诗、八股、心性、理气、朴学、精
神价值等等,都可以说是虚耗青春之学——“虚学”。虚学就是真知的反面,也是
真知的绊脚石。中国知识分子不但搞虚学,竟还想用虚学来修身、齐家、治国、平
天下,其不量力,已是十分明显。中国知识分子如果能够自省,应该察觉出什么是
他们力之所及的,什么是他们虚学败事的。国力的元素很多,知识的力量只是其一,
虚学闹来的知识,甚至没有力量可言。“救国救民”、“以天下为己任”有其限度,
尤其当天下这么复杂的今天,更不是空头的“己任”,过分的责任感所能“救”得
了的。一个大学教授的影响力,甚至比不上一个电影明星;一个活生生的哲学系研
究生的说服力,甚至比不上一个死翘翘的不入流的小说家。这些事实,难道还不值
得以虚学自傲的知识分子的反省吗?
——粗谈中国知识分子五病
古人不了解中国
古人实在不能了解中国,因为他们缺乏方法训练,笨头笨脑的。明末清初第一
流的大学者顾炎武,他翻破了古书,找了一百六十二条证据来证明“服”字古音念
“逼”,但他空忙了一场,他始终没弄清“逼”字到底怎么念,也不知道问问吃狗
肉的老广怎么念。顾炎武如此误入歧途,劳而无功,而他却还算是第一流的经世致
用的知识分子! 又如清朝第一流的大学者俞正,他研究了中国文化好多年,竟下结
论中国人肺有六叶,洋鬼子四叶;中国人心有七窍,洋鬼子四窍;中国人肝在左边,
洋鬼子肝在右边;中国人丸有两个,洋鬼子丸有四个。……并且,中国人信天主教
的,是他内脏数目不全的缘故! 俞正如此误入歧途,劳而无功,而他却还算是第一
流的经世致用的知识分子!
——快看“独白下的传统”
中国人的“唱高调”传统
在中国传统上,千百年来,有一个妙传统,可以叫做“唱高调的传统”。这个
传统的特征是:一件事不管事实上是否行得通,只要高调唱得好,大家就纷纷拍手,
说他是“圣人”、是“教主”、是“大儒”。
在“唱高调的传统”里,我们从历史上可以找出许多大题目,比如“天人合一”
啊、“内圣外王”啊、“郅治大同”啊、……多得是。
这些大题目,唯一的用处是可以做一些文人的敲门砖,使其中一部分脱颖为
“圣人”、“教主”或“大儒”。至于对题目本身来说,虽然在每个题目下都堆了
一堆臭八股,可是“天”、“人”还是没“合一”起来!
妙处就在这儿,——正因为“天”、“人”根本就无“一”可“合”,所以历
代的文人们才可以摇摆头尾的大做文章;正因为“大同”达不到,所以大家才愈谈
愈起劲!
“唱高调”的结果是,中国人的精神开始分裂了,人格开始多边了,大家都学
会了纸上写和口上说的是一套,实际做的又是另一套!
——“文化太保”谈梅毒
论正视
我觉得做为一个“知识人”的最大耻辱,乃是漫无心肝,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自
我陶醉,或是在“许多同样的他”里相与俯仰,对捧一通。至于做“文字警察”,
做“御用文人”,整天拍马屁,抱屁股者,则更等而下之,不足多说矣!
——论正视
论台湾的知识分子
现今台湾的知识分子都是在集体逃避现实。虽然这些知识分子他们在专家的部
分也许相当有成就,可是他们所走的大方向错误,这是很可怕的。中国历来的知识
分子都是走“得君行道”——得到皇帝的赏识而后施展抱负——的路线,至于行道
的结果是否误了天下的苍生,这些知识分子都不考虑的。
现在的知识分子没有勇气、滑头,对很多畸形的现象不敢批评。他们也不敢在
知识上起义——在知识上做陈胜、吴广。他们也很喜欢抛头露面、做秀,但是他们
的专家之见及书生之见,就好像是象牙塔里朝外面抛绣球一样。他们个人特殊的心
得及见解真是少得可怜,只有一页稿纸的分量。可是这一页东西却可以供他们卖一
辈子,参加一百次座谈会。
——对是非绝对是不让步的
中国的娼妓
知识分子与妓女的情孽,本是渊源有自的,早在唐朝就大为流行。唐朝知识分
子以走动秦楼楚馆为正业之一,从元白到李杜,无一例外。在杜牧的诗里,可以看
到太多太多“不饮赠官妓”、“娼楼戏赠”的作品,从这些结果看,中国娼妓不但
达到了“以充国用”的特殊效果,又给中国饮酒作乐的知识分子“以充文用”,风
化出他们笔下的文学。流风所及,中国文人几乎无一不跟娼妓饮酒作乐,写诗漫爱。
这种“饮酒作乐”的特色,本来是“酒家”与“妓女户”二合一的,到了现在,形
式上已经一分为二,形而上者不能搞,形而下者不能聊,所有“玉人何处教吹箫”
的时代,已经完全远去,中国文人的作品,也就更不堪设想了!
——且从青史看青楼
思想变化
“思想之变化”的确是所有志士仁人应该警觉的一个关键。志士仁人,光凭一
腔热血、四肢行动,是不够的,必须经常检查:自己的思想,是不是变得跟得上变
动不居的时代? 否则的话,热血和行动都可能是蛮干而已,多少五四人物,当年是
时代先锋,最后由于思想跟不上时代,自先锋而后卫,自后卫而出局,老顽固以殁
而已。
——起飞吧,大脑!
让青年们尽量奔跑
社会给青年的教育,不该是先让他们少年老成、听话、做烂好人。应该放开羁
绊,让青年们尽量奔跑,与其流于激烈,不可流于委琐;与其流于狂放,不可流于
窝囊,老一辈的人自己做了“德之贼”,怎能再让青年人做乡愿? 不让生龙活虎的
青年人去冲、去骂、去诅咒、去上当、去摔跤、去跌倒,……试问我们哪里去找朝
气? 社会上不让青年来做激进的、爽快的、大刀阔斧的言论与行动,试问哪个持盈保
泰的老头子还有这种劲儿? 苟能使整个国家年轻活泼到处是朝气,其中有一些青年
发几句狂言,道几句壮语,做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事,这又算得了什么?
——十三年和十三月
青年的社会责任
如果中国的学者和思想家以外的得人心的人物,能够出面关切思想运动、政治
动向、社会改革,那么收效一定很大。尤其是一些有清望的人,如果他们能善用他
们的清望,肯下海做好事,不轻易做人情面子的事,我们群体的进步,一定来得更
蓬勃、更快。就目前的环境说,有带头作用的老一辈和中年一辈的人物,实在已经
少得可怜,而青年一辈又多在机会缺少的高压底下,爬不起来。因此偶尔有脱颖而
出——不管是从哪一个路数脱颖而出——的青年一代,他们的责任,也就更来得重
大,也就更不限于“独善其身”就算完事。换句话说,他们不应该仅仅是一个“作
家”、一个“中国小姐”、一个“电影明星”、一个“企业家”。他们应该不仅仅
是做佛经中的“自了汉”,应该联合起来,加做些别的,多说些别的。例如一个十
八世纪人权保障的老题目,值得大家全体注视;一个非法判决的死刑案件,值得大
家一致声讨。在一个共进的群体里面,个人——尤其是有才智有地位的个人——不
应该只限于“专业”上面的注意,他应该打破传统的什么明哲哲学,偏偏要走出来,
多管些实际并不“闲”的“闲事”!
——从“秀信箱”到“上下古今谈”
学者专家
大陆时代的学者专家,他们站在政府对面,骂政府是盗贼;现在台湾的学者专
家,他们躺在政府怀里,为盗贼上条陈。( 王八蛋!)
——李语录六九
知识分子与政治
我承认知识分子谈政治,甚至涉身政治,只要配合得好,不做无聊的合作,也
不做无谓的牺牲,也自有他们的道理。不过我李敖不走这条路,也不鼓励这些,我
要鼓吹“思想之变化”,并且深信只要思想能变化,一切问题也就慢慢迎刃而解,
到那时候,可以使小百姓少吃些苦,可以少毁掉一些人才,少流点血。流血总是不
好的,流血跟管训、监狱、看守所等等是兄弟,它告诉我们:你使你的同胞流出血
液,并非就不是你自己的血液。他的流血、失掉自由或死亡,并不一定就是你的胜
利。即使你胜利了,你会突然感到你是短暂的、孤寂的,像一个孤寂的枪手兼办丧
事的人,要为你的谋杀而掘开尘土。
知识分子玩政治,跟流氓( 行动者) 合作打天下,是一个古老的公式,也是一
个腐败的公式,它的结局往往是“生灵涂炭,奸雄窃喜”,往往是“一将功成万骨
枯”,最受害的,往往是他们用来做“吊民伐罪”口实的小民,用来做拯救对象的
小民。结果呢,小民没被他们所“吊”,却被他们所“吊”,人间的奇剧与谑画,
没有比这个公式下的产品更逼真的了!
——过早的答案
书呆子
书呆子不如呆子,呆子至少没有理论自欺欺人或讨人厌。知识如果使人变成了
没有实效的空架子,那就好像纸上学开车,一临到实际,用处很小。书呆子的大病
在以为有些知识与开车不同,其实不能见诸行事的,大多徒托空言,无异文字把式,
在实际的“行以求知”的人眼中看来,是最无聊的业障。
——人生拾零
今日青年
我有五个字描写今日之“有为”青年——“热心而胆怯”。他们的大病在没有
牺牲的精神,太为自己的前途利害着眼。( 试问哪个肯牺牲大学的学籍? 哪个肯不
在乎留学与出境? 哪个肯放弃自己的“前途”,而做一个不降志不辱身的硬汉? 哪
个肯放弃一切“富贵”去做一名淡泊的乱世遗民? 做一名“抱关击”的无名英雄?)
故今日之青年,太多软骨病者,空有理想、学识,仍嫌不够。
但今日青年不像过去青年之盲动与乱来、乱做man of action ,实为一大进步。
——一九六五年五月四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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