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魔鬼
亲爱的谷莺:
你记得希腊神话里“夜莺”的故事么? “夜莺”本是一个公主( 名叫Philomela),
被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占有,最后,她逃掉了,那个男人在后面捉她,她便受天上
神仙的保护,变成了“夜莺”。
当我想到你的身世,看到你的名字,你知道我做何感想? 我仿佛看到一只最可
爱的空谷中的夜莺,在找不到保护她的神仙。
我不是夜莺眼中的神仙,我是魔鬼。
当你用眼泪使我走开,我觉得我不该再加深你的难题,虽然在难题下面,我会
加上一个问号。
我痛苦的觉得人间对你太残忍,在你刚对人生睁开了眼睛,你已被环境捆住了
手脚,别人强迫你背上十字架,你无法再挣扎,你不肯再挣扎,——你背上了它。
别人只会从你身上取去食物或给你食物,但是他们不能取去或给你“生命的意
义”。在你一生中,也许只有我的出现和隐没,才会有这种意义。
也许你会笑我自大,这是因为你还太小。当你不“红颜薄命”的时候,当你走
向灰门修道院的时候,你会明白我所说的和所做的一切。
答应我不要再哭,我也答应你。当你我发现人生的苦痛是那么当然,我们该知
道眼泪不是应付它们的最好标记。
如果此后你有什么快乐要人与你共享,有什么烦恼要人同你分担,如果你愿意,
请你记得我。
你永远别忘记:有一个肉体暂时离开你的人,他的心灵却在你身边,他随时等
你叫他为你做点事。
在多年以后,你会看到我的一部小说,在那里面,你会真正找到你自己。
——一九六四年三月三十一日
我要站着睡了
亲爱的H :
你好残忍,也不给我来个电话,整天等电话铃响,耳朵都过敏起来了。
从上个星期二开始,就没见过你的面;从星期四开始,就没听到你的声音。接
着是周末和星期天,我知道你并不在家,我不愿意想你去了哪儿,总之,我好嫉妒、
好气。
昨天晚上气呼呼的回来,做工到两点半,决定早睡一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吃了一颗Doriden,用你睡觉的姿势——趴着睡,才算睡着。
可是睡得不好,像一只睡不好觉的山羊,一清早就醒了。
你记得印度象吧? 它也像你那样睡,或者说,像我昨天晚上学你那样睡,可是
当它病了的时候,它就不趴着睡了,它要站着睡。
快给我来个电话吧,H ,不然的话,我要站着睡了。
——一九六四年八月三日
碰到我,你会失败
亲爱的H :
什么时候来看我? 我让你看看什么是真的男人。
别以为你碰到或踢开的那些男人是男人,他们全不是,他们只不过是“雄性的
动物”而已。
你没有见到过真的男人,你只见到许许多多的“雄性的动物”,而你以为那些
“雄性的动物”就是男人。
好可怜的漂亮女人!
我要修正你二十多年来对“男人”的定义,我看到你跟那些假的男人在一起时,
我好难受。
为什么十足的女人不碰到百分之百的男人? ——我要彻底追究这个答案。我要
从你身上得到这个答案。
不要笑我很自负、很神气,你碰到我,你会失败的。
——一九六四年八月四日
征服“奴才”
亲爱的H :
我不再陪你打牌,也不再打电话给你,我只送你这把小钥匙,什么时候你“信
任”我,你可以用它打开我的门。
你并不了解真的李敖,你也不给他真的机会去了解他,你只让他消失在人群中,
使他secularization,那有什么意思?
你永远可爱,我也永远爱你。但我可以抑制我自己不去找你。我要把我关在我
的小天地里,在书堆里面霉掉。
你该知道,如果我没有止境地为我所爱的人去做我不爱做的事,那我将不是李
敖,而是任何secular 。如果你“征服”这样一个secular ,你会问你自己:“征
服”了一个“奴才”? 还是一个男人?
——一九六四年九月四日
女人为什么要折磨男人
亲爱的H :
等你的电话,好像是一个漂流荒岛上的水手,在等救生船。——那样的殷切,
又那样的渺茫。
但是等到了又如何? 那可能是一条“贼船”,而你是“女海盗”。
我要被折磨,被罚在船上做苦工。
我会嘴里喊着“亲爱的H ”,而心里骂着“该死的海盗”。
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折磨男人? 生命是这么短,短得整
天寻欢作乐都来不及,秉烛夜游都不够用,为什么还浪费生命来钩心斗角? 浪费时
间去play a trick on one?
我们是人,我们有性欲,我们会老,我们会失掉及时行乐的机会,我们会后悔,
我们不该再谈十八世纪的恋爱,我们该把衣服脱光,上床。( 或上床,把衣服脱光。)
窗外刮着台风,我好寂寞。
——一九六四年九月九日醒来以后
你会逼得一个天才爆炸
亲爱的H :
昨天晚上送你回来,吃了两粒Doriden ,勉强睡了四个钟头。今早四点钟就醒,
一直工作,现在快十点了。
今天早上下雨,天气阴沉得好凄凉。我好想你,好寂寞。
你的病好了吗? 我真担心。你应该听我的话,若还不舒服,赶快去看医生。为
了怕你碰到“风流医生”,我特地拼命忙了一阵,剪了一堆“女医生”的广告给你,
希望你去送钞票。她们该把你的红皮夹里付出来的十分之一给我做commission。
《战争与和平》的作者托尔斯泰,在他另一部名著《安娜·卡列尼娜》里,有
一段描写男医生给女病人看病的文字。那女孩子被看过病以后,还要哭一场! 真是
wonderful!
但是反过来说,男病人给女医生来看病也很麻烦。无怪乎一九一三年俄国的县
医会议上,竟有会员提议请女医生走路了。
我现在“傻”想:我真不该学文史,我该学工医。那样的话,在你健康的时候,
我是工程师;在你生病的时候,我是医生,趁机“风流”一下,该多好!
我又想到,这个世界所以能有我,跟一个女人的“羞医”不无关系。我爸爸的
第一任太太,得了女人病,但她宁死不肯看医生,可是又没有女医生。她的多年不
能生育,惹得旧式家庭中白胡子爷爷和灰头发奶奶等人的不满( 他们要“抱孙子”
),结果我爸爸跟她离婚后娶了我家目前的老太太,她连挤了四个女儿后,终于把我
(有男性生殖器的)硬生出来,这样她才没遭到“被迫离婚”的命运!
由此可见,本人在这个文明古国里多么重要。
可是呵!H,你实在不了解我多么重要,你会逼得一个天才爆炸,爆炸成一个傻
瓜。
现在,这个傻瓜被你最后判决:永远不许“主动”,不许打电话,不许挂pin
ups ,不许去第一大饭店,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只许待在家里,向台北市
××××号信箱写情书。
开放了你的信箱,却关上了你的心。O!H ,你是一个该比我多下一层地狱的女
人。
——一九六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星期一
大家都要下地狱
亲爱的H :
有时候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知道我的人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说:“李敖这
小子,罪孽深重! ”另一类是说:“李敖这小子,罪该万死! ”总之,不论哪一类,
我都是被玛利亚的私生子拯救的对象,他都要说他被钉上十字架是为了解救罪人,
解救我。所以,我硬被别人派定欠了耶稣一屁股帐,真他妈的倒楣!
不管那么多,有罪就有罪吧! 反正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资格上天堂,大家
都要下地狱,只是在十八层地狱中有层次高下之分而已。反正我笃定不在最下一层,
最下一层一定是你,不是我,除了你以外,还有夏娃、埃及艳后、维多利亚女皇、
吴××夫人,和她手上的酒瓶子。
还有李老亏和他的干妈,也统统都要下地狱,下到最下一层,跟麻将牌挤在一
块儿。
真正该在最上面一层是煤矿工人,他们在“阳间”里已饱受“人间地狱”之苦,
所以应该受优待。我李敖的位置照理该跟煤矿工人相去不远,这样才公平。因为只
有掌管地狱的阎王爷,才知道我在人间和生前多么痛苦!
这种痛苦,没有人会知道,小猫不知道,小松鼠不知道,小白兔不知道,小H
也不知道。小H 也只知“三缺一,找李敖;胡它个,双龙抱”。并且不能输钱,一
输钱,就气得吱吱叫。
随手写来,天又亮了。现在是早上七点一刻,正是你在三轮车上的时候。
——一九六四年九月二十九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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